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霍克斯的《食人者》是我惦記了二三十年的小說,它一直保存在我的意識中,醞釀發(fā)酵,變醋成酒,五花八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了,在德國本土有一個叫西善道夫的人要把德國從“外國入侵者”的占領中“解放”出來,具體的實施方案是把一個名叫利維的經(jīng)常騎著摩托車巡查以防止暴民暴亂的美國監(jiān)督員殺掉。西善道夫發(fā)動瘋人院的瘋子們,殺掉那名美國摩托車騎手之后,要把他的身體分而食之——這多么像是發(fā)生在中國周武王時期的神話傳說,武王帶領八百壯士在渭河南岸與一條龍遭遇上了。許多戰(zhàn)士被龍吃掉,周武士帶領壯士奮力與龍搏斗,最終用長矛和青銅寶劍戰(zhàn)勝了龍。他們把龍切成碎塊,用一口大鼎煮了,命令每一個戰(zhàn)士吃下去一塊。要想徹底戰(zhàn)勝敵人,尤其是那帶有神秘性的敵人,就得把它吃了,吃了以后,它就永遠不會翻身了。約翰·霍克斯的小說還有《第二層皮》《情欲藝術家》和《血橙》,其令人吃驚的奇思異想,尤其是《血橙》,更是值得細心研讀。
黑色幽默流派還有一位重要的小說家?guī)鞝柼亍ゑT內古特。《貓的搖籃》這部不太長的長篇小說我看得比較早,當時由于我對法國新小說派的羅伯—格里耶十分癡迷,對于這樣一位帶有科幻色調的小說家的小說難以重視起來。今天看來,他小說中的科幻成分,可以說是主體的架構,我已經(jīng)沒有當年神經(jīng)質的反感了,與巴思的科幻主體,尤其是《羊童賈爾斯》中的巨型計算機的運用相比,馮內古特的科幻應該是一種高智慧的自然科幻,而巴思還停留在人工科幻階段?!敦埖膿u籃》中的原子彈之父在臨終之際還發(fā)明了能夠使江河湖海凍結的“九號冰”,他的三個子女繼承了他的這份遺產(chǎn)。長子弗蘭克因此為自己在大洋中的一個島國換取了科學發(fā)展部部長的高位。此島國不但有一個總統(tǒng),還有一個精神領袖,后者創(chuàng)立了一種新宗教,能夠把島國民眾的饑餓貧窮提升為一種藝術??偨y(tǒng)因為患病不堪忍受痛苦,用“九號冰”自殺,結果使這個魔界法寶擴散到了世界各處,世界末日降臨了,只有小說里的小說家本人和少數(shù)一些人得救。看來馮內古特是把小說家作為未來世界的救世主對待的,也許將來的某一天,世界上什么都消失了,只留下了小說家們的小說。
《五號屠場》中的主角比利被抓到了一個叫特拉爾法馬多的星球上,被裝進展館里的特殊材料制造的籠子里展覽,與他同時待在籠子展覽的還有來自我們這個地球的一個光彩照人的女明星——想像力乃真正神明,這是毫無疑義的。馬洛和歌德的《浮士德》中人魔狂歡的山上,魔鬼從古希臘召喚來了世界歷史上最美的美女海倫,浮士德完成與古代美女結婚的夢想,還養(yǎng)育了一個拜倫一樣的兒子——多么輝煌美麗的想象!假如這兩位文學天才把浮士德與海倫的床笫生活盡情渲染一番,寫出能夠與人類世界的最高智慧者與身體容貌最美麗者相媲美的龍飛鳳舞,那將是對人類精神世界的又一大豐富、不朽的貢獻?!稌r震》中時空統(tǒng)一體出現(xiàn)了彈縮災難,導致的“時震”把宇宙震到了十年前,每個人都得重復他從十年前開始的一模一樣的生活——這種重復生活將是比死還難以忍受的巔峰折磨,你會知道你未來的每一分鐘會干什么。這是對于人類懲罰的最高級別的監(jiān)禁,把你監(jiān)禁在已知的未來之中,生不如死。馮內古特的短篇小說《石化的螞蟻》似乎比他的長篇更有深度,把人類專制史描述得令你身臨其境,毛骨悚然。
