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舊時光

馮連偉

一

思念故鄉(xiāng)，總是夢到村東的那條河。

我的故鄉(xiāng)位于沭河西岸，村中的林場一直延伸到沭河邊，村子的東頭為了防洪有一條河堰，村里人都把依村流淌的沭河稱為東河。

小時候?qū)友?、河堰的出入口——閘門、河堰下坡的蘆葦蕩、蘆葦東側(cè)的林場、林場東側(cè)的河（沭河）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記事的時候，每到夏天，爹就手里拿上一張?zhí)J席，帶上一把蒲扇，牽著我的手到河堰頂上乘涼去。躺在鋪著蘆席的堰頂上，眼睛看著滿天的繁星，爹用他掌握得不多的天文知識讓我識別天上的牛郎星、織女星、天狼星、北斗七星……印象最深的是爹讓我辨識北斗七星，北斗星在不同的季節(jié)和夜晚不同的時間出現(xiàn)于天空不同的方位，因為這七顆星星組成一個古代舀酒的斗形，所以我找不到牛郎星和織女星，但每次都能找到北斗七星。后來上學(xué)了，老師也教了關(guān)于星星的兒歌，爹再帶著我去乘涼的時候，我也給爹哼兩句：“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亮晶晶……”

河堰下邊最讓我懷念的還是那一片蘆葦蕩。這片蘆葦蕩面積不少于一二十畝，常年有水，春天遍地的蘆葦發(fā)芽時，從地里似乎一夜間來到了陽光普照的大地，展葉、孕穗、開花、成熟，從春三月到冬十月：“淺水之中潮濕地，婀娜蘆葦一叢叢。迎風(fēng)搖曳多姿態(tài)，質(zhì)樸無華野趣濃?！保ㄓ鄟嗭w語）。除了端午節(jié)前采蘆葉、秋冬時節(jié)摘蘆花，這片蘆葦蕩最讓我難忘的就是到這里逮魚捉鳥了。

每到炎熱的夏天，我們這些男孩子放了學(xué)就不約而同地回家拿鐵锨的拿鐵锨，拿鐵盆的拿鐵盆，也有提水桶拿泥盆的，目的地就是東河的蘆葦蕩。密密麻麻的蘆葦像一面密不透風(fēng)的墻，多種鳥兒在這片它們認(rèn)為最安全的地方壘窩繁衍它們的后代，偏偏碰上了這些調(diào)皮的男娃子，兩三個人一組深入蘆葦蕩腹地，只要發(fā)現(xiàn)了鳥窩一定要彎著蘆葦把鳥窩扒下來，有時我叫不上名的鳥兒正在窩里“抱窩”呢，被我們驚嚇出來，圍著鳥窩看著窩里的鳥蛋心疼地叫個不停。扒完鳥窩就是選取蘆葦蕩里一塊有水溝的地方，用鐵锨除土圍起來。然后用盆把水一盆盆地舀出來，然后逮一些鯽魚、麥穗子魚、鯰魚、鋼針魚等，回家改善一下生活。

二

村子不傍水庫和湖泊，村中的兩個水汪卻讓我念念不忘。

故鄉(xiāng)有兩個汪，村南的鄉(xiāng)親們都叫它“前汪”，村西頭有一個狹長的汪，我們就叫它“西汪”。

村南側(cè)的汪之所以叫“前汪”而不叫“南汪”，是因為“前汪”位于村子的東頭，所有馮家的子孫建的房屋都在這個汪的北側(cè)，也就是汪在住宅的前面。

我記事的時候就有了這兩個汪，刻在我腦海里的就是小時候在前汪里洗澡捉魚，冬天和伙伴們到西汪結(jié)冰的冰面上溜冰打陀螺。

我家的老宅就在前汪的北側(cè)，離前汪涯只有二三十米遠(yuǎn)。我小時候?qū)W的“狗爬式”游泳就是在這個汪里學(xué)的，那時汪里的水可清了，前汪的周圍都是蘆葦。每到夏天，我記得二哥就用紫槐條子和蚊帳布編成一個“端魚網(wǎng)子”，在網(wǎng)子的中間要放上死雞腸子或一種槐樹上的長蟲子用高粱稈翻開蟲子的肚子，作為魚的誘餌，越是下雨的時候時機越好，不怕死到網(wǎng)里吃的主要是麥穗子魚。二哥每次到前汪去“端魚”的時候，我都踴躍地跟在二哥的身邊去做幫手。

那時候生活貧窮，我和二哥夏天穿的涼鞋都是父親在集市上用小推車膠皮轱轆的膠皮做的，穿在腳上稍不注意，一腳踏在小石頭上就容易滑倒。

每次二哥端著他自制的“端魚網(wǎng)子”往前汪走的時候，娘邊給我往身上穿蓑衣邊說：“你說你非得跟著你二哥摻合啥？他不怕掉水里淹死你也不怕？”娘說完了還是又疼又氣地去找個蘆葦編的斗笠（我們俗語叫席夾子）遞到二哥手里。

