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身

邊巴

此時，我最后悔的事情莫過于當年紋身時，胸口刻下的竟然不是“反清復明”“五講四美”之類的字，哪怕是“發(fā)配滄州”也可以啊！

隨著耳邊傳來的“嗞嗞”聲，我胸口的表皮上流動著鉆心的痛。我咬著牙緊閉著雙眼，裸露著上半身，仰躺在褐色的醫(yī)用床上。感覺到從發(fā)絲間滲出的汗珠子流過鬢角，淌入耳廓里。我的雙手緊緊地抓著身下的床沿，手心里浸滿了汗水。我想現(xiàn)在我的面目都擰成一團皺紙了吧？

俯身在我胸口上方的大夫，有張國字臉，留著寸頭，淺藍色醫(yī)用口罩上方戴著黑色方框眼鏡，鬢角似乎灰白。

“大夫，不是說洗紋身不痛嗎？”我將眼睛睜成一條縫對著大夫有氣無力地說，顯然我弱弱的聲音有些嘶啞和微顫，像是影視劇里臨死前忍著劇痛交代遺囑的喃喃低語。

“洗紋身嘛要刺破皮膚，粉碎植入皮層的色素，是會有些疼痛感的小伙子！忍忍??！要不想象一些美好的東西來分散注意力！”

于是我閉上雙眼開始想“一些美好的東西”，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我美麗的未婚妻卓瑪：瓜子臉，長睫毛大眼睛，笑起來有一對酒窩，身材纖細高挑。一想起她，我忍痛的決心和毅力便強大了很多。我咬了咬牙，感覺到自己腮幫子上的肌肉在蠕動。如果我放棄洗紋身，我能想象得出入洞房那夜未婚妻看到胸口這個紋身時的表情，她一定先會用她纖細的食指輕輕摳著我的紋身刨根問底。當我坦白交代后，她就會放下?lián)ё∥业碾p手，翻過身，將頭埋進被窩，淚水流得像燃燒殆盡的花燭那般。然后一兩天將自己反鎖在屋里，任你怎么解釋、懺悔、求饒。即便和解，也可能將這種折磨反反復復復發(fā)于往后的生活，甚至有可能從此葬送了這段美好的愛情和婚姻，而我已經(jīng)不小了。上次她幫我收拾房間時，無意中看到我影集里那幾張與央金相擁而照的相片，她先是裝淡定，然后旁敲側(cè)擊追根溯源，確認我和央金曾經(jīng)相戀過后就用被子捂住頭歇斯底里地大哭，像個孩子。過了幾日和解了，但依舊時不時拿這事兒不依不饒地冷嘲熱諷，這樣的日子真是不好過??！只好當著未婚妻的面將合影照片撕得粉碎，并以謊言狡辯：當時并沒有投入感情，也沒法對央金產(chǎn)生感情，不然怎么會草草分手？狡辯歸狡辯，但我打心眼里喜歡未婚妻，她不僅美麗端莊，穿著得體不顯臂露臍，而且內(nèi)心似乎很傳統(tǒng)，我們每次親熱逐漸升溫時，或者說我的手像蛇那般亂竄到女孩的“禁區(qū)”時，她總會克制并喃喃地制止我：“尼次！我遲早是你的，但在婚前不想太草率！”但自從上個月，她的這句話改成了：“尼次！領(lǐng)完結(jié)婚證的洞房夜，我將自己完好無缺地交給你好嗎？”

因為這句話，我把她當成我的未婚妻。

也因為這句話，她至今不知道我胸口的這個紋身。

我不想因為這個紋身而讓她傷心欲絕，至少不想壞了洞房里的好事以及往后的很多好事?！拔覍⒆约和旰脽o缺地交給你好嗎？”這句柔柔麻麻的話，太甜，太酥，太誘惑我了！每次回憶起這句話，我的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卓瑪那誘人、無瑕的玉體，緊接著又會聯(lián)想到自己胸口這大煞風景、擾心敗興的紋身。于是我橫下心照著廣告地址去街邊的這家美容醫(yī)院徹底清除紋身。就像年少時橫下心去紋這幅紋身那般。