我早就想轉移到對美國南方作家群的分析上來,可是黑色幽默的作家群體過于強大,我又不能越過在我心目中占有較高地位的作家,便遲遲地滯留在上一個章節(jié)之中了。弗蘭納里·奧康納的《慧血》使我不期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了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兩部小說中的主角似乎有基因遺傳關系。前者出版于1951年,后者是在前者出版一年之后出版,出生年月相差一年時間。兩部小說都好像是按照嚴格的戲劇“三一律”結構的,固定的地點,有限的時間,人數(shù)不多的人物,主角只有一個?!痘垩分械哪贻p人海爾士·莫茲是個退役軍人,他在年齡上比中學生霍爾頓年長成熟,他肩負的任務就要沉重一些,他是鄉(xiāng)村牧師的兒子,厭棄了原有的基督教,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沒有基督的宗教”。這是個怪人,一個孤獨者,非獸即神。這個年輕的退伍軍人為他創(chuàng)建的新的沒有基督的宗教發(fā)展了一群怪異的信徒。一個白癡少年從城市里的博物館里偷來了一個遠古侏儒標本,他把它交給了教主海爾士·莫茲。這個標本沒有死,還具有暗藏的生命,這成了這個新教的新基督。一個冒充瞎子的傳教士的女兒愛上了海爾士。還有一位冒充成海爾士的騙子利用這種沒有基督的宗教行騙,被真人海爾士在一座平頂?shù)男∩缴献采狭?,他用他剛買來的破爛老爺汽車把對方撞死,拋到了山下的稻田里。海爾士殺了人——不管人家是什么樣的騙子,你也沒有權力殺害對方。此后,海爾士的日子便到了末日到來前的最后階段。他在那個冒充瞎子的傳教士的屋子的黑暗中發(fā)現(xiàn)了瞎子睜著眼睛在夜晚的一切行動,傳教士的女兒要把身體獻給他,遭到了拒絕。他哪兒還有心情做愛,他用石灰把自己的眼睛腐蝕瞎了,給自己的鞋窠里盛上碎玻璃和尖石——如此懲罰自己也難以使自己內心平靜,對于殺人的恐懼豹爪一樣抓撓著他的心。他成了真正的瞎子,掩蓋了他殺人的事實,但他沒有絲毫的真瞎子生存的技能,最后被警察的警棍毆打,跌落到了陰溝里死了。“慧血”指的是原罪,每個人從基因里帶來的罪,必須經(jīng)過懺悔救贖的罪。把這部小長篇與塞林格那也不算長的十五萬字的《麥田守望者》比較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海爾士顯然比霍爾頓復雜深沉得多,如果說《麥田守望者》是一部童話,那么《慧血》便是一部黑色的童話了,在這里奧康納所暗示給我們的宗教顯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宗教,沒有基督的宗教也許便是普遍宗教,泛宗教。海爾士完全沒有理由殺死那個冒充他的騙子,他殺死他,是想驗證什么呢?人為的宗教無論是哪一種,到底哪個才最接近真正的神明呢?人沒有能力和權利創(chuàng)建宗教,人為的因素決定了人為的宗教的欺騙性質。神明從來不需要人來維護,更無須人為他創(chuàng)造教義和規(guī)章制度。人在自然界中,便就在神明關照之下,人的生命本身就有神明的神圣性。人只需要自然地生存,便就體現(xiàn)了神明的意志。
卡森·麥卡勒斯也是一位重要的南方作家。她的《心靈是一個獨孤的獵人》把四位生活中沒有希望的人集中到聾啞人辛格那里去傾吐心底里的希望與絕望,關于他們自己未來的計劃與夢想。可以傾吐,可以傾聽,可是雙方的信息絲毫也不能抵達——這樣一個結構本身就到達了文學的形而上階段,不管這部小說行文好壞,細節(jié)描述如何,結構安排如何,它都是一部值得掌握和學習的小說典范。雞胸駝背的羅鍋李蒙也許是在來到愛密利亞所在的小鎮(zhèn)之前受到了正在坐牢的愛密利亞的丈夫惡棍馬文的指示,小說沒有交代,我們只好從上下文推測了。羅鍋李蒙作為親戚住進了愛密利亞的家里,從外人的眼光看來,他比她的丈夫與她的關系還要親密,他幾乎成了這個身材高大、結實強健的女人生活的惟一理由,她活著的目的便是照顧他,侍候他,他與她雖然不是夫妻,但比夫妻還要恩愛??