古小兮
張翠山道:“咱們辛辛苦苦的學武,便是要為人伸冤吐氣,鋤強扶弱。謝前輩英雄無敵,以此絕世武功行俠天下,蒼生皆被福蔭。”謝遜道:“行俠仗義有甚么好?為甚么要行俠仗義?”張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師父教誨,在學武之前,便已知行俠仗義是須當終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學武,正便是為了行俠,行俠是本,而學武是末。在他心中,從未想到過“行俠仗義有甚么好?為甚么要行俠仗義?”的念頭,只覺這是當然之義,自明之理,根本不用思考,這時聽謝遜問起,他呆了一呆,才道:“行俠仗義嘛,那便是伸張正義,使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了?!敝x遜凄厲長笑,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嘿嘿,胡說八道!你說武林之中,當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么?”張翠山驀地想起了俞岱巖來,三師哥一生積善無數(shù),卻毫沒來由的遭此慘禍,這“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八個字,自己實再難以信之不疑。
這一段關于“行俠仗義”的探討,發(fā)生在金庸先生所著的《倚天屠龍記》第五章末尾,便是謝遜大鬧天鷹教的場子,意圖搶奪屠龍刀之時。眾所周知,張翠山是武當七俠之一,而謝遜是臭名昭著的金毛獅王,按江湖中的話來說,乃是“正邪不兩立”。
似乎只要有江湖,就有正派與魔教之分,這根線就像一個基準,給了武俠世界一個最簡單基本的善惡觀,非黑即白。然而真是如此嗎?
此時謝遜剛剛擊殺了海沙派、巨鯨幫等幾個慣常偷雞摸狗的幫會的老大,口稱他們品行不端,予以懲戒。這對于正直的張翠山來說,自是“行俠仗義”之所為。然而接下來謝遜卻又要對剩下的在場所有人下手,看來頗為不符大俠風范,于是張翠山跳出來喝止了這一行為,并有了上述的對話。
若是換做沉穩(wěn)的郭靖或灑脫的楊過,他們見識了人生和人性的種種,定會對謝遜的這一番狂言給出不同的回答,而自小在武當山上長大,江湖閱歷不深的張翠山卻遲疑了,甚至開始對自己曾經(jīng)深信不疑的觀念產生動搖,只因他第一次直面了如此奔放的自由。
胡適先生這樣寫過:“據(jù)我的拙見,自由主義就是人類歷史上那個提倡自由,崇拜自由,爭取自由,充實并推廣自由的大運動?!杂稍谥袊盼睦锏囊馑际牵骸捎谧约海褪遣挥捎谕饬?,是‘自己作主。在歐洲文字里,‘自由含有‘解放之意,是從外力裁制之下解放出來,才能‘自己做主。在中國古代思想里,‘自由就等于自然,‘自然是‘自己如此,‘自由是‘由于自己,都有不由于外力拘束的意思?!?/p>
不受外力影響,一舉一動皆出于本心,“由于自己”,如此自在,如此美好。但,自由若當真如此夢幻甜美,為何又有許多規(guī)矩來約束著人們,讓人在諸多牢籠中苦苦掙扎?只因為自由太過“自由”,而人的本心也往往復雜難辨,黑白混雜,這從武俠小說中的正邪兩派的行事作風中可見一斑。
正派代表:滅絕師太
邪派代表:韋一笑
峨眉掌門滅絕師太的大名,相信沒有讀者會陌生。而青翼蝠王韋一笑也并非無名小輩,作為明教四法王之一,實力不可小覷,其前期動輒便要吸人血的邪性行為也讓江湖中人聞風喪膽。
這兩人若論身份立場,實在南轅北轍,名聲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但是這兩者的行為卻又如此相似,皆是行事隨心,不懼人言。
滅絕師太在全書中登場不算太多,但她狠絕的形象卻讓人甚是印象深刻。逼死紀曉芙,強迫周芷若發(fā)下毒誓,在與明教的沖突中更是毫不留情,在六大派圍攻光明頂時,帶領峨眉派大開殺戒,不留活口。
張無忌再也忍耐不住,從雪橇中一躍而起,攔在靜玄身前,叫道:“且??!”靜玄一怔,退了一步。張無忌大聲道:“這般殘忍兇狠,你不慚愧么?”
眾人突然見到一個衣衫襤褸不堪的少年挺身而出,都是一怔,待得聽到他質問靜玄的這兩句話理正詞嚴,便是名派的名宿高手,也不禁為他的氣勢所懾。
靜玄一聲長笑,說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有什么殘忍不殘忍的?”張無忌道:“這些人個個輕生重義,慷慨求死,實是鐵錚錚的英雄好漢,怎能說是邪魔外道?”靜玄道:“他們魔教徒眾難道還不是邪魔外道?那個青翼蝠王吸血殺人,害死我?guī)熋脦煹埽耸悄阌H眼目睹,這不是妖邪,什么才是妖邪?”
張無忌道:“那青翼蝠王只殺了二人,你們所殺之人已多了十倍。他用牙齒殺人,尊師用倚天劍殺人,一般的殺,有何善惡之分?”