“……領(lǐng)完結(jié)婚證的洞房夜，我將自己……”我閉著眼睛揣摩著她的這句話，我們之間是她先提出的“結(jié)婚證”這個詞，這讓我很舒服！她的這句話是上個月我?guī)ズ臀乙粋€女同事吃飯后的第二天開始出現(xiàn)的。那天吃完飯回去后卓瑪就跟我說，以女人敏銳的直覺她發(fā)現(xiàn)，吃飯時女同事的眼神有點拘謹不自然，但又自作矜持、故作自然結(jié)果適得其反，這些行為流露的情感復雜糾結(jié)：曖昧或者暗戀和吃醋的成分摻和在一起。最后她總結(jié)出的結(jié)論是——女同事肯定對我有好感！當時我也很佩服女人所謂的第六感，但我百般狡辯，說這簡直是無理取鬧！還強調(diào)說：“除了你！我誰都看不上！”當然，強調(diào)的這句是發(fā)自我肺腑的。

“你臂上的斧頭不洗嗎？”

“不！這個先留著。哎喲！好疼啊！大夫，你們廣告上不是說無痛……”

“考警察的話，身上一處紋身都不該有吧？”

“我剛才跟您開玩笑的，大夫?！蔽乙琅f緊閉著雙眼說道。

我覺得我剛才一進來就撒給大夫的謊言還是沒有經(jīng)得住他的推敲，只好跟他說是開玩笑的。再說了洗紋身原來還這么受罪，誰愿意再多洗一幅來增加痛苦？況且臂上的“斧頭”又不會影響我現(xiàn)在生活的“和諧安寧”，洗它不是找疼嗎？

我一直緊閉著雙眼，我仿佛看見一束紅紅的火光沿著胸口那兩個討厭的字跡一路燒灼著肌膚，像一把鋒利的破冰刀那般爆破著浸滿色素的細胞。廣告上明明寫著“無痛洗紋身”，騙子！我提出質(zhì)疑后大夫又吞吞吐吐地說個別體質(zhì)會有輕微的疼痛感。扯淡！這撕心裂肺的疼擱你身上還會感覺輕微？難不成大夫玩文字游戲？他的話里是不是暗含“除了個別體質(zhì)輕微疼痛，大多數(shù)人會感覺劇痛”的意思？胸口這兩個該死的字也真是，筆劃那么多！我強忍著痛，心里暗罵著。

“拉姆是誰??？”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正在疼痛難忍的時刻，這個貧嘴的大夫又提起我胸口上那兩個令人一輩子生厭的字。我已經(jīng)記不清拉姆的臉了，記憶里她的臉已經(jīng)被很多其他的臉給覆蓋了，只記得她經(jīng)常穿一件粉紅色的毛衣，好像是粉紅色吧？哦！也許是藍色！管它呢！畢竟高中時期與現(xiàn)在時隔十年。我現(xiàn)在不想回憶她，我現(xiàn)在最恨的就是胸口這兩個難以剔除的她的名字。干嘛非要紋上去?。课耶敃r的腦袋是被驢踢了還是被門給夾了？熱戀就熱戀，癡迷就癡迷吧，干嘛要把人家的名字紋自己的心口上去呢？為了討好女孩？咳！好像有一半，還有一半就是當時覺得往后的一切都會永恒，包括拉姆和我。紋拉姆的名字時疼過沒有？記不得了，只記得當時刻意選擇了心口的位置表示刻骨銘心，而且紋完后很興奮，在拉姆面前老有一種想光著膀子的沖動，也許當時是被愛情給麻醉了！如今，曾經(jīng)以為會永恒不變的那段愛情已經(jīng)被歲月侵蝕得拼不出一個完整的記憶片段。拉姆的臉在我的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得像打了馬賽克一樣！拉姆早在十年前已經(jīng)從我心里走出去了，但我心口的肉上依舊清晰地留著她的名字！這個一直阻礙我辭舊迎新策馬奔騰的名字！這個危害我未來家庭“安定團結(jié)”的名字！這個讓我哭笑不得的名字！如果當時紋的是“精忠報國”或者“反清復明”四個字有多好！至少現(xiàn)在不用這么受罪，非要紋個女孩子的名字！咳！endprint

“哎喲！別給我提那兩個討厭的字！”我惱怒地回大夫的話，似乎是在表達我的懊悔，由衷的懊悔！

“討厭？討厭怎么會紋得這么深刻？前女友？”

