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春
生活現(xiàn)場的旁觀者及其精神癥候
——蔡東小說論
劉永春
青年作家蔡東的小說題材主要是兩類,一類是各式人物在中年以后對早年自甘平淡的生活的反思與否定,另一類是游離于時代生活之外的各式青年們的懷舊與感傷。其敘事視角則完全跳出生活現(xiàn)場這個大舞臺,在觀眾席上耐心觀看、細致講述,并最終帶著深沉的感傷獨自離開。蔡東小說聚焦的這群生活現(xiàn)場的旁觀者們大都帶有強烈的出世理想,當他們被生活折磨得垂頭喪氣打算重新返回生活現(xiàn)場時,時移世易,已經(jīng)回不去了。從主動拋棄時代到被時代拋棄,這就是蔡東小說中各式人物的生命軌跡和終極命運。
留州、深圳,是蔡東大部分小說的顯性背景:留州,一個山東小城,負載了許多小說人物的故鄉(xiāng)記憶和回鄉(xiāng)沖動;深圳,一個南方都市,呈現(xiàn)的是城市生活的艱困無根和荒誕場景。兩個時空互相交織,形成了蔡東對當代中國的兩個觀察視角。
以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相互映照從而形成對社會現(xiàn)實的雙重視角,這種敘事維度是自魯迅以來的現(xiàn)代小說傳統(tǒng)中習見的。蔡東以留州和深圳兩種生活交織起來的雙城空間包含了兩種流動模式:一種是從留州初到深圳的文化震驚與生活不適;另一種是從深圳帶著中年倦意和故鄉(xiāng)想象回到留州。兩種路向相互穿插,共同形成當代中國的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兩個維度、城市化與逆城市化兩種相反的走向。留州,是一個虛構的北方小城,生活安靜平淡,甚至令人絕望,而深圳則是現(xiàn)實中的繁華都市,有著充滿眩暈感的生活現(xiàn)場,也充滿著現(xiàn)代都市生活普遍共有的深深厭倦。一靜一動、一虛一實,互相映襯,互相解構。而兩者的靜動與虛實,其實也隱喻了現(xiàn)代人沒有真正的精神故鄉(xiāng)可回、沒有安穩(wěn)的詩意城市可居的尷尬處境。
留州,在蔡東筆下是一座沉悶而溫情的小城。蔡東在《小城》里說:“無論我對這個縣城懷有多少桑梓深情,都不能違心地用山明水秀人杰地靈等詞匯來贊美它”,“也許,這縣城真是個沒有戀頭的地方”。小城小市里大概最能引起人們關注的就是男女情事了,可是,蔡東偏偏在這篇小說里把小城里的愛情樣態(tài)寫到極端絕望。小說中的蘇家姐妹春嬌與春艷無論外表氣質(zhì)還是生活態(tài)度都迥然相異,尤其是她們對待自己生活在小城這樣的事實持著截然相反的姿態(tài),但是,這并沒有改變她們作為小城女孩的命運。憨厚樸實的春嬌代表了小城中務實的市井生活,冷傲孤艷的春艷則象征了小城之人內(nèi)心的不甘,她對大城市的向往及其受挫則是小城中的人們與小城本身命運的寫照。愛情,在這里成為眾人熱衷的談資,當事者本身的感受與命運沒有人關注。小說結尾處,姐妹倆逃離出去,似乎獲得了想象中的理想生活。然而,那些從留州走出去又回到原處的人們更常見的命運則是歸鄉(xiāng)夢想的破滅,留州對他們而言意味著“往生”(死亡)與“福地”(墳墓)。《往生》里,漸至衰老的兒媳康蓮還要承擔起照顧失去自理能力的公公的重任,即便如此,富有小城人善良品性的康蓮還是成了公公的“保姆”、“娘”?!八抢项^跟這個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在他斑駁的記憶和狂野的虛構中,有時,她是初戀情人,在老家土墻上寫情書示愛的熱烈女孩;有時,她是姐姐,省下自己的半勺麻汁澆到他面碗里的姐姐;更多時候,她是他的娘,即使他神厭鬼憎,依然無條件愛他、永遠把他當成一朵花的娘。”康蓮對公公的盡心照顧里包含了無奈,也含有對自己老去后無所依靠的恐懼。小城人的良善樸實在康蓮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展示,在此,即將往生的有康蓮與公公,也有小城里平靜絕望的生活形態(tài)?!