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寶

鄧洪衛(wèi)

周五的下午，往往無聊，總是看手機，根本無心情做事。有時希望早點下班，可以投身到火熱的周末生活中；有時希望再等等，因為周末生活還沒有什么安排?？词謾C，就是希望手機響一下，一個異常溫暖的聲音響起：兄弟，今晚沒什么安排吧，下班后到某某地方來，不見不散。也有性急的說：如果沒事現(xiàn)在就來，先打打牌。那么這個周末就過得相當(dāng)充實，相當(dāng)快樂。

這是幾年前的狀態(tài)。現(xiàn)在相對來說比較淡定。主要是自己形勢走低，情況變糟，心氣下沉。場子少了，人也老了，心也灰了，手機往往半天沒啥動靜。微信也基本上是群信息，偶爾有私信也是騷擾廣告，或者分享什么狗屁文章（文章應(yīng)該在朋友圈里，愛看的看兩眼，不愛看的跳過，不必發(fā)到私信里騷擾）。有一回，一個從不聊天的美女同學(xué)突然私信于我，開頭兩個字：在嗎？我激動得熱血沸騰，直沖腦門，心下暗想：她如何想起我來了呢？莫非要請我吃飯？再往下看（空了許多格才有下文）：我在測粉，勿回，打擾請見諒。好一似冷水澆頭，涌起的熱血又“嘩啦”回流到原點，溫度也降到原點。那時真想把這狗屁美女同學(xué)刪了。可是拎香惜玉的手指在空中懸了半天，到底沒忍心。因為這個美女同學(xué)經(jīng)常在朋友圈里發(fā)些自拍照，倒是挺養(yǎng)眼的。

一方面，怕被打擾，想安靜安靜，既可保養(yǎng)身體，又可讀書反思。另一方面，希望被打擾一下，比如約我晚上吃飯，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可以委婉地說：今晚上我已經(jīng)有安排了。這樣又有面子，又不耽誤保養(yǎng)身體，讀書反思。這人啊，真是一個矛盾體。說到底，還是修煉不夠，道行太淺！

話說這個周五下午，我坐在辦公室胡亂打發(fā)時間，只待下班時間一到就拎包走人。忽然手機“叮咚”一響，一條微信冒上來，不是群里的短信，而是一個以前的朋友。在嗎？這是第一句，顯示在目錄里。我心下暗想，又是他媽的測粉短信不成？如果是測粉短信，我這回可要真刪了，你豈是美女同學(xué)比得？點開來，看到第二句：好久沒有聯(lián)系，今晚有空嗎？我松了一口氣，這肯定不是測粉短信了，說不定是約吃飯的。如果約吃飯，還真得去。因為跟他真是好久不見，很有聚一聚的必要，何況人家主動邀請，總得給點面子。再往下看：如果有空，歡迎來水街戲臺，今晚是我們婚慶專場演出，7：30開始，請多捧場。祝您度過一個愉快的周末。劉玉寶敬上。這不是測粉短信，也不是請吃飯，而是邀請看演出?；閼c專場演出？是他結(jié)婚多少周年慶祝演出嗎？到底搞什么名堂嘛。當(dāng)然肯定不是邀請我一個人，應(yīng)該是群發(fā)。問題是群發(fā)多少人呢？如果是大面積群發(fā)，那就沒什么意思了，如果是只發(fā)少數(shù)幾個人，還有點意思。我放下手機，陷入沉思。

劉玉寶何許人？

我的一個前同事，也是初中同學(xué)。不過他已經(jīng)離廠多年。

俗話說，一娘生九子，九子九個樣。廠里也有各式人等，處事溫和的，脾氣暴躁的，長于管理的，擅做業(yè)務(wù)的，一心往上爬的，原地不想動的，愛好體育的，喜歡文藝的。劉玉寶就是喜歡文藝的。能說會笑，歡蹦愛跳。大伙都叫他“活寶”。

“活寶”從小愛聽評書，會說相聲，學(xué)校的文藝晚會，“活寶”的節(jié)目最受歡迎。有一回，他一個人說書，叭叭叭叭，小嘴不停，如長江之水滔滔不斷綿綿不絕，急得組織晚會的老師一個勁兒地暗示他，今個兒就說到此處，且聽下回分解。“活寶”說得正歡，哪里剎得住嘴？一個人說了一個半鐘頭，才勉強“下回分解”。下面節(jié)目還得演，但必須壓縮，要不然晚會得開到午夜，第二天甭想上課。