“前前女友?！蔽壹m正了一下，但話剛一出口，我就后悔得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我責備自己跟一個陌生的、貧嘴的人說了實話。我的這張嘴怎么像個棉褲腰似的？只要不少他一分一厘，何必一五一十地講清楚呢？真該“嗯”一聲應付了事，省得他又以此為話柄接茬。

“那前女友的名字紋哪兒了？要不要一并洗掉？”

我說了吧！這個大夫果然是個能讓妖怪抓狂的貧嘴唐僧！我才不會傻到每戀愛一次就將時任戀人的名字拿自己的肉身去刻一次，我的身體又不是封神榜！再說了因為我心口所紋的“拉姆”這個名字，前女友央金也沒少折磨我！她心情好的時候笑話我的紋身：“拉姆？啊哈哈哈……這是你的商標？還是前任題的字，留下的墨寶？如果是那樣，那我也留一行字在你屁股上吧？就刻‘時任女友央金到此一游??？”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用涂滿血紅指甲油的尖細指甲摳我的紋身，因此我還經(jīng)常用貼膏藥蓋住紋身的方法、穿緊身汗衫遮住紋身的方法、熄燈親熱的方法，但經(jīng)常是親熱到赤身裸體的階段就會斷片，甚至引發(fā)內(nèi)戰(zhàn)反目成仇！戰(zhàn)役的結(jié)局往往是她鵲巢鳩占地把我趕出我的房子。我忍無可忍只好對央金吼叫：“我給你一把刀，你把我心口的這塊肉給割下來好吧？”那時的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無法贖清罪過的刺配犯人！

聽到大夫讓人抓狂的話，我猛地睜開了雙眼，瞪著他，卻從他口罩上方的眼神中看出他在笑，目光貌似很專注地盯著我的胸口，并沒有瞥我一眼：“說說話可以分散注意力，減輕疼痛感地！小伙子！”

我只好重新閉上了眼睛，胸口流動的疼痛讓我的臉又重新皺回了一團廢紙。

“以前啊，也有一個小伙子，在高中熱戀時，將他女友的名字‘婷婷紋在了他的胳膊上，后來與‘婷婷分手找到了新歡‘芳芳。他怕‘芳芳看到紋身會責怪哭鬧，但又懼怕洗紋身時的疼痛，于是在‘婷婷兩個字的后面又紋了三個字——‘是婊子。后來又與‘婷婷復合，無奈在‘是婊子三個字前又紋了一個‘不字，再后來又和‘婷婷分手，他只得在‘不字下面紋了一個‘辶。啊哈哈哈哈……”

哎喲媽呀！這個大夫一驚一乍的，自己講笑話自己笑！他這突然的一笑，嚇得我差點沒滾到床下去。我并沒有把他的這段話當笑話聽，因為這個段子，更像是在諷刺我們這號人，而且“婷婷”、“芳芳”、“婷婷”的我也沒聽出個究竟來。我怔怔又有些怯怯地瞪著他。他隨便瞥了我一眼，將手中的儀器放入我枕邊的盤子中：“怎么？不好笑？不好笑也沒事，完事了！注意回去后冷敷，不要吃辛辣的、不要酗酒抽煙……”

我起身坐了起來，我以為我的胸口會像一張用橡皮擦擦過的白紙一樣干凈！于是低頭看了看胸口，墨綠色的“拉姆”兩個字倒是不見了，但是沿著字的印跡是起泡泛紅的皮膚，與周邊的肌膚顏色迥然，像是被貓撓了那般。輕輕撫摸有明顯的凹凸感，像一幅浮雕作品。一幅浮腫泛紅的“拉姆”取代了墨綠色紋身的“拉姆”！這兩個討厭的字不僅沒有像想象那般被剔除得干干凈凈反而變得血肉模糊更加惡心了！這使我有些失望和惱怒。我半張著嘴瞪著大夫：“這就完事了？字還在我胸口上的嘛！而且變得這么惡心！”

“小伙子，洗紋身不是洗玻璃，也不是變魔術(shù)！破皮傷肉的事情總會留些疤痕的，需要慢慢愈合！”大夫邊收拾推車上的器具邊慢慢悠悠地說，他并沒有看到我惱怒的表情。

“那沒有更快的方法？”

“有！就是增加次數(shù)！要每隔一個月洗一次！你這種情況可能至少要洗四次！墨綠色不好洗干凈的。”

“四次？”我瞪大了眼睛驚呼，一下子想到那撕心裂肺的疼。無論如何我可不想再遭那種罪了，別說四次，一次都受不了！“那洗一次到底要多久才能徹底讓紋身消失？”