陡5亍防锏母翟丛噲D借著奔喪的機會實現(xiàn)自己的精神回鄉(xiāng),逃離深圳給他的死無葬身之地的恐懼陰影。因此,他刻意地遵從鄉(xiāng)下的一切規(guī)矩,絕不一切從簡,只為了找回曾經(jīng)的歸屬感。鄉(xiāng)下葬禮的繁文縟節(jié),反而變成了傅源對故鄉(xiāng)的紀念儀式,盡管這種精神還鄉(xiāng)不免淪為虛幻。為了深化這種中年回鄉(xiāng)的渴望與虛幻,蔡東通過傅源的視線塑造了一些來自城市的年輕女人和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的年輕男人,通過他們展示城市生活的魅惑與“不成熟”,他們所想往的那種一切從簡的城市生活正是傅源已經(jīng)厭倦的。留州,在這里不再僅僅是空間,也變成了時間的化身,是傅源已漸趨老境的心態(tài)的外化。這個中年男子象征性的揭示了當代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困頓和逆城市化的初步態(tài)勢。蔡東對留州的想象遠遠沒有停留在簡單的懷鄉(xiāng)情緒,而是深入到當代社會進程的深層暗流中展示人心人性的變遷及其未來前景。這是蔡東的留州所具有的獨特的詩學意義和歷史蘊涵。
對于深圳而言,蔡東小說里的人物們幾乎都是外來者,初來乍到者對深圳充滿驚奇和迷茫,久居此地者充滿離去的沖動。人們來到深圳的理由似乎五花八門,但離開的理由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對都市生活的難以接受,難以變成真正的深圳人??傮w上,蔡東對深圳的書寫充滿僑寓意識。動蕩、虛無、艱難、挫折,這些情感時常充盈著與深圳發(fā)生各種關系的人們心中。蔡東在多篇小說中對深圳以及這個城市中普遍的生活狀態(tài)都有著總體性的描寫,近乎為深圳這座城市和其中的人們畫像,那種有著憂愁的面容和憔悴的身姿的眾生相。《天堂口》的標題本身就是這樣的想象過程,深圳不是天堂,只是天堂入口,而許多人是不得其門而入的。表層意義上,深圳是“定居在天空”的,“這是一個越來越接近天堂的城市”。大城市,當然并不是只有大樓,還有被高樓大廈所搭建起來的生活方式和精神處境。蔡東正是將深圳作為一個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縮影和人性探析的“手術臺”來建構的。
《天堂口》里為了尋找愛情而投奔男友來到深圳的“我”最終在這里失去了愛情;《畢業(yè)生》里的郁金同樣為了愛情輾轉求職,艱難而又心酸;《凈塵山》里的勞玉困頓地生活于都市之中,卻時刻向往城郊的凈塵山,那個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安身之所;《我想要的一天》里的春莉為了躲避留州的沉悶生活來到深圳,激發(fā)了正在醞釀變化的麥思與高羽的平淡婚姻,深圳的生活同樣不是理想中的樣子。春莉并沒有打算離婚,原因僅只是“我們都不年輕了,三十多了。我再也沒法忍受一個新的男人深入我的生活,每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了。一想起來,僅僅是想一下,都覺得累”。小說結尾處,麥思終下定決心打開了高羽一直上鎖的抽屜,里面有兩件物什:一把仿真手槍和一臺望遠鏡。死亡,或者詩意地眺望遠方,是這個城市中男男女女們的終極歸宿,他們的生活在半空中的高樓大廈里,那里不是天堂,只是虛幻出來的天堂入口而已。死亡與詩意,都象征著對這個城市及其所代表的生活形態(tài)的終極拒絕。仿佛從千萬個深圳家庭的門鎖貓眼中,蔡東敏銳地探視到了他們生活中的孤獨與絕望,這種氣息即使平靜地流淌到小說中,都能使得蔡東的小說浸滿對城市的決絕與離棄。只是,蔡東也無法給他們找到更好的逃離路線,于是,槍與望遠鏡,死亡與逃離,就成了最后的救贖之路。