墒谴髳汗黢R文回來了,他一出現(xiàn),就在李蒙的心理上引起了原子彈樣的爆炸。他把馬文的坐牢看作英雄壯舉,你看看某某坐過牢,這是欽佩,也是羨慕,更是恨不得把對方當成他的領袖,帶領他去打一座江山,將來坐了天下,他便是開國元勛。馬文回來的目的是與妻子愛密利亞決一勝負,較量大戰(zhàn)之中,關鍵時刻,羅鍋李蒙飛鼠一樣飛撲過去襲擊愛密利亞,這個健壯高大的女人因此大敗,馬文與李蒙席卷了她的財物,還砸了她的咖啡館,揚長而去。在這里李蒙的行為看似悖謬怪誕,實際上有其合理性??謶质菍е吕蠲煞锤暌粨舻母驹?。坐過牢的犯人——這樣的光環(huán)閃耀著光芒,這種不要命的人有可能殺了李蒙,而他與他聯(lián)手合作,打敗愛密利亞則沒有絲毫的危險存在。她畢竟是個慈善的女性,還沒有把自己鍛煉成兇惡的罪犯。這篇小說看似充滿哥特味的傳奇,實則是一則寓意深刻的象征寓言,它用簡單的三個人物涵蓋了人類關系結構的所有變形類型。兩男一女三個人物,他們之間關系的演變轉化,可以適用于人類的大小各個方面。比如一個民族占領了另外一個民族的土地,被占區(qū)的民眾與占領者的關系大概就是馬文與李蒙的關系,愛密利亞代表的是這塊地域自身——還可以把這樣的三人關系套到人類歷史的方方面面,都會體現(xiàn)出它的永恒不變的價值。還有一個叫雪莉·杰克遜的女作家,寫過一個叫《抽簽》的短篇小說,運用部落寓言方式解釋群體與個人的關系。春天來了,深耕開始了,之前要用一個活人獻祭神明,村子里的古老方式是抽簽。當許多家庭中的一個家庭抽到獻祭簽,這個家庭還得決定再抽出那唯一的一個犧牲。在這嚴酷的選擇面前,人的自私本能得到了最好的詮釋。沒有人會為他的家庭考慮,他只為自己的安全牽掛。當這個家庭的母親抽到了那個犧牲簽,其他家庭成員不是悲傷,而是慶幸自己得以幸免,第一個朝母親拋出沉重圓石的竟然是母親的孩子們,村人一起動手把母親砸死……這篇小說可以為上面那篇小說找到極好的注腳。
在美利堅這片文學的大海之中還有很多我閱讀過的小說,比如喬依斯·卡羅爾·歐茨,她多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這也說明她在美國小說中的實力派地位。我感覺她與加拿大的阿特伍德、門羅十分接近,她們的小說關注的問題,處理的題材,構思上的現(xiàn)實化、生活化傾向都是大體一致的。歐茨的《他們》中的核心人物是母親洛雷塔,少女時代她與一個少年相愛,把這個少年偷偷帶到她的臥室過夜,翌晨那個少年竟然被她的哥哥開槍打死了。她去買槍的途中與一個警察相遇,他跟她來到現(xiàn)場,當著那腦漿迸裂的少年的尸首,他強行與她做愛,實際上也就是強奸吧,她懷上他的孩子,只好嫁給了他。不幸的是,這個警察后來失業(yè)了,入伍上了戰(zhàn)場,退伍后,到工廠做工,被機器砸死,她成了寡婦,又嫁給一個開卡車的司機。她的兒子對于這個家有的只是恨,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生活煉獄般苦難,沒有希望。他參加暴力組織,打死了警察,由社會的受害者變成了殘害他人的惡勢力。女兒遭受繼父毆打,還是少女就成了娼妓。好在她到夜校學習,愛上了有婦之夫的授課老師,拆散了人家的家庭,自己成了老師的太太……這樣內容的小說顯然距離崇高的文學還遠。她的《奇境》《我生活的目的》的內容還沒有《他們》的級別高,低俗平庸。一個叫杰西的年輕人,他的父親因為經(jīng)營的產(chǎn)業(yè)破產(chǎn)而槍殺了他懷孕的妻子和三個兒子后自殺,杰西是唯一幸存的孩子——一開始你就感到這樣的思維結構是世俗的,更是市俗的,下來的杰西的傳記式書寫又能創(chuàng)造出什么新內容呢?《我生活的目的》寫的是一個年輕人的父親在家門口慘遭槍殺,他的母親精神崩潰,瘋了。這個失去了父母的年輕人活下去,生存下去,與女人結婚,又離婚了,便與一有夫之婦相愛。