“這個嘛！要看個人的體質(zhì)！”大夫邊說邊彎著腰背對著我在墻角拔儀器的插頭。又是該死的“個別體質(zhì)論”，這簡直成了他們的擋箭牌和遮羞布！大夫起身將插頭放入推車上的托盤，又用鑷子夾起一塊棉花繼續(xù)補充道：“人體皮膚自我修復能力很強，一般一年后會恢復原樣，不過也說不準，因為個人的體質(zhì)有差別。”又是一個文字游戲，一句帶著歧義的模棱兩可的話，“說不準”到底是指也有可能不用等一年還是指有可能一年之后都恢復不了？這不廢話嗎？

“躺下！”大夫用鑷子夾著棉花走過來，將我胸口上的血漬擦洗干凈后，將涂了一層藥的紗布用膏藥貼在我胸口的“浮雕”上。

我結(jié)賬后回家，滿懷希望地期待著揭開紗布的那天奇跡出現(xiàn)。

一聲“口哨”從手機里傳來，劃開一看是我的未婚妻卓瑪發(fā)送的微信：

“哇！今天在地區(qū)上見到了高中時候的死黨耶！好激動?。　?/p>

我回道：“男的女的？”

“是我閨蜜！當然是女的啦！”

“哦！那你們倆肯定有說不完的話了！”

“我從村里到地區(qū)辦事，是跟著我們領(lǐng)導去的，沒好意思和她長談，再說了當時我那死黨拖家?guī)Э诘囊ミ^林卡?！?/p>

“哦！”

“她的兒子好乖?。∷谷还芪医薪憬?！好高興！”

“是嗎？高興就好！”

“我那閨蜜現(xiàn)在的生活好幸福??！”

我本來很想回：“這樣的幸福正向你走來了呢！”或者“別急！咱們拖家?guī)Э谌ミ^林卡的日子也即將到來了呢！”但想了想覺得這種回信在胸口的“拉姆”還沒徹底銷毀前是一種引火上身，自找麻煩的舉動。

于是就回了“是吧？幸福就好！”

這種只言片語、不痛不癢、沒法接茬的回信雖然略顯冷漠，但在這個“非常時期”還是更保險一些，免得因為用語不當或者過于熱情的廢話讓事情節(jié)外生枝。

五天后，我對著鏡子開始拆胸口的紗布。我像是在打開裹著奇珍異寶的層層錦緞玉帛那般一片一片將外層的膏藥小心翼翼地撕開。我期盼著奇跡的出現(xiàn)，又怕希望落空。endprint

揭開紗布，鏡中我的胸口上分散地凝結(jié)著干巴巴的暗紅色血塊顆粒，我用手輕輕摳下時，一塊塊米粒大小的干血塊便沿著胸脯滾落了下去，有的還摳不下，稍微一使勁就拖皮帶肉的，強行摳下來后就在那個位置又重新滲出殷紅的血絲來，很疼！于是只好就此打住，趕緊拿出一個新的紗布涂上美容醫(yī)院配的藥膏，重新蓋住。

再過五天后，我又裸著上身在鏡前拆紗布，拆到一半，牛仔褲兜里的手機傳來短信的鈴聲，劃開手機，顯示發(fā)送人為“卓瑪”：“怎么沒看微信啊你！還是覺得太突然？或者不愿意？”我覺得莫名其妙于是趕緊打開微信，看到未婚妻卓瑪發(fā)的一行字：“你不打算向我求婚？”這句話令我又激動又緊張，感覺口舌都燥熱了起來。想了又想，我知道這雖然是讓我向她求婚的信號，但我老有種被她求了婚的感覺！就像她的這種傳達方式，用短信提醒看微信的內(nèi)容，這讓我想起了奶奶常掛嘴邊的一句諺語：“繞著荊棘扇兔子的耳光”。