作為新深圳人,蔡東并沒有在自己的小說里機械地描寫悲慘的底層生活和下層勞工的黑暗經(jīng)歷,而是始終將視線對準這個城市中的人和他們的日常生活。蔡東書寫的是人心,而不是人生;是存在,而不是命運;是有著各種精神暗斑的人,而不是只有苦難遭際的人。她的敘事生發(fā)于她對生命的理解,而不僅僅是物質(zhì)層面的生活艱難。以時間的形式緩緩展開的人的存在不知不覺中碾過我們凡俗眾生的肉身,這是蔡東小說詩學的核心,因此,沒有大開大合、大起大落、大善大惡,蔡東透過世俗生活關注的是人的精神困境及其無法救贖之厄。
“在面對社會世界的時候,蔡東是一個批判現(xiàn)實主義者,然而,在面對人的時候,她始終是一個有悲憫情懷的人文主義者。這就不難說明白,在她的筆下,為什么從來沒有所謂的惡人,充其量只是有缺點的壞人;在她的筆下,人世總是冷熱交織,絕望與希望同在,充滿困苦,卻可堪珍重。蔡東不是那種以極致取勝的作家,而是試圖在所有層面謀求一種平衡?!辈號|對人物進行觀照的角度也主要是人性角度,尤其是存在主義視角。她的小說里有大量“在而不屬于”某種生活現(xiàn)場的旁觀者,這些人物的高蹈夢想和這種出世生活所帶來的精神困頓是主要的小說題材。然而,這只是故事情節(jié)層面的主題,在更深層,生活現(xiàn)場的旁觀者的無路可走構成了當下社會生活的返回式批判,其結果就是在很多小說的最后都有一個猛回頭的敘事修辭,小說主題從對局外人的反思深入到了對產(chǎn)生這些命運的社會土壤的反思、對催生這些命運形態(tài)的社會歷史的反思。這種主題深化的過程并不復雜,但是在蔡東的多篇小說中都行之有效,可以視作蔡東進入這個時代的精神內(nèi)核的螺旋式路徑。一旦完成了這個過程,蔡東的小說就不再浮在生活表面,而是進入了倫理層面的人性思考和哲學層面的存在剖析。因此,蔡東的小說不是技術主義的,也不是唯智主義的,但是敏銳的詩學悟性和深刻的人生體悟共同保證了她的小說詩學行之有效,也保證了她的小說的主題深度。
除了留州與深圳構成的對照結構外,蔡東小說還隱藏了一個城鄉(xiāng)對照的命運結構。這種結構以《斷指》(又名《月圓之夜》)最為典型。這是一篇十分奇異的小說,更接近評論家已經(jīng)注意到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風格。余建英因為丈夫出軌而遭遇婚姻危機,于是從留州來到鄉(xiāng)下辦廠,卻因為外甥女小芬在為自己打工時斷了手指而再次陷入困境。小說從這個地方開始鋪陳鄉(xiāng)下人的從樸實到狡詐,也展示了余建英脫盡城市人底色換上鄉(xiāng)下人的處事之道。在一樁因事故而生的訴訟中,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品格逐漸淪喪,漸趨合一,其中的生活困頓和人性嬗變可謂觸目驚心。然而,蔡東并沒有從外在的社會角度來闡述這種變化的過程,而是一直在心靈的暗河里緩緩潛行,將人性中細微處的微微卷曲書寫到淋漓盡致。小說始終以余建英的內(nèi)心情感變化作為線索,緩緩行進,卻不時閃現(xiàn)出令人動容的精神掙扎?!耙荒曛校芏嗍虑槎几淖兞?。生命的挫折以各種面目出現(xiàn),什么花樣都有,傷痛來得劇烈、迅猛而持久。自以為幸福美滿的家庭,被人挑開一層溫情的面紗,底下竟一片狼藉?!痹谶@樣的敘事層面上,人物生活的變遷不是重點,小說的核心在于通過巨變的生活中的人性展示人們面對苦難時候的絕望與堅忍。余建英們的努力方向并不僅僅是改變自己的生活,更多的是在堅守內(nèi)心和屈從現(xiàn)實之間的艱難平衡?!八崂硪幌逻@半生,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十足的背運鬼,長身體的時候趕上挨餓;找對象時趕上只講出身不講愛情;人老珠黃時趕上社會風氣敗壞,丈夫欠下風流賬傾家蕩產(chǎn)去還;兒子上大學又趕上高學費;本想做點小生意還債,卻意外添了至親的仇家。文不成篇,曲不成調(diào),張皇無措。當然,她最大的傷痛是:她的丈夫不愛她。這才是最讓人心灰意懶的。然而,每次回憶的尾聲,余建英都提醒自己,日子終究要往好處過?!边@就是“斷指”般的人生,即使再“張皇無措”,也仍舊要“往好處過”。