當他知道了當年父親遭槍殺的原由是經(jīng)濟利益的爭斗時,他對自己的議員身份恐懼起來。他的女兒為其黑人女友報仇,向另外一個議員開槍,他挺身而出,制止女兒的行為,結果受了重傷……這樣的小說除了獲得市場的歡呼認可之外,再也找不到什么價值了。我印象中歐茨的短篇小說《二十九條臆想》、還有什么《過境》,在意識流寫法上有所創(chuàng)新。她的《人間樂園》曾經(jīng)是使我心靈一驚的作品,向往過哪一天讀到它。后來由于其他更杰出的小說不斷地多起來,也就淡忘和忽略了對它的向往。
美利堅的20世紀的文學實在是過于浩瀚,它曾經(jīng)花去了我很多年華。維拉·凱瑟的《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妮婭》感覺上要比歐茨和阿特伍德的小說更有文學的自然成份,而不是壓制的水泥預制件充斥的作品。亞里桑德拉與最小的弟弟埃米爾一直沒有離開父親死后留下來的農(nóng)場。兩個大弟遠走他鄉(xiāng),她的唯一的男友卡爾也離開了家鄉(xiāng)。小弟弟埃米爾上大學期間,暑假回到家鄉(xiāng),不可救藥地與鄰居的妻子相好了。他童年少年時就在心里愛那個女人,因為她是姐姐的好朋友,經(jīng)常到他家來。一天夜晚,他騎馬離開鄉(xiāng)村慶祝活動現(xiàn)場,到了那個年輕媳婦的家。他把馬拴到馬廄里,進門后沒有發(fā)現(xiàn)她,就朝院子后面的田野走去。她躺在麥草垛下面的情景猶如夏娃在伊甸園里那樣自然美麗,充滿誘惑。他比她年齡小好幾歲,但這不是相愛的障礙。麥草垛下的瘋狂成了不可制止的命運的舞蹈。丈夫回來后看到了這膽大包天的一幕,他酒喝多了,頭腦混沌朦朧,用他的獵槍向麥草垛射擊,仿佛夢中的游戲一樣充滿迷幻色彩,浸淫著鮮血的花朵和殘酷的美麗。《我的安東妮婭》中邊疆荒村中的安東妮婭一家,恍惚中像是生活在遠古荒野。她在父親死后到距離自家農(nóng)場幾十公里外的小鎮(zhèn)去當保姆,愛上了火車站一個工作人員。別看這樣一個身份的鐵路工作人員,他在安東妮婭的心目上可是人上人。她把自己的身體給了對方,卻遭到拋棄,她懷孕后回到農(nóng)場,生下了孩子。她嫁給了一個中歐移民,生了十幾個孩子——這所有的細節(jié)都是由安東妮婭少年時代的朋友吉姆·博頓回憶的。他眼看著一個少女被拋棄,懷孕生子,又嫁人,生了十幾個孩子,當他去看望她時,她把孩子們叫到他的面前,孩子宛若曠野的植物茂盛蓬勃,孩子們的金色頭發(fā)、黑色頭發(fā)、紅色頭發(fā)……把人間的美麗全部集中到了一起,閃耀著人類的壯麗、頑強、繁盛。無論父親是誰,只要大地肥沃,就會生長茂盛的生命,這法則是天地的,而非人的。生命的生長總是美麗的,蘊含著自然的偉大真理。人之間的夫妻關系,這是人的短視觀念的結果,大自然承認并壯大一切男女關系,只要孕育,就無比偉大,只要養(yǎng)育,就是崇高的。原野上、院落里壯麗的孩子們的奔跑與呼喊吵鬧,這才是地球最珍貴的,其他的都是毫無價值可言的殘忍陳舊的觀念和由此而衍生的權力規(guī)則。閱讀這部長篇小說我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是,張承志的《黑駿馬》的小說主體結構:“我”對遭到流氓惡棍強奸的草原上的蒙古族姑娘的愛情夭折,對于她生下惡棍的孩子不能理解——這些顯然是受到了《我的安東妮婭》的啟發(fā)與影響。天地之子最能理解天地的美麗壯闊,天地之間草原上的生命蓬勃生長,這比什么都重要?!皭汗髁髅ァ边@樣的觀念是反天地的,是人為的理念,在天地眼里是沒有任何位置的。種子與生命,這是天地之所以可愛的偉大的根本。