“如果不是這紋身，我早就向你求婚了?！蔽覍χR子自言自語道。鏡中的自己，韓版蓬松大背頭發(fā)型，略帶莫西干風格的剃發(fā)鬢角，棱角分明的臉上蓄著淺淺一層絡(luò)腮胡；古銅色皮膚，身板硬朗，雖然腹肌們已經(jīng)沉沒，但腹部平坦勻稱，還沒有贅肉，兩塊結(jié)實的胸肌還是有模有樣的。我很滿意地打量著自己，以我這個形象，我有信心向卓瑪求婚。“我將自己完好無缺地交給你好嗎？”這時我的耳畔更加頻繁地回響起她這句帶著魔咒的話，要不我這就求婚？對！對！免得夜長夢多！我正打算立即回復短信正式求婚時我胸前拆了一半的紗布掉落在手機上，我抬頭看了看鏡子，乍一看，胸口之前很顯眼的墨綠色“拉姆”確實不見了，這令我很高興，但走近一看，洗紋身后留下了淺肉色的斑痕，而周邊的皮膚是古銅色的，新舊皮膚色澤的反差使我的胸口依舊映襯出兩個淺色的字：拉姆！

此刻我的心分成兩派，激烈地斗爭著。迫不及待想與卓瑪肌膚之親和害怕與卓瑪有肌膚之親的矛盾思想在內(nèi)心激烈地火拼著！突然想到人家問的是求婚，求婚是一種前期志愿申請儀式，距離結(jié)婚啊洞房啊之類的實質(zhì)性東西還比較遠，并不是說一求婚一答應就得馬上將新娘抱入洞房，畢竟這里不是原始部族，我也不是拿著矛穿著草裙臉上涂著面粉的部落酋長的女婿。于是沒再怎么想就發(fā)了一條短信給我的未婚妻。

“卓瑪，你愿意嫁給我嗎？”

卓瑪很爽快地接受了我的求婚，但我并沒有太大的興奮，或者說有一團顧慮的烏云遮蓋著那個本應該很炫目的興奮。

“咱打算啥時候領(lǐng)證呢？”卓瑪接受求婚后又立即發(fā)來一條短信。

“……一般一年后會恢復原樣”想起那個大夫講的這句話，我覺得自己絕對等不了這么久。我在較長的“皮膚自我修復期”與迫不及待想驗收卓瑪完美無缺身體的欲望之間折中選擇了公歷7月7日，也就是過一個月之后。

“為什么是7月7日？”卓瑪回信反問？

“因為是七夕！”

“拉倒吧你！七夕算的是農(nóng)歷！如果這樣選好日子的話，我倒也想過藏歷10月15日，我們拉薩的白拉姆節(jié)，你一定知道這一天的意義吧？”

我當然知道，這個每一年讓拉薩姑娘們最興奮的日子。據(jù)傳護法神班典拉姆的女兒白拉姆和大昭寺護法赤尊贊相愛后私定終身惹怒了班典拉姆，于是王母娘娘，哦不！班典拉姆將兩個情侶隔于拉薩河南北兩岸，每年藏歷10月15日才允許隔河相望一次?，F(xiàn)在有人將這一天稱為藏族的情人節(jié)，不少情侶也會特意選擇這一天領(lǐng)證。但我腦子里一不小心就會將這個故事與《牛郎織女》混作一團。

“當然知道！藏歷10月好像對應的是公歷12月了吧？”

“還是公歷6月10日去領(lǐng)證吧！6月9日我剛好結(jié)束駐村返城?！?/p>

我只得說好。因為一開始就是我追求卓瑪?shù)?，另外虎視眈眈的競爭對手確實也不少，我必須認清形勢，抓住機遇。我只希望自己的體質(zhì)超凡、皮膚細胞們很爭氣，希望皮膚自我修復組織兢兢業(yè)業(yè)加班加點，發(fā)揚“爭分奪秒、連續(xù)作戰(zhàn)”的精神，爭取在與卓瑪?shù)募∧w親密接觸前，“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還原如前！”

離領(lǐng)證的日子只剩下三天了，這三天的時間簡直彌足珍貴，又度日如年！我在期待與懼怕之中度過了這三天。三天里，夜晚我加大藥膏劑量，用紗布包好胸口紋身疤痕；白天陽光明媚時就袒胸露乳仰躺在院子里，期待著高原強烈的紫外線輻射將淺色紋身斑痕與周邊皮膚顏色中和，等到了領(lǐng)證那天，紋身疤痕自然愈合匿跡，看不出絲毫來。

6月10日清晨。鏡前半裸的我，右手耷拉著，指間捏著紗布，鏡中的自己有些失望地眨巴著眼睛，看著那胸口，白斑構(gòu)成的“拉姆”兩個字，只要湊近看依舊清晰可辨?？磥怼袄贰笔氰F了心要留下來看我鬧洞房，然后看著我被鬧出洞房。