《我想要的一天》
在另一種對照結構中,《凈塵山》與《出入》兩篇一長一短的短篇小說可以互為參照?!秲魤m山》中的張倩女患上了典型的深圳白領焦慮癥,陷入了戀愛與減肥的雙重困境中,她每天目睹父母暗斑叢生的婚姻而無計可施。父親張亭軒自欺欺人地逃離到北方的留州,母親勞玉則逃離到了似有若無的凈塵山上。所有的人都在逃離,然而,所有的逃離都是想象性的,充滿挫折感。張家看似平靜如舊和各得其所,但張倩女時刻感受到的卻是“這幅家常畫面里暗藏著的慘烈、銷蝕和幻滅,這里頭,有一種綿密、隱蔽而陰險的力量,有一種無底深洞般地腐蝕性的快樂”。小說結尾處,張倩女仿佛看到“無數(shù)條小路通往云朵潔白的天空”。顯然,通往精神彼岸的救贖之路虛無縹緲,毫無實現(xiàn)的希望。凈塵山是母親勞玉想象出來的烏有之處,而《出入》里的林君與楊玫夫婦卻用行動實踐著從城市生活和暗淡婚姻中逃離的夢想,林君到居士寮房短期出家,楊玫到幽蘭會所接受潛能培訓,一個出世,一個入世,一個遠離喧囂的深圳,一個置身于深圳的激情深處。然而,住在林君隔壁的男人每夜痛哭好像滌凈了心上的塵埃,卻轉身報名參加了幽蘭會所的潛能培訓課程。林君、楊玫夫婦的出世和入世沒有擺脫精神困境,顯然,那個中年男人也沒法擺脫深圳這個巨大的磁場和充盈其中的對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的渴望。與這兩篇小說相比,《通天橋》借助城鄉(xiāng)之間的溝壑與斷裂所展開的精神解析更具有隱喻性和反諷性。橋南的鐵家村是工廠區(qū),橋北則是半年之內(nèi)就如“嬰孩般瘋長起來”的住宅區(qū)。面對橋?qū)γ嫒找娓邼q的樓價,鐵家村人在通天橋上修了一堵墻,通天橋變成了巴別塔。所有人都對這堵墻憎惡之極,但又都無動于衷,毫無行動。這種在現(xiàn)實里看似合理的情節(jié)中展示了多維的城鄉(xiāng)互動關系,更揭示了人性深處的猶疑與矛盾。
對日常性精神困境的蓄意逃離與倉皇回歸,是蔡東小說又一個獨特的敘事結構。最有代表性的是《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又名《昔年種柳》)中的周素格。在這些人物身上,蔡東展現(xiàn)的是人性的力量和面對困境時所能爆發(fā)出來的驚人力量??梢钥吹剑@些小說中的主要形象都是深陷日常性困境的女性,她們的壓力都是類似的——無法提供安全感的社會、無法真正溝通的男友或者丈夫、無法排解的精神苦悶。她們的處境也都是長期性的,她們被時間緩緩地碾過肉身。于是,周素格“聽到了日子發(fā)出的聲音,規(guī)律得讓人聽久了會發(fā)狂的聲音”,康蓮“百味雜陳地看見時間如何碾過肉身”,陳江流夫妻“誰也不容易,誰都沒享福。他們生活在犧牲、操勞、恩義編織成的一張網(wǎng)里,緊密而沉重,誰都出不來了”。
蔡東小說里的大多數(shù)人物都需要自我救贖,避免肉身被沉重無情的時間碾過,同時,這種寫作也是蔡東進行自我救贖從而抵達“天空之上的另一個天空”的方式:“我內(nèi)心不安卻又缺乏勇氣,為了維持人生表面意義上的正常與完整,只能不踩紅線,不溢出常規(guī)生活,于是,寫作成為了一種調(diào)和,或者說,是一個自救的辦法。它使我有機會游離和疏遠日常生活,暫停家務活計,來到別有洞天之處”??梢哉J為,蔡東以自己的小說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來自于現(xiàn)實生活但又充滿更多掙扎與悲憫的“另一個天空”。
蔡東在小說中,描寫了各種生活現(xiàn)場及其旁觀者,而這些旁觀者往往以個體的形式存在于各個文本之中,他們審視著生活,生活疏離著他們,而蔡東在文本之后觀察著雙方的慘烈互動。他們的精神癥候是這個時代的饋贈,而他們的反抗則是這個時代的精神病癥的詩學記錄和最佳證詞。這些癥候大多源于主體意識的覺醒及無處安放,也來自于生活方式巨變所產(chǎn)生的顫栗與恐懼。