我早應該與美利堅的20世紀小說來一個瀟灑的告別手勢了,可我一再被糾纏于此,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對美利堅二十世紀的文學曾經(jīng)多么熱愛,由此可以窺見全豹之一斑。前面說到過大詩人艾略特的把現(xiàn)實鑲嵌到古代神話史詩英雄傳奇的框架里的《荒原》,說到這種手法的普遍應用,說到了這種手法的進一步應用的副產(chǎn)品滑稽模仿性黑色幽默小說。我一時不能明白的是,像《堂吉訶德》這樣的小說為何具有生命力,尤其是在我的小說認識里想把它打倒,卻力不從心。我想這是因為,這部長篇小說里的真實人物戲仿了虛構小說里的騎士英雄,而非這部長篇小說自身戲仿了已有的虛構的像比較有名的《阿瑪?shù)纤埂さ隆じ呃夫T士小說?,F(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人物模仿傳奇英雄去行俠仗義,去夢想打天下,弄個什么小地方的皇帝當當,這樣的夢想只能遭到現(xiàn)實世界的無情摧毀,一個人夢想的可憐和他自身的卑微,這是現(xiàn)實存在,企圖改變這樣的現(xiàn)實的努力,就像堂吉訶德那樣成了人間的笑話。我預言《堂吉訶德》將在六百年后、甚至六千年后還會存在,但像約翰·巴思以及其他小說家的戲仿性小說將會迅速朽壞,不復存在。
艾略特還有幾部詩劇不能不提及就前往19世紀的美利堅去了?!洞蠼烫脙礆浮分械呢惪颂厥强蔡夭椎拇笾鹘?,他與英國國王亨利二世之間的斗爭形成了這部詩劇的主線。他結束了七年的流亡生涯,從法國返回英國,與亨利二世的斗爭依舊劇烈,矛盾無法調和,他年高德重,行將就木,對于國王的權勢沒有絲毫的畏懼。他想他就要去見上帝了,人間還有什么是他懼怕的呢?沒有什么了。他回答道。亨利二世派去了四名騎士,貝克特沒有躲避,依舊宣講代表上帝的教會的權利,他被愚忠國王的騎士殺死??梢哉f這樣的死是這位大主教真正想要的死,他為上帝獻身,被尊為神圣的殉教者,得到了不朽。一個人企求盼望著他自己的死,有意讓他的敵人把他刺殺——這樣的人物形象對于讀者的心靈確實是具有震撼力的?!逗霞覉F聚》也是一部詩體劇。哈利的年輕妻子在海上喪生之后,他回到大陸上的家鄉(xiāng),懷著他的妻子是死于他之手的負疚心理,感覺到處處受到復仇女神的追殺。他的母親艾米無法接受他承擔妻子死亡責任的變態(tài)心理,更承受不了他的再次離開,母子分離,她在各種打擊下死去了。這個家庭隨著母親的死解體了?!峨u尾酒會》中妻子的情夫愛上丈夫的情人塞麗婭,這對夫妻便有了共同的苦惱,這便使他們兩人恢復了以往的和諧。問題是那位被妻子的情夫愛得死去活來的丈夫的情人塞麗婭精神世界孤高奇異,她為了精神之愛而踏上了信仰旅程。她到了一個遍地異教徒的地域,開始以護士職業(yè)服務異族,她的犧牲精神得不到理解,連生命也不能保全,她被處死了,后來那片地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成了當?shù)乇怀绨菁漓氲呐?。可以說這位曾經(jīng)當過他人情婦的女子的精神之旅是成功的,她尋找到了她最終想要的“成圣”。她不滿現(xiàn)世的庸俗生活,那樣的結局使她變成了人們不朽記憶的一部分。艾略特是一位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大詩人,他的長詩《荒原》曾經(jīng)折磨了我好多年,我把它讀過一二十遍吧,每句詩單獨是讀明白了,每一段落的內容是明白的,但是把它們貫穿起來,就糊涂了?;蛘哒f那些句子與段落本身就是無法連綴的,我硬是要融匯出一個結果來,這種努力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不管怎么說,《荒原》還是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了深刻的印痕,神話象征模式結構在小說里的運用,使我的小說顯得不同于那些一般現(xiàn)實單一層面的小說。