他喜歡學(xué)老師上課說話的樣子，學(xué)得惟妙惟肖。當(dāng)時，我們有一個英語老師，姓鄭。鄭老師是半路出家，以前是放電影的，后來學(xué)校缺老師，把他招進來。語文數(shù)學(xué)都教不上，那時缺英語老師，學(xué)校就把他送到縣教師進修學(xué)校突擊進修了兩個月英語，回來后，口風(fēng)大變，滿口鳥語花香。該老師上課比較投入，說起英語來表情夸張，口型也夸張，往往一個音節(jié)，嘴張半天，露出上下兩行七錯八齊長短不一的黃板牙，讓人想起語文課上魯迅先生文章里說的“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他喜歡上課提問，所提問內(nèi)容往往生僻，難以回答，學(xué)生大半答錯。每逢此時，他總是撇撇嘴，抽抽鼻子，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該老師還有一個經(jīng)典動作，就是板書時提褲子。他講到激動處，一只手提起褲管，一只手拿著粉筆，在一邊的黑板上疾書。他的褲子本來就短（可能是為了省點布料），褲管提起來，露出里面破舊泛白的藍色襯褲。他無論春夏秋冬，都喜歡穿黃色解放鞋，夏天時不穿襪子，腳在解放鞋里受悶，容易淌腳汗，容易發(fā)臭。前排的同學(xué)都說，他們能聞到從解放鞋里發(fā)出的淡淡的酷似豆醬味的臭腳味。

“活寶”學(xué)該老師的動作，真是一絕。無論是張口發(fā)音，還是撇嘴抽鼻，特別板書提褲子，都學(xué)得十分相像，如是一人，往往博得滿堂彩。政治老師跟英語老師不對付，一次課堂上，為增加趣味，活躍氣氛，讓學(xué)生回答問題，問題錯了的，表演一個節(jié)目。別的同學(xué)答錯了，多是唱歌?！盎顚殹贝疱e了，說，我講個笑話吧。政治老師說，別講笑話了，你就表演一個某老師上課吧?！盎顚殹逼鸪醪豢希蛔≌卫蠋熕羰挂T，就上臺象征性學(xué)了一兩個動作。就這兩個動作，兀自笑翻全場。笑聲、掌聲雷動簡直要把教寶掀翻了。無巧不成書。鄭老師正好在隔壁班上課，聽到這邊氣氛熱烈，好奇地走出來站在我們教室后面觀賞。當(dāng)時也沒說什么，轉(zhuǎn)身回了自己課堂。后來，“活寶”被罰連著一個月都站在教室后面上英語課。

由于嚴(yán)重偏科，“活寶”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

到校拿畢業(yè)證書那天，鄭老師拍拍他肩膀說：“劉玉寶，你有嘴呢，只要嘴能動就餓不死，考什么學(xué)校?！?/p>

“活寶”哈哈大笑，說：“對，咱費那勁干啥！讓那幫孫子費勁去?！?/p>

把鄭老師噎得直翻白眼，也拿他沒辦法。人家畢業(yè)了嘛。難道你還讓人家站在教室后面聽課？

他在社會上的群眾文藝團體里混了三年，無非就是下鄉(xiāng)搞搞演出。后來，就進了廠。

那時，我們廠剛成立不久，年輕人居多，愛玩愛鬧。每年都要組織一些晚會?！盎顚殹笔强偛邉?、主持人，也是演員。他能逗樂，也能煽情。領(lǐng)導(dǎo)參加了晚會，看了“活寶”的胡侃胡編，上躥下跳，東一榔頭西一棒，橫著一拳豎著一腳，感慨地說，“活寶”啊“活寶”，你真是個“活寶”！endprint