其一,強烈的隱喻性書寫與當代的現(xiàn)實困境。蔡東小說的注意力顯然主要不在個體意義上的經(jīng)驗還原與感性生發(fā),而是對外在世界始終持著開放與接納的關注姿態(tài),對蕓蕓眾生的喜怒悲苦持著深沉的悲憫。對個體經(jīng)驗進行深層加工或者干脆從中跳脫出來,這是每一代作家成長的必經(jīng)之路,蔡東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這種跳躍。因此,她仿佛橫空出世,作品不多卻已經(jīng)達到了藝術上的初步成熟。繞開青春寫作使得蔡東避免了對自我經(jīng)驗的簡單重復和過于感性的敘事表達,這種寫作經(jīng)歷極其重要,但還只是起點。更為關鍵的問題是,蔡東走出個體經(jīng)驗之后走進了對當下中國社會最深層、最本質(zhì)、最變幻的部分的直接書寫。
蔡東觀察這個世界的視角是總體性的,具有同代作家中罕見的廣闊、深入與冷靜,而其作為女作家所具有的溫情與悲憫更是自然而然地不斷滲透進去,形成獨特的詩學世界。首先,可以作為例證的是她為自己小說所取的名字。泛泛而言,中短篇小說的主題空間很大一部分是由題目與正文的意義關系來承載的?!稛o岸》、《往生》、《天堂口》、《福地》、《斷指》、《凈塵山》、《通天橋》、《小城》、《窄床》這些名字無不流露出濃重的隱喻氣息和孤絕的主體姿態(tài)。蔡東通過這些小說題目構建起了每篇小說的核心意蘊,然后沿著這些意象對相關的生活內(nèi)容進行鋪展。于是,這些名詞性的小說題目就變成了蔡東楔入社會現(xiàn)實的一枚枚堅硬的釘子,深深植根于萬家燈火的都市中。其次,蔡東小說中的總體背景也是極富隱喻色彩的。這種隱喻行為是通過將現(xiàn)實逆向虛構化來實現(xiàn)的,也就是說,她為“留州”、“深圳”、“鐵家村”等場域賦予了完全個人化的詩學內(nèi)涵,使其成為表現(xiàn)當代社會精神困境的寬泛載體,也使得小說主題越過平面的生活世界,迅速進入到海德格爾所謂的“世界的世界性”層面,也即人的終極存在層面。再次,蔡東的隱喻性詩學同時指向敘事結構和自我主體,昭示了其小說詩學向現(xiàn)實的介入深度,也呈現(xiàn)了其創(chuàng)作中主體的展開程度。蔡東的小說與自己對世界的理解緊密相關,但又絕不將生活中的主體經(jīng)驗搬運到敘事中,一個例證是《畢業(yè)生》、《和曹植相處的日子》等有著明顯的記憶痕跡,但是,即使這些小說也并沒有陷入無節(jié)制的情感發(fā)泄,其中對生活困境的追問依然深入而鋒利。
其二,顯著的存在論姿態(tài)與深刻的精神辯證?!安號|的視線,在生存、生活和生命三個維度上,不斷延展,吃喝拉撒,柴米油鹽自不必說,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困境和倫理困境,同樣是她頗為用心之處。她也會思及死亡和彼岸,對于生死維度下存在困境的考量,超出簡單的現(xiàn)實表達,而滲入了社會學、倫理學和哲學層面的各種思考。”蔡東穿過生活世界的方式就是對意義進行不斷追問,從而實現(xiàn)從最物質(zhì)層面的生存到物質(zhì)與精神共同構成的生活層面,最終抵達純粹精神的生命層面。無論描寫余建英、郁金、周素格等為了基本生活而奔波的女性,還是陳江流、呼延飛、孟九淵、王春莉等對內(nèi)心花園的堅守,蔡東都賦予他們強烈的時代性和深刻的思辨性。這些人物形象都處于各種掙扎狀態(tài),主要的原因是他們的自我認同出現(xiàn)了混亂,內(nèi)心原本篤定的信念被社會現(xiàn)實的巨石撞得粉碎。于是,他們都走在重建內(nèi)在認同與外在身份的漫漫長途中,他們的一切思考和努力都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精神生活里重要的組成部分。