此時，一首倉央嘉措的道歌從街面的音響里飄飄悠悠傳來：

夜半去尋伊人

黎明卻降大雪

隱瞞無濟于事

腳印全在雪上

這真是專門給現(xiàn)在的我配的背景音樂??！不過我想，即使越抹越黑，也要把“腳印”從雪地上抹掉！

于是我實行了下下策的權(quán)宜之計——plan B：貼膏藥。我取出一片差不多巴掌大的肉色膏藥，平平地蓋著紋身貼了上去。

咦！什么也看不見了，我蓋住了“拉姆”，似乎感覺蓋住了卓瑪?shù)难劬?。這下潘多拉的盒子被膏藥給合上了？能合住多久？蓋得住初一能蓋得住十五？這是掩耳盜鈴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領(lǐng)證結(jié)婚的大喜日子，卻被這樣的擔心充斥著。

9點左右，卓瑪穿著一身黑底金絲繡花的絲綢藏裝過來了，柔軟亮麗的藏裝上流著光。她將手里拿著的邦典（藏式圍腰）放在一旁，幫我穿上我的藏裝，我將藏裝的領(lǐng)口提到頭頂，雙手置于后腦勺，看著鏡中忙著幫我整理袍子后褶的卓瑪將后面的頭發(fā)綰髻于腦后，這顯得她的脖子白皙細長，里面粉色藏式襯衣的袖口和領(lǐng)口挽在藏袍的袖口和領(lǐng)子之外，隨著她幫我系腰帶的動作，她的裙擺下面偶爾露出黑色高跟鞋，那個鞋跟碰觸水泥地板的“噠、噠”的聲音很美妙，扣人心弦！我浮想聯(lián)翩，暫且忘了胸前那個用膏藥合上的潘多拉盒子。endprint

10點，我和卓瑪穿著藏裝在民政局附近的照相館里照結(jié)婚照和幾張簡單的“婚紗照”。在鏡前整理袍褶梳理頭發(fā)時，我再次親眼目睹了女款藏裝驚人的修身效果！鏡中的卓瑪穿上藏裝變得更加修長苗條，亭亭玉立，幾乎要亮瞎我的眼睛，加上高跟鞋，仿佛要高過我這1米78的身高。

“咦！你怎么不系上邦典呢？”我想她如果系上這宛如彩虹的邦典會更加迷人?？墒撬皇悄迷谑稚?，卻沒有往腰上圍起來。

“還沒有領(lǐng)證呢！一拿到結(jié)婚證我就圍上。按我們拉薩的習俗，結(jié)婚之前女孩是不能圍邦典的?！彼倪@句話卻讓我鬼使神差般地想起她的另外一句話——“在婚前不想太草率！領(lǐng)完結(jié)婚證的洞房夜，我將自己完好無缺地交給你好嗎？”

想到這句話，我由衷地想謳歌夜的美。

下午5點，我和卓瑪滿面笑容地走出了民政局辦證大廳，各自邊走邊端詳著自己手里暗紅色的結(jié)婚證。

“呀！尼次！你從男友升級為老公啦！我們?nèi)ツ岵礌柌宛^小小地慶祝一下！”卓瑪將結(jié)婚證揣進懷里后邊往腰上圍邦典邊對我說。

我“好好”地應著，眼前卻浮現(xiàn)出我將一碗白凈的生米倒入高壓鍋，然后迫不及待地打燃煤氣灶的情景。我看了看天，太陽依舊當空，高高的。

我們在尼泊爾餐館點了豐盛的異國風味食品和五光十色的朗姆酒，當作小小的婚禮，耗掉余下的白天光景。

入夜，繁星點點閃爍在夏夜。穿過華燈初上的布達拉宮廣場，我和卓瑪牽著手來到了她住的公寓樓。我借進入衛(wèi)生間解手之機，趕緊脫掉藏袍的袖子，解開繭綢襯衣領(lǐng)襟右側(cè)和腋下的藏式紐扣，扒開襯衣，檢查了一遍胸口，那肉色的膏藥與我的肌膚似乎渾然一體，只是有股很濃的藥味撲鼻而來。我灑了一點香水后放心地呼出了一口氣，走出了衛(wèi)生間，這時卓瑪已經(jīng)脫掉了藏裝，穿著黑色打底褲踩著高跟鞋“噠噠”地走進了衛(wèi)生間。