有人說，好馬長在腿上，好人長在嘴上，“活寶”就憑這張嘴，也夠活出人樣的！

也有人不以為然：光說不練假把式，茶壺去了肚，就剩一張嘴了。

不管別人怎么說，“活寶”活得很自在，很快樂！

大家印象最深的，是 “活寶”講的一個自己的故事。

“活寶”說，一個人應(yīng)該感恩生命的賦予。我才四五歲的時候，冬天和小朋友們在家里圍著火盆烤火。是那種未燃盡的麥秸稈，剛從鍋塘里掏出來，閃著光亮。不僅烤火，大家還拿山芋干埋在火里，烤著吃。我站在小凳子上，伸出小手夠旁邊席子圍起的糧食囤，夠里面的山芋干。沒留神旁邊一個小朋友碰了我一下，我一栽歪，跌坐在火盆里。那時候我還穿著開襠褲啊，細皮嫩肉的白屁股，一下子就糊了，本來空氣彌漫著烤山芋干的香味，現(xiàn)在變成了烤肉的香味。我發(fā)出人生當(dāng)中最酷烈的一次慘叫。就在這時，母親從外面沖進來，抱起我，采取了緊急滅火措施，把我抱到赤腳醫(yī)生家里去涂藥膏，雖然沒有大礙，可是屁股上卻留下了永恒的印記，小伙伴們都叫我黑屁股，讓我十分自卑。后來，我上學(xué)了，我的一個老師說，你應(yīng)該感到慶幸啊，得虧你是屁股著地，如果是頭掉下，那你就毀容了，所以你要感謝屁股啊。一句話，讓我心中釋然。后來，我交了一個女朋友，我的女朋友仔細研究了我的黑屁股，笑著說，得虧你是屁股著地，如果你是襠部朝下，那你就體味不到男人的快樂啦。所以，我要感謝命運的饋贈，沒有讓我頭部或襠部著地，所以，我要積極面對人生，給朋友們送去更多的歡笑！

一個很悲慘的故事，“活寶”講得又動人，又幽默，又勵志，還又有點色彩，逗得臺下的人哈哈大笑。有人喊，脫下來展示一下?！盎顚殹毖b作很為難的樣子，說，這里就不脫了，想?yún)⒂^的，預(yù)約一下，結(jié)束后到我宿舍去，一個一個看。下面又是一陣哄笑。

據(jù)說，還真有兩個女孩，后來跑到“活寶”的宿舍去，看“活寶”的黑屁股。

“活寶”喜歡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廠里進了新的女工，“活寶”總是想法接近。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呢？但是“活寶”有些過了，他不分場合，不分對象，只要一有機會，就跟女人開玩笑。我感覺開玩笑已經(jīng)成了“活寶”的本能，就是那么順口一說。其實他可能并不是要跟這女人真的有什么想法，話又說回來，即便有想法也正常。誰沒有想法呢？但只要停留在想法上，也無大礙，只要不動手動腳就行。發(fā)乎情止乎禮嘛。進一步講，就算有些沖動，有點動作了，只要女子能接受，也無大礙。其時，已進入二十一世紀(jì)，男女之間已相對開放，相互開開玩笑，活躍活躍氣氛，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是，“活寶”卻在這方面上吃了虧。話說，當(dāng)時廠里有個女子，叫“美麗”。其實真名不叫“美麗”，叫梅麗。因為長得漂亮，所以廠里上上下下，就順嘴說成“美麗”。也因為美麗，男人都喜歡接近她，跟她開開玩笑?！盎顚殹币膊焕?。

“我喜歡你呢，真的?！薄盎顚殹闭f。

“沒關(guān)系，我愿意等你，我一輩子不結(jié)婚，等你?！薄盎顚殹闭f。

“我受不了了，我去找李總談?wù)?。”“活寶”說。

李總，是“美麗”新婚丈夫。

“活寶”說得跟真的一樣，聽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而他卻一臉“情真意切”。

“美麗”倒也不是古怪的人，也經(jīng)得起開玩笑。別說開玩笑了，就是真有點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但有一樣，領(lǐng)導(dǎo)也喜歡“美麗”。但領(lǐng)導(dǎo)喜歡“美麗”的方式當(dāng)然不能像“活寶”一樣，在哪說哪，逮啥說啥。領(lǐng)導(dǎo)要注意影響，所以喜歡得很“矜持”，偶爾開句玩笑，也是非常得體，無傷大雅的。所以，領(lǐng)導(dǎo)看到“活寶”可以跟“美麗”無所顧忌地開玩笑，表面上不在乎，內(nèi)心是很痛苦，也很生氣的。雖然領(lǐng)導(dǎo)當(dāng)時并沒有得手，但內(nèi)心是把“美麗”當(dāng)作自己女人的。我的女人，你怎么敢動歪心思？終于有一天，領(lǐng)導(dǎo)想個法兒，把“活寶”直接給開了。