在分析歐茨的小說時,我一時回憶不起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人間樂園》的內容,經(jīng)過查閱,我的記憶恢復了。一個少女如何會去找一個年長的人嫁給他,這得有足夠的人生經(jīng)驗和聰明才智才行。一般情況下,少女都是找她的同齡人成婚的。年長的成年人的錢可能是因素之一,年長者的地位也是原因之一,但年輕的女孩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鄙夷這兩樣東西的,被這兩樣東西俘虜?shù)墓媚镆欢ㄔ谒砷L的階段就認識到了男人這個根本性的東西的實質。要說《人間樂園》,就得把《麥田守望者》與它聯(lián)系到一起對照分析。前者中的少女征服了一個年長的成年人,他的妻子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而這個少女占據(jù)了他的妻子的位置,那位妻子與孩子們便失去了“樂園”,這里的反諷意味濃烈深厚。《麥田守望者》中的少年霍爾頓為何憎恨仇視恐懼成人世界?這是因為成人占據(jù)了社會資源。地位和財富都是成人的,孩子們一無所有,是被養(yǎng)育的奴隸,沒有地位,沒有經(jīng)濟,時常受到成人(父母、師長)的打罵(教育)。被中學開除的少年向往著遠方的一片凈土,那是因為遠方那片他想像世界里的天地是屬于他自己的,他有權,有一切,地位,經(jīng)濟,那片凈土所出產(chǎn)的農(nóng)林作物,還有那片凈土地下的礦產(chǎn)——還有少年的妹妹,那是黑暗世界里的一縷燦爛的陽光,有了她,那方凈土更是有了愛,有了亞當?shù)牧硗庖话?,那根肋骨。兒童是未來的成人,在他們年幼的心理世界里把未來早就設計好了。《人間樂園》里的少女是更為現(xiàn)實的霍爾頓,她無須夢想到遠方創(chuàng)造一方新天地,打造一個新家園,而是在她的身邊拿下一個男性年長成人的身體和心,也就有了一切。她也許會想到她剝奪了另外一個女性的一切,剝奪了孩子們的父親,但她是身處他們的地位之下的人,她有向高于她的一切復仇的心理和痛下殺手的手段。她一無所有,這便是最高的理由。
歐茨的很多小說基本上都沿用了“一個少女俘獲年長男性然后嫁給他”這樣的結構,《他們》《奇境》《如愿以償》等無不是如此。這樣的內容結構在菲力浦·羅斯的《波特諾的怨訴》里雖然有了變化,但卻有著本質的相同。猶太青年亞歷山大·波特諾的精神崩潰了,只好去看精神心理醫(yī)生,向他傾訴,以釋內心深處的壓力。這種壓力源遠流長,由來已久,起源于幼小時母親對他的時時刻刻日日夜夜的管束,母親的嘮叨,母親的訓斥詛咒,母親的巴掌與拳頭……這一切構成了成年人的權力世界,這種權力不受絲毫的民主制約,它是絕對專制、絕對集權、極權的。這位青年從四歲到三十歲,他一直沒有能力擺脫母親的控制,心靈深受折磨摧殘,他只有在被窩里悄悄手淫以緩解精神的壓力。通過肉體的松懈釋放心理上的重量。他自慰時的對象是什么呢?他幻想的性對象是誰?無疑是他的母親。俄狄浦斯情結又一次把人變成其奴隸和俘虜。《美國牧歌》中的猶太殷實商人的女兒梅利為何離家出走參加了激進組織,成了極端分子?我想問題的根本還是兒女在父親這里首先是一無所有地被養(yǎng)育的奴隸這樣的身份造成的。兒女什么也沒有,這個家全是父輩的。梅利反越戰(zhàn),爆破郵政局,采取的全是激進極端的暴力手段反抗成人社會。梅利的極端行動造成了無辜者喪生,她為了活命,只能潛逃。她有的是錢的父親四處尋找,五年之后終于在一個異教天堂找到了她。她完全成了一個苦修者。父親多番勸說無效,她堅決不跟他回到那個父輩社會——這樣的情節(jié)使我聯(lián)想到庫切的長篇小說《恥》?!稅u》中大學教授的女兒自愿到邊遠地區(qū)黑人的農(nóng)場去種田,受到黑人強奸也甘愿忍受,還給黑人農(nóng)場主當了小妾。