正如文中張無忌所說的,只因立場不同,就能下手如此決絕,想殺便殺,對旁人的評價絲毫不放在心上,滅絕師太和韋一笑的行事作風從本質上其實并無區(qū)別,同樣“自由”。但是他們在江湖中得到的評價一個是一代宗師,一個是邪魔外道,只因二者的心性不同。
滅絕師太雖脾氣古怪,行事奔放,但她的目的從來都是維護武林正道。暫且不論她心中的正道是否客觀公正,在江湖上卻是民心所向,旁人哪怕不贊同她的心狠手辣,卻也無法質疑她動機的正當性。
韋一笑則不同。他心中雖也有驅除韃虜?shù)拇罅x,但行事卻過于隨性,殺人吸血毫不在意,實在難以讓普遍的社會道德所容忍。
明教被稱作魔教,與教眾們罔顧人倫的諸多作風不無干系??梢姰敗白杂伞泵摿丝?,自己或許自在,對他人卻是極大的災難。
正派看不起魔教的放浪隨性,魔教看不起正派的假仁假義。一刀切地將兩邊分為好人和壞人或許太過武斷,但是那些過于“自由”的人,已經(jīng)讓“自由”變成了任性妄為的擋箭牌。
正派代表:武當
邪派代表:明教
行事作風上的自由也許不難達到,思想上的自由卻往往讓人困惑,左右為難。
縱觀《倚天屠龍記》,正派與魔教的爭端貫穿全書,有人堅持正邪有別,有人覺得正邪之分看的是人,而非身份,但全書中被正邪立場問題傷得最深的,非武當莫屬。
那老者道:“武當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當七俠中宋大俠有四十來歲,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余下的二三兩俠姓俞,四五兩俠姓張,武林中誰人不知。原來是俞三俠,怪不得這么高的功夫。武當七俠威震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p>
張三豐創(chuàng)派武當,座下七個弟子皆是人中豪杰,聲名赫赫。宋遠橋圓滑、俞蓮舟穩(wěn)重、俞岱巖忠義、張松溪機敏、張翠山瀟灑、殷梨亭纖細、莫聲谷耿直,恐怕只有張三豐這樣超然出塵的大師,才能教出如此個性鮮明的徒弟們。
相較于峨眉、昆侖等其他門派對魔教的敵視,武當對于魔教的態(tài)度似乎有些模棱兩可。理智上他們覺得魔教行事詭譎,不為道義所容,如張翠山在初識殷素素時就曾因她是天鷹教弟子而抗拒與其交往。但情感上他們卻又能無視對方的身份,對所接受的人付出真心,如張翠山帶殷素素回武當時,師門也對他們表示祝福,并且盡力維護。
張三豐仍是捋須一笑,說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婦兒人品不錯,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們山上,難道不能潛移默化于她么?天鷹教又怎樣了?翠山,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萬別自居名門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這正邪兩字,原本難分,正派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p>
如此心胸開闊,實乃宗師風范。但造化往往弄人,天鷹教曾設計毒傷俞岱巖的事情敗露,張翠山深感愧對師門,和殷素素雙雙自殺身亡。這其中縱然有種種的誤會和巧合,魔教卻也是導致武當悲劇的導火索,甚至讓灑脫宛如仙人的張三豐,也因此發(fā)生了極大的轉變,實在令人遺憾。
自從張翠山自刎而亡,他心傷愛徒之死,對天鷹教不由得極是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巖終身殘廢,五弟子張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鷹教而起,雖然勉強抑下了向殷天正問罪復仇之念,但不論他胸襟如何博大,于這“邪魔”二字,卻是恨惡殊深。
盡管武當眾人態(tài)度的轉變和他們所經(jīng)受的痛苦不無關系,但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們心中始終無法放下“正邪有別”的成見,在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中糾結,甚至在莫聲谷遇害后懷疑是張無忌所為,只因他是和趙敏有所牽連的魔教教主。
只聽得宋遠橋道:“七弟到北路尋覓無忌,似乎已找得了甚么線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那八個字,卻叫人猜想不透?!睆埶上溃骸啊T戶有變,亟須清理。咱們武當門下,難道還會出甚么敗類不成?莫非無忌這孩子……”說到這里,便停了話頭,語音中似暗藏深憂。殷梨亭道:“無忌這孩子決不會做甚么敗壞門戶之事,那是我信得過的?!睆埶上溃骸拔沂桥纶w敏這妖女太過奸詐惡毒,無忌少年大血氣方剛,惑于美色,別要似他爹爹一般,鬧得身敗名裂……”四人不再言語,都長嘆了一聲。
張翠山的慘案就像他們心中的一根刺,從此他們再也無法從對魔教的偏見中逃離出來,陷于心魔,終難自由。
而反觀本書中的魔教代表明教,則又是另一番風貌。
也許是因為魔教中人作風就是如此自由自在,隨心而行,他們接受新的事物時也更加自然,沒有那么多的糾結不定。
大事如張無忌成為明教教主后,要求教眾以大局為重,不要與六大派互相報復為難,并且約束行為,不再濫殺無辜,教眾們無不應允,不單單是懾于張無忌的威信,更是因為他們權衡利弊,真心贊同。
私事如楊不悔決定嫁給殷梨亭,其父楊逍初時也是“錯愕萬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俠垂青,原是楊門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紀懸殊,輩分又異,這個……這個……說了兩次‘這個,卻接不下去了。”但立刻也是想開,“楊逍原是個十分豁達之人,又為紀曉芙之事,每次見到殷梨亭總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然傾心于他,結成了姻親,便贖了自己的前愆,從此明教和武當派再也不存芥蒂”,祝福于二人。
其實正派、魔教,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只是人們往往囿于成見,被思想上的枷鎖蒙蔽了雙眼,看不見退一步以后的海闊天空。
正派代表:周芷若
邪派代表:趙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