“成也那張破嘴，敗也那張破嘴呀！”廠里人評論說。

離廠不遠，是著名的水街，乃我市居民文化休閑好去處。水街有戲臺。政府為活躍群眾文化，每周都搞幾臺晚會，有正規(guī)淮劇團演出，也有票友演唱，有綜藝晚會，也有曲藝專場。早些時候，我曾經(jīng)吃過飯沒事干，到那消消食。別看我形象木訥，呆頭呆腦，早些人也是文藝青年，雖然表演上欠缺點，但喜歡看。比如淮劇呀，相聲呀，小品呀，快板呀。但是對水街的表演水平，我并不欣賞。偶爾打打岔可以，看了幾場就膩了。戲臺下的觀眾大多是老頭老太太，還有一些小孩，年輕人確實不多。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去了。要看戲看相聲看小品，在家里看電視多好。那里節(jié)目豐富多彩，又都是專業(yè)演員?，F(xiàn)在技術(shù)發(fā)達，節(jié)目都儲存著，想啥時看就啥時看，想看啥就看啥。何必到小戲臺下混在老頭老太太中傻樂。

但那晚，我確實去了。怎么說呢？那晚確實無事可干。無事可干總得找點事干。就閑溜達去了。夏天的夜晚，多少有點悶熱。我穿著運動服（短T恤，大褲衩，耐克鞋），一身休閑地去了。下了公交車，過馬路，一溜邊古式建筑，雕梁畫棟，飛檐翹角，燈火通明，有茶樓，有飯店，門前檐下清一色掛一溜紅燈籠。從兩處建筑間進去，就進入水街，看到水街戲臺的背面，繞到前面去，即可看到舞臺上的表演。

那晚我去遲了幾分鐘。彼時，臺下已經(jīng)圍滿了人，有站著的，有坐著的，都仰臉張目看臺上表演。我到后面找個空隙站下來，背倚欄桿。后面是人工挖的河，河水里是古建筑的倒影，波光粼粼。我倚定了，往兩邊看看，果然看到有幾個廠里人。再往上看，臺上已經(jīng)開始表演。表演者正是“活寶”。后面大屏幕上打著幾行大字：市婚慶協(xié)會專場演出。我知道那就不是“活寶”什么結(jié)婚慶典。

臺上的“活寶”上身著黑T恤，下身穿牛仔褲，一副休閑模樣。身材保持不錯，面皮也較白凈。雖然四十歲的人了，但顯得很精神。 “活寶”越說越興奮，有點人來瘋的意思。一個包袱接著一個包袱，一個笑料接著一個笑料。下面笑聲不斷，掌聲起伏。

看著“活寶”的表演，我又陷入了往事的回憶。

說起來不怕您笑話。我也說過相聲，而且是跟“活寶”合作的。我們最早的合作是在學(xué)校里。我們一起在校文藝晚會上說相聲。其中有兩個包袱記憶猶新，一個是，地理考試考到一個題目，漢水起源于哪里。他說，起源于頭上。還有一個，還是考試，是歷史考試，問圓明園是誰燒的。他說，不是我燒的。這兩個包袱當(dāng)時確實很響，逗得同學(xué)們哈哈大笑。我們就成了校園里的笑星。再后來就是在廠里的晚會上。endprint

話說我跟“活寶”是同一批進廠的。前文說過，他是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到社會文藝團體混了三年才進廠的。我呢，是高中沒畢業(yè)進廠的。怎么說呢？我剛上高中時，確實一門心思想考大學(xué)的。但正如當(dāng)時的流行語：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因為我是鄉(xiāng)村中學(xué)上來的，用句文言，叫：資質(zhì)駑鈍，見識淺短。無論怎么學(xué)，只能在班級十名后。按說這成績已經(jīng)不錯了。但當(dāng)時的高考不像現(xiàn)在，錄取率是相當(dāng)?shù)偷?，我們?dāng)時縣中，一個班不會超過十個人。我就懸在邊上。離高考還有兩個多月，我的一個在城里混得不錯的親戚對我父親說，他們廠里要招工，不知二品可有興趣。我父親當(dāng)時就心動了。他覺得高考很有風(fēng)險，很大可能是考不上，不如進個廠保險。那年頭像我這樣的農(nóng)村人，能進個廠，那是相當(dāng)不容易的。于是我在“繼續(xù)高考”和“報名進廠”兩個選項上苦思冥想，最后還是選擇了后者。離校，進廠。我努力了三年的高中生涯結(jié)束了，到頭來連高考卷都沒摸到，更讓我要吐血的是，那年高考錄取率上升，我們班上了十五個。我這個十名左右徘徊的人，上個中專，應(yīng)該問題不大。而殘酷的現(xiàn)實是：比我成績差的都上了大學(xué)，而我卻成了工人階級。路遙在小說《人生》中引用柳青的一句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dāng)人年輕的時候。每想到這句話，我連跳河的心都有。