這又是為什么呢?父輩的罪惡,她要通過這種方式清償。這又與猶太成功商人的女兒有什么關系呢?這兩者可比嗎?這里有角色的翻轉技巧。露絲把女兒的身份翻轉成了父輩,她便不再是父輩的被養(yǎng)育的奴隸與俘虜了,她承擔了父輩的罪孽,代父輩去贖罪,這就從根本上把自己被養(yǎng)育的奴隸地位徹底扭轉了,她心理不但沒有痛苦,有的是旺盛沖天的自豪之氣。這樣看來,《麥田守望者》《恥》和《美國牧歌》等這類小說是有著其內在的通道的,只要找到它的入口或者出口,爬進去,就能從這一個爬到那一個,再爬到下一個的心里。通過分析這幾部小說,我完全理解了上個世紀的三四十年代那些富家子弟紛紛離開父輩家庭去參加暴力革命組織的內因,那實在是年輕人的內心需求,他們需要解放,首先要從父輩這里解放出來。
《拉格泰姆時代》是多克特羅的代表作,它是20世紀1975年版的《馬販子米夏埃爾·科爾哈斯》。這兩部小說人物命運的轉折點都是主人公受到了不公正的污辱,進而造反起義,掀起了波瀾壯闊的社會運動。更有意思的是,在1811年的克萊斯特的筆下,受到不公正待遇和欺壓的是主人公的馬——這樣的道具,而在1975年多克特羅的筆下,受到白人破壞的是主人公的黑色锃亮的轎車,經(jīng)過一個半世紀時間的修煉,馬沒有得道成仙,變成比大氣還輕的仙界精靈,而是由血肉之軀堅固化成了鋼鐵之身,從吃草料變成了喝石油,哪兒壞了,可以換個零部件,繼續(xù)飛奔,壽命延長了,是馬的多少倍,難以計算。
總的來說,美利堅20世紀的文學這片大海,我是從它的深水里泅渡過去了,爬上了十九世紀的海岸。一些被曾經(jīng)觀光過的海島,雖然名稱內臟齊全,我還是想把它們遺落在那片海域里吧。我既然爬上了岸,就得曬曬太陽,把身上的水珠擦干,換上一套干凈清爽的衣裳,坐在公主的對面,向她回憶我的另外一次文學之旅。
一個叫米里亞姆的姑娘與一個叫唐特里羅的意大利青年有了戀情,這位姑娘卻被另外一個男性跟蹤,在高高的海邊懸崖上,那跟蹤者又來糾纏米里亞姆,唐特里羅不能忍受如此輕蔑他的挑釁,他扼住了這個糾纏者,在米里亞姆的眼神示意下,他把糾纏者投下了大海。這個熱戀中的青年就這樣殺害了一個人,成了殺人犯,如此荒誕的處境竟然是在這般意外的情境下產(chǎn)生的。他為此必須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原來米里亞姆的父輩犯下了深重的罪惡,只要一提到他們的姓名,人們就遠遠地躲開了。那個跟蹤者是以此來敲詐她嗎?他是威脅她必須嫁給他,跟他走?這便是納撒尼爾·霍桑的長篇小說《玉石雕像》的主體內容。海絲特是霍桑的名著《紅字》的女主角,把她與米里亞姆相比較,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她們的姊妹血緣??梢园押=z特的特征稍作改變,她在懷上了牧師狄梅斯臺爾的孩子之后,離開了新英格蘭,到了意大利,生下孩子后把她寄養(yǎng)到了一戶農(nóng)民家里。她自己學習繪畫,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女藝術家。她是單身女性,必然會受到其他男性的追求,這個男青年也叫唐特里羅吧,此時來了一個跟蹤者。這個跟蹤者是她的丈夫——那個魔鬼一樣的醫(yī)生。假如牧師把老醫(yī)生扔下懸崖,也就沒有牧師被老醫(yī)生長期威脅與折磨的身心俱裂了,然而,一旦殺人案告破,他卻得受到法律的懲處。人為的規(guī)則總是在人類倫理道路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人類的幸福,宗教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海絲特雖然是他人的妻子,但她與年輕牧師的相愛——這種愛情本身卻是可能得到天地與神明贊許的,他們的女兒珠兒像監(jiān)獄庭院里的一枝獨艷的美麗花朵,帶有自然的神性,她本身是神圣的,她的成長照亮了海絲特苦難道路上的黑暗。