蔡東以存在視角深入探析人性的辯證結構,其直接結果就是小說中各個人物在現(xiàn)實與內(nèi)心之間的掙扎與兩難。從發(fā)現(xiàn)自我認同出了問題,到百轉千回地自我拷問,伴隨著人性溫度的回暖,他們或者回到起點重新出發(fā),或者干脆離棄,走上徹底的精神流放之路。作為生活現(xiàn)場的旁觀者,現(xiàn)在,他們需要作出自己的最后抉擇,愧悔地走進去或者傷痕累累地離開,要么妥協(xié)以保全自己,要么到更遠的距離上繼續(xù)旁觀。蔡東坦言,“就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來說,我的小說幾乎都是寫掙扎的。寫的時候我腦子里經(jīng)常出來一個畫面。什么樣的畫面呢?兩座山峰之間架起一座懸空的吊橋,人走在上面,危危顫顫,不管有沒有風吹過來都晃蕩不定。霧氣彌漫,看不清下面是亂石,還是河流,什么都看不清楚,人們在橋上惶惶地、茫茫地受苦,寫的時候,我和受苦的人們是并肩站立的,我愿意在小說里深究人生之苦,我也很喜歡寫一段段躊躇徘徊的路?!痹诘鯓蛏喜⒓缍?,應該看作蔡東小說的總體姿態(tài)和穩(wěn)定立場,也是解讀其文本的重要入口。對精神世界進行辯證書寫,并不那么容易,但蔡東的表現(xiàn)無疑是令人振奮的。
其三,溫情的情感化敘事與悲憤的絕望底色?;谝陨蟽蓚€方面的特點,蔡東的小說敘事在情感維度上總體呈現(xiàn)為輕靈俊逸與沉郁悲憤相互交織的面貌。具體來說,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充滿溫情,甚至帶有強烈的生活感性與女性品質(zhì),但是在觸及到他們命運的種種外在因素時則顯得峻急誚刻,因而在情感基調(diào)和情緒狀態(tài)上呈現(xiàn)出明顯的反差。這種復雜的情感表達也是蔡東的小說走向成熟的證據(jù)之一。
蔡東的小說里為人物們擺脫困境指出了自我調(diào)適與向生活妥協(xié)兩條道路,對于前者,蔡東喜歡賦予他們優(yōu)雅從容、持身自守的古典文化;對于后者,蔡東也給予充分理解,并預許給他們一個不那么灰色的未來。作為年輕的女作家,能以古典文化的出世之道來勸喻這些被生活遺忘的人物,令人驚奇。但是,如果考慮到她對生活現(xiàn)場的深刻反思,那么古典文化的頻繁出場也就順理成章了。同時,對那些不得不妥協(xié)地俯伏在生活面前的人物們,蔡東也給予了一定的肯定。余建英對生活里各種不合理邏輯的妥協(xié)與利用,可以看出蔡東并不苛刻地對待這些人與事,反而始終投之以溫情的眼光。
對于蔡東小說的審美品格,如下概括是較為全面和準確的:“蔡東文學品質(zhì)純正,精神質(zhì)地也厚樸,她對生活和生命存在有著難得的獨立思考。她寫人世種種磨難,下筆犀利,撕開生活表面的繁花似錦,恰如裂帛,那種令人心碎的疼痛和無奈,裹挾著些許的掙扎和反抗,真的是驚心動魄;而她的心里,終是有所依祜,生的慰藉與愛的底色,居于污泥濁水之上,那是生命的凈塵山?!彼龑ι畹睦斫馇∪缢约核裕骸澳膬旱碾y民最多,萬家燈火里”。通過敘事架構,蔡東全面揭示了現(xiàn)實生活的荒誕本質(zhì),尤其是現(xiàn)代人生活中無孔不入的心靈孤獨與精神委頓。但凡人小事,小起小落,半悲半喜,也是其小說重要的內(nèi)容。不管怎樣,作為寫作者的蔡東在自己小說里始終保持了倔強的敘事溫情和真摯的悲憫情懷。
劉永春,文學博士,魯東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中國作家協(xié)會、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煙臺市芝罘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山東省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曾作為訪問學者赴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