我點了一根煙，坐在卓瑪臥室的一張椅子上。她的閨房很整潔，一縷清風從陽臺拂過臥室的窗紗，窗紗輕輕舞動在雙人床邊桔紅色的臺燈上。

靜靜的夜里，窗外傳來大昭寺金頂風鈴在風中搖曳的“叮?！甭?，我下意識地稍稍挪動了身子面向著大昭寺，默默地祈禱今夜一切順利，但緊接著腦中出現(xiàn)了兩個問題——佛會搭理這種事情嗎？佛會為一個夾著煙祈禱洞房平安的人加持保佑嗎？

此時，卓瑪穿著一件睡衣，拖著拖鞋走出了衛(wèi)生間。

過了半小時后，我和卓瑪在那張床上綢繆激吻，忘乎所以中已是寬衣解帶、蹬鞋丟褲。

“咦！你的胸口怎么啦？”卓瑪從我身下輕輕撫摸著我胸口上的膏藥問道。

“哦！這個，我今天胸口有點疼……”

“是嗎？”卓瑪說著停了一會兒，想了想，伸出她細長白皙的左胳膊，說：“巧了！我這邊的肌肉也有些酸痛，也貼了膏藥”。

我看見卓瑪?shù)淖笊媳垡操N著一片膏藥，這使我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胳膊上的這片膏藥像是來陪伴和呼應我胸口這莫名其妙的膏藥似的。于是我順水推舟：“咱倆這是情侶裝??！”

其實，我此時真想撫摸著她的那片膏藥并蠕動著喉結(jié)，深情地對膏藥說，謝謝你！親愛的膏藥！

躲過了這一劫，我便肆無忌憚地繼續(xù)狂抱軟玉溫香。

一對新婚燕爾干柴烈火，廝磨綢繆，水乳交融，少兒不宜。

云雨罩巫山之后已是大汗淋漓……

半夜，被清風撫弄的窗紗撓醒了我。床邊的臺燈依舊亮著，我的手又摸向了卓瑪。當我們又一次開始廝磨綢繆時，卓瑪突然停止了親熱，我看見她的目光直盯著我的胸口，像是在研究一幅地圖。我低頭也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呀！胸口的那片膏藥已不翼而飛了！也許是在纏綿的“肉搏”和淋漓的大汗中膏藥失去了粘性脫落了。我的心又跑到嗓子眼兒了，撲通撲通！卓瑪微微轉(zhuǎn)動著眼珠子，目光在我胸口輕輕掃了兩下，然后擠了擠眼珠瞇眼思考了幾秒，突然她眨巴了幾下眼睛，然后不太自然地對我微笑了一下說：“你的膏藥掉了?！?/p>

“哦！哦！不礙事不礙事……”

卓瑪閉著眼睛用雙手從我身下抱上來，然后我們又繼續(xù)著魚水之歡。但第二回合的纏綿似乎更像是一場例行禮儀，卓瑪一直閉著眼睛，不冷淡也不激烈。完事兒后，相互禮儀般地撫摸片刻后，她翻過身背對我睡著了。我也背對著她，眨巴著眼睛無意識地看著對面粉白色印花墻紙，心里卻有些忐忑不安，我暗暗低頭看了一下胸口，她到底看到了沒有？如果看到了，怎么會是那種反應？我在試圖讀懂那幾秒里她眼神的內(nèi)涵的過程中也睡著了。

一縷灼熱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到我的臉上，我醒了。于是翻過身，看見卓瑪依舊在甜甜的夢鄉(xiāng)里。我端詳著我嬌美的新娘，她的酒窩很美，她的脖子細長，她的胳膊……等一下?。∷母觳采显趺匆灿懈倚乜谶@個色澤一樣的斑痕？這不是昨夜她貼膏藥的地方嗎？膏藥已經(jīng)脫落了，露出的印跡很像是紋身洗后留下的白斑。當我確認那是文字時，心撲通撲通直跳，是的，尤其第二個字很清楚是“次”，但第一個字模糊不清，又像“尼”又像“巴”，到底是“尼次”呢？還是“巴次”呢？如果是“尼次”，她為什么會遮起來呢？當我急切想看清，湊近去時卓瑪翻了一個身，將胳膊埋入了被窩里……

責任編輯：邵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