盡管她這樣一個幼小的神性精靈不能挽救父親狄姆斯臺爾的生命,沒有力量把他從魔鬼的手中解救出來,可她畢竟在父親對于未來的瞻望中看到了漆黑宇宙的一縷陽光。這一縷陽光的明亮燦爛程度是一個人的智慧難以想象的,它可以直接把一個備受苦難的靈魂引進天堂。自然神性從來沒有反對任何形式的對應結合,對于這樣的結合之后的結果,對應雙方的優(yōu)點綜合復制的第二代,遺傳學的課程也不能作為反對的理由與神的命令,那只是人自身的有限經(jīng)驗的總結。人要用這種遺傳上的經(jīng)驗嚴禁的是近親關系,即使如此,也不是自然神性所給予的指示。《帶七個尖角閣的房子》中的品欽上校覬覦他看中的一塊風水寶地,他誣陷這塊土地的原有主人莫爾是巫師,因而把人家送上了絞架,莫爾臨終前向上校發(fā)出了“耶和華使你的后代成為相互喝血的魔鬼”的詛咒。百年以來,品欽家族不斷有人死于非命,莫爾的冤魂似乎一直在注視著他們。現(xiàn)在居住在這所大宅中的是姐弟二人,這兩個人物不由得讓我聯(lián)想到愛倫·坡的小說《厄舍古屋的倒塌》中的姐弟兩人。弟弟剛剛從監(jiān)獄中出來,他身上早就背上了詛咒。這所百年老宅的時間與空間已經(jīng)凝固,處在時間之外的冰凍之中,姐弟二人與外部世界被古老的詛咒完全隔絕開了。這個時候,姐弟倆的遠房親戚、一個名叫菲比的單純善良的女孩的來到對于這兩個好像被時間冷凍起來了的姐弟,仿佛是天神派天使挽救他們來了。這個家族還有一位富有的法官,他被百年詛咒的鉛水灌注了整個身體,他的貪婪邪惡不斷向他施壓,依舊計劃著攫取更多的金錢。他是不祥的百年咒語之下的品欽家族的最后一個還債者,他的死依然充滿神秘莫測的因素。弟弟當年入獄是法官陰謀奪取老宅財產(chǎn)的結果,這樣的真相公布之后,老宅中一個房客承認自己是被誣陷為巫師的莫爾家族的最后一個后裔。故事安排莫爾家族的最后一個傳人與品欽家族的黑暗中的陽光——善良單純的菲比相愛,并成了夫妻。這樣的結局意味著兩個相互殘害的家族終于走出了百年詛咒的深淵,他們在時間的冰凍空間里流的血可以蓄滿一條山谷,筑建一座堤壩,那就會有一座血湖。新郎新娘離開老宅,到外地開創(chuàng)新的生活,兩個家族同時擺脫了罪惡和魔咒。這部小說跟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有異曲同工之妙?!逗魢[山莊》首版于1847年,比《帶七個尖角閣的房子》早四年出版,說霍桑受到了艾米莉的影響,不算妄言?;羯5囊恍┒唐某删退坪醣人拈L篇要高得多,《年輕人布朗》《拉帕其尼的女兒》《教長的黑面紗》《胎記》等,我就不在這里一一分析了。
作者簡介:寇揮,男,陜西淳化人。西安醫(yī)學院駐校作家。長篇小說《想象一個部落的湮滅》《北京傳說》分別獲得首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長篇小說獎。中篇小說《馬車》獲陜西省首屆年度文學獎。魯迅文學院第三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有小說選《靈魂自述》(新勢力叢書)。著有《日晷》《朝代》《虎日》《大記憶》《枯泉山地》《血墨》等十部長篇小說。在國內各大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近百篇。中篇小說《長翅膀的無腿士兵》入選《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說》,短篇小說《黑夜孤魂》入選《21世紀小說選2002年短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