“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緣分呀?！痹趶S門口，“活寶”我跟握手，笑瞇瞇地說。那時候，好像范偉還沒在小品里說出這句經(jīng)典臺詞。

“緣分。”我淡淡地說。

“你當(dāng)年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縣高中，我以低劣的分?jǐn)?shù)走上了社會，沒想到還是走到一起來了，這叫什么？這好比每年的大年初二，姐妹們一起回娘家——”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殊途同歸呀！”

我輕輕地笑笑。

“又好比黃河長江雖然不在一個地方，都流入大?！彼滞ｎD一下，接著說，“還是他媽殊途同歸呀！”

我還是輕輕地笑笑。

上班之后，“活寶”開始一個人說單口相聲，后來拉上我說對口。我本來不太愿意。當(dāng)時已經(jīng)開始偷偷地寫小說，想當(dāng)一名業(yè)余作家，對說相聲不感興趣了。但經(jīng)不住他拉扯。再說，潛意識中還是有點表演的欲望?！盎顚殹闭f，不要你多說話，我是逗哏，你是捧哏，你只在旁邊哼哼哈哈就行，什么，嗯，啊，哎，噢，好，沒錯，謝謝！我并不滿足這些，有時也加幾句臺詞。但常常遭到他的反對。反正有什么好玩的臺詞，基本上都被他搶去了。好在我對此并不太上心，也樂得發(fā)揚風(fēng)格，甘做綠葉。

記得那時跟“活寶”合作最多的，是馬季趙炎的《吹牛》，還有牛群馮鞏的《學(xué)唱歌》等。效果不錯，被稱為我們廠里的“笑星”。

但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開。這段快樂時光很快就像我們廠里煙囪里冒出的煙霧一樣，被風(fēng)吹散，消失在云空中。

一是前文所說，文藝骨干“活寶”被開除，沒人牽這個頭了。二是時代在進步，人們的關(guān)注點、興奮點轉(zhuǎn)移，新的娛樂形式已經(jīng)取代了那些說笑逗樂。

此時，一臉喜慶的“活寶”正跟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在臺上耍貧嘴。無非是一些流行的網(wǎng)絡(luò)段子，翻過來掉過去說，逗一些老頭老太太開心。然后，又說了會兒反正話。一個說：我逛花園；另一個說：我花園逛。一個說：我是牡丹花；另一個說：我是花牡丹。一個說：我是芍藥花；另一個說：我是花芍藥。一個說：我是茉莉花；另一個說：我是花茉莉。一個說：我是狗尾巴花；另一個說：我是花尾巴狗。再后來，兩人又學(xué)了一會兒口技，學(xué)了一會兒傻子說話，又學(xué)了一會兒醉漢說話。雖然看著挺煩人，但下面老頭老太太還挺配合，樂得前仰后合。

我想起來，“活寶”離開廠里時，我曾請他喝了次酒。當(dāng)時“活寶”情緒還是很低落的。但兩杯酒下杯，他的話又多起來，開始罵出賣他那個女的，又罵領(lǐng)導(dǎo)，最后說：“我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讓這幫狗日的瞧瞧，老子半夜三更到他們門前放鞭炮——一鳴驚人！”

回想往事，心下感慨。我想，等演出結(jié)束了，到后臺拉上他找個燒烤店喝上兩杯。說實話，我這人還是戀舊的。畢竟多少年的交往了?，F(xiàn)在初中同學(xué)還有聯(lián)系的，還真沒什么人了。況且，我們一起登臺說過相聲，也是一種緣分啊。