夏天下大雨的時候，我們用自制的“端魚網(wǎng)子”端的都是些小魚，要想逮一條大的鰱魚之類的，則要等到“翻汪”的時候。

小的時候不知道“翻汪”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只知道“翻汪”的時候，汪里的大魚小魚都伸出頭浮在水面上，聽到一片“咂咂”的吸水聲。現(xiàn)在知道應(yīng)是汪里深水缺氧時，逼得這些原在深水里暢游的大魚小魚都不得不露出頭來浮到水面上多吸點氧氣好保命。

每到“翻汪”的時候，村里的人能去的就都去了。小孩子是看熱鬧，大人們則拿著個鐵锨站在汪涯上，大隊干部們則各有分工圍著整個汪轉(zhuǎn)悠。大家看似都站在汪邊上在看汪中的魚，其實目的各不同。拿鐵锨的大人是在選準(zhǔn)時機選準(zhǔn)對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鐵锨下去可能就有一條大鰱魚送命了，然后趁著大隊干部不在身邊，這條鰱魚就成為勝利果實被帶回自己家了。當(dāng)然大隊干部則是履行保護集體資產(chǎn)的職責(zé)，阻止更多的人把鐵锨拍下去。

現(xiàn)在回故鄉(xiāng)看一看，兩個汪都不是原來的舊模樣了。前幾年村里忽然上馬了一批“塑料顆粒廠”，全國各地的塑料垃圾、水泥袋子一車一車?yán)竭@個小村莊，村里的男女勞力齊上陣，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用這兩個汪的水去沖洗這些垃圾袋子，硬硬地把西汪填平了，前汪也還剩下了一半。

汪填平了，災(zāi)禍也就來了。

“塑料顆粒廠”最興旺的時候，周末我回家看到的是村里的大街小巷都是晾曬的塑料袋，嬸子大娘一點保護意識也沒有，肝肺都被垃圾污染，于是村里年輕輕的勞動力相繼得了不治之癥，嬸子大娘掙的那點辛苦費也不夠拿藥治病的。一個不足千人的村莊一年去世了18人。老娘給我打電話說：“三兒啊，你再不讓人管管，我們這個村的人撐不住這個死法??！”

過去從未想到依河而居的故鄉(xiāng)因污染而禍及鄉(xiāng)親們的生命，所以習(xí)總書記的“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真是讓全國人民歌頌領(lǐng)袖的英明??！

三

耕牛的形象在我的少年歲月里占有很重的分量。

小時候我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的牛倌，故鄉(xiāng)的老牛也是難忘的。

父親從湯河供銷社又下放回村成了一名農(nóng)民后，就憑著他與世無爭忠厚淳樸的為人成了一名“牛倌”。父親對喂?？吹脽o比的重要，他和我本家的一個大叔同為飼養(yǎng)員，兩個人經(jīng)常是排班晚上要睡在牛屋里的。

父親喂牛，我從記事起就培養(yǎng)了對牛的深厚感情。地里開始長青草的時候，二姐就開始帶著我到田間地頭，到路旁去割青草喂牛，然后到生產(chǎn)隊的牛欄旁專門去放草料的地方過秤，既讓牛吃上了新鮮的青草，我們也可以掙工分。我的左手食指至今還留有一個刀痕，那就是小時候割滿了一提籃青草，用鐮刀把纏著提籃系背著這籃青草往回走的時候，鐮刀把和提籃系脫開了，后背上的籃子掉到了地上，我也一下子摔倒了，鐮刀就毫不留情地在我的左手食指的關(guān)節(jié)骨剁上了。當(dāng)時真的是鮮血直流，疼得我大哭大叫，二姐也嚇哭了，擔(dān)心我的手指頭被鐮刀剁斷了，領(lǐng)我到村衛(wèi)生室包扎時，赤腳醫(yī)生說傷著骨頭了但沒斷，讓我和二姐都松了一口氣，但這道疤痕伴隨了我?guī)资瓴⒁恢卑橹以谌耸篱g的歲月。

割青草最有趣的是可以逮螞蚱。每次去割青草的時候，從家里都要帶上一個小玻璃瓶子，逮的這些螞蚱主要用途是喂雞；如果從鳥窩里有逮的小麻雀，也要用螞蚱喂鳥；如果幸運逮到了比較大的螞蚱，則拿回家讓娘給燒熟了成為自己的口中美食。

夏天牛棚里的耕牛不下地的時候，我就和小伙伴們?nèi)ゴ扰Ｑ摹皻⑴Ｃ汀?。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殺牛猛”這種昆蟲的學(xué)名是什么，但我親眼看到的這種昆蟲具有很強的叮咬吸血能力，我們俗稱的“水?！逼つw應(yīng)該是很厚的，但“殺牛猛”成群地飛到牛身上后，把大水牛叮咬得渾身難受，又抬腿又搖晃尾巴試圖趕走這些害蟲，但它自身力量有限。每到放學(xué)，我就相約伙伴們?nèi)ヅＥ锢锎@些害蟲，既把這件事上升為一個娛樂活動，又解除了耕牛的痛苦。

一直到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農(nóng)村實行生產(chǎn)責(zé)任制后，生產(chǎn)隊的耕牛被分到了農(nóng)戶家中，牛屋和牛棚也都被拆除?，F(xiàn)在回到故鄉(xiāng)已經(jīng)找不到后來生產(chǎn)隊的牛屋和牛棚的蹤跡了，現(xiàn)在在過去的舊址上是建起的老百姓的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