“活寶”還跳了一會舞。看著他在臺上扭來扭去。我想起他黑屁股的段子。

“活寶”黑屁股的事，我在學(xué)校就聽說過。不過從沒見過。為啥？因為活寶從不在白天的課間上廁所蹲坑（那時廁所簡陋，一個坑挨著一個坑），最多解個小便?；蛘呖梢缘焦苍∈蚁丛钑r可以看見。但我們鎮(zhèn)上只有一個公共浴室，平常去洗澡的人特別少，只有過年前幾天才有很多人去洗。在那里，我碰到過一些男同學(xué)，就是沒遇到過“活寶”。到廠里上班后，廠里也有個浴室，票價很便宜。下班后，我們經(jīng)常去那里沖個澡，一身輕爽。可也從來沒見過活寶去洗過。所以，我們無從知道他是否真的黑屁股。但是從各種表現(xiàn)來看，我們相信，“活寶”肯定是黑屁股。要不，他怎么會不去公共浴室洗澡。說明他怕被人看見。但，他如果為此自卑，為何總在大庭廣眾之下自嘲呢？這真是矛盾的事啊。

“活寶”丟了工作，沒有太灰心，又回到之前的業(yè)余劇團。經(jīng)常到鄉(xiāng)下去演出，掙個一百二百的。后來，“活寶”嫌劇團掙的少，出來單干，搞起了婚禮主持。很快，開起了婚慶公司，自己也成為當(dāng)?shù)乇容^活躍的婚禮主持人。出一次場，能得一兩千。

廠里的人有時參加婚宴，會看到“活寶”。他們回來會對廠里人說，“活寶”可真有能耐，那嘴皮越發(fā)溜了，太能折騰了，全場氣氛被他折騰得火得沒命。

但廠里人辦婚宴，沒有請“活寶”主持的。

“活寶”當(dāng)了“婚慶主持”后，我跟他喝過酒。那是一次初中同學(xué)聚會。幾個男生幾個女生，鬧騰來鬧騰去。“活寶”很活躍，妙語連珠，逗得男生女生一陣陣大笑。在愉快和諧的氣氛中，同學(xué)們不知不覺喝多了。這當(dāng)中有個小插曲。喝多了的“活寶”不跟別的女生開玩笑，只盯著一個叫“仙女”的女生開玩笑。據(jù)說，初中時，他跟“仙女”談過戀愛。喝多了的眾人起哄讓“活寶”跟“仙女”喝個交杯酒?！跋膳逼鸪跖づつ竽蟆覀冋J(rèn)為是裝逼——后來，笑意盈盈地站起來，伸長胳膊肘兒?！跋膳敝员环Q為“仙女”，一方面因為她柳眉杏眼，像個古典美女，另一方面長胳膊長腿，走起路來飄飄的，如“仙女”下凡一般。“活寶”跟“仙女”的胳膊就交叉在一起，各自將胳膊繞起，手把酒遞到自己嘴邊，一飲而盡。讓人興奮的“交杯酒”程序到此就該圓滿結(jié)束。不料節(jié)外生枝，就在“仙女”要撤出胳膊之際，“活寶”卻就勢摟住“仙女”，頭一伸，嘴一噘，“叭”，在“仙女”香腮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哇，這是多么讓人興奮的事??！眾人如打了雞血一般鼓掌哄叫。誰也沒想到，那“仙女”狠狠地抽出長胳膊，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張開巴掌。“啪”，在“活寶”臉上猛擊一掌。大家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盎顚殹蔽嬷樞Φ溃骸按蚴怯H，罵是愛，這是真愛啊?！钡跋膳眳s不給他這個臺階，拎著包，“噔噔噔”，揚長而去。幾個女生也借著追“仙女”之機，都跑了。男生們也喝不下酒了，說什么都不自然了。最后不歡而散。endprint

只有我一人留下來?！盎顚殹备鸁o事人一般，又拉我到路邊吃燒烤喝啤酒。我怎么勸也勸不住，只好陪著他喝。一邊喝，一邊聽他講情史。他講他跟多少女人有過交集，包括“仙女”、“美麗”。

“都上床了呀，在床上可他媽騷了，都他媽拔屌無情呀！”

他反復(fù)說著。幾瓶啤酒下肚，那可是真的多了。

“我這輩子不打算結(jié)婚了，女人他媽太壞了?！被顚毎丫票欢眨昧α?，杯腿折了，酒了灑了。

我想象不出，一個對婚姻深惡痛絕的人，在別人的婚禮上，說出一大堆祝福新人白頭偕老永浴愛河的話來，是怎樣的諷刺。

“我祝福他們的時候，表面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心里卻在咒罵：狗男女，早點離婚，早點離婚！”

我的胃一陣難受，像吃了一只蒼蠅。

實在受不了，我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提議去洗個澡醒醒酒?！盎顚殹蓖饬?。我們就近找一個浴城，到了包間。我脫掉衣服，一轉(zhuǎn)臉，卻發(fā)現(xiàn)“活寶”已經(jīng)躺在小床上睡著了，鼾聲如雷。

我到池子里撲騰一把上來，他仍然酣睡。

那天晚上，我們在浴城睡了一夜，他始終沒有脫衣服。

臺上二人就這么知了一樣貧著，時間已經(jīng)過去快一個小時。此時刻，“活寶”宣布，要給大家表演絕活。眾人一下子情緒又調(diào)動起來。什么絕活？“口中噴火”。旁邊的搭檔佯裝阻攔：為了安全，您還是表演別的吧?！盎顚殹闭f，觀眾是我的衣食爹媽，今天來的爹媽這么愛看我表演，我一定得賣賣力氣，把壓箱底的絕活拿出來。

說著，“活寶”對臺下說：“爹，媽，想不想看？”

臺下老頭老太太起哄：“想看?！?/p>

“活寶”興致高漲，說：“為了爹媽高興，兒子豁出去了?！?/p>

后臺有人送過半瓶礦泉水來，“活寶”接在手中，又從兜里掏出一個打火機，舉在手中，啪，打著火。然后，喝了一口礦泉水（礦泉水瓶，裝的應(yīng)該是酒），并不下咽，嘴巴立即鼓了起來。那“活寶”看了看風(fēng)向，然后，伸開胳膊，把打火機舉得遠遠的?！班邸币豢?，果真從嘴里噴出一團火球來，竄出老遠，如一條火蛇。臺下眾人齊聲叫好。

“呼”，誰也沒想到，火蛇竄出之后，突然，掉頭又竄回來，飛速爬上了“活寶”的臉?！盎顚殹钡哪?biāo)查g著了。他趕緊用手捂火，哪里還捂得??？越燒越旺?！盎顚殹奔敝猩?，趕緊撩起T恤，蒙住了臉。還別說，這招真管用，火一下子滅掉了。雖然如此，“活寶”沒敢把T恤放下來，而是蒙著頭在臺上走了兩圈，學(xué)了兩聲唐老鴨的叫，拍拍光光的肚皮，大屁股一扭一扭下臺去了。

前后不過分把兩分鐘時間。臺下的觀眾都呆愣在那兒，還沒有從剛才的突發(fā)事件中回過神來。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人說話：這回不僅屁股黑了，臉?biāo)麐屢部竞诹恕?/p>

我知道，那一定是我們廠里同事。

那個尖嘴猴腮的搭檔還在臺上，目送著剛才還伶牙俐齒跟他斗嘴的人蒙頭下場到后臺去了。他一臉嚴(yán)肅、聲音沉痛地說：“市婚慶協(xié)會秘書長劉玉寶同志是個很優(yōu)秀的演員，很敬業(yè)的演員，他時刻把觀眾放在心中，觀眾的快樂就是他的快樂。為了給朋友們帶來更大快樂，劉玉寶同志不幸于今天晚上八點半鐘被火燒糊了臉，享年四十三歲?！?/p>

臺下一陣哄笑。

他接著說：“沒事，干我們這行的，臉皮都厚，這點小火沒什么感覺，最多多貼幾張面膜。另外，我這里友情提醒，表演有風(fēng)險，噴火須謹(jǐn)慎。危險動作，切勿模仿。好，請大家接著欣賞我們下面的表演?！?/p>

我無心看節(jié)目，擠出人群，想到后臺去看看“活寶”臉究竟傷得怎樣。如果沒大礙，還是按原計劃請他喝場酒，安慰一下他受傷的臉和心。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美麗”和她丈夫。兩個人手?jǐn)v手，仰臉看臺上，張開嘴，臉上洋溢著新婚一樣甜蜜和開心。

后臺就在舞臺后面，一個小房子。我慢了一步。遠遠地，我看到“活寶”匆匆下了臺階，直奔路邊，攔住一輛車，絕塵而去。

我在臺階下坐下來，想了想，給“活寶”發(fā)了一個短信：“我剛到，怎么臺上沒看到你?！?/p>

“我今晚臨時有重要活動，市領(lǐng)導(dǎo)參加，所以沒去?！彼芸旎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