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四則

潘國本

時間是位調(diào)侃家

小時候讀古詩，讀到“赤熱炎炎似火燒……公子王孫把扇搖”，讀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覺得王孫、妃子他們，太奢侈、太不近人情了。今天想想，這也算奢侈？算不近人情？那我們坐在空調(diào)房里，還左不滿意右不滿意，該算什么？不就是一把扇子嘛，還自己在扇，怎么也成了罪過？那玉環(huán)姐，好歹也是中國四大美人之一，100%的國寶，且已做上第一夫人，不就是幾個荔枝嘛，這荔枝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現(xiàn)在飛機送到我們手邊，“一個荔枝三把火”都不會貪食了。可她這倒霉鬼，已被我們閑言碎語說了一千二百多年。

數(shù)年前，夏天，我們院子停了一個小時的電，還是上午，氣溫33℃，一院子的年輕人都跑了，年紀(jì)大些的，躲在樹陰里一邊甩撲克，一邊甩牢騷：“天這么悶氣，真難過”“停電也不通知，突然襲擊”這話要讓前面的貴妃和公子五孫聽到了，他們該倒出多少碗苦水？

小時候，吃過晚飯，我們幾個玩伴在稻場上你追我，我追你。大人看到了，一臉不高興：這么瘋，鞋子不會破，肚子不會餓？看看你，一身的肉就是這樣瘦了皮包骨頭。今天，我們在健身房邊，一屋子的杠鈴、啞鈴、邁步機、拉力器，哪件不是讓人出力、發(fā)汗、瘦肉的？過去，我們都是揀最耐饑餓的東西吃，粘糯的，油炸的，才好。現(xiàn)在，我們就是怕不餓，都是挑最容易消化的東西吃，三四個小時不餓，就發(fā)愁。既怕吃了不餓，又怕吃多了長一身呆肉，長多了肉，只要能瘦下去，花費三四萬也不心痛。

過去看廣場電影，銀幕上只要出現(xiàn)一個大腹便便的，就是吸民脂民膏的家伙來了。銀幕上那些大腹便便的看多了，一見到“肉皮球”，就來恨，根本想不到胖子其實很難受、很痛苦的。

要說生活糜爛，過去還有一句“無葷不下飯”掛在嘴上。這話一直用到“文化大革命”，我們批判老校長的封、資、修時，還管用。人類還是類人猿的時候，一半時間以葷代飯，沒有聽說過生活糜爛，而今，也沒有誰再拿這多吃點脂肪、蛋白質(zhì)說事了，唯獨那吃不上葷腥的那些年，“無葷不下飯”成了人的一大罪過！

時間沒有仇人，也沒有情人，可就是這樣蒙人。

那時候我們把物質(zhì)條件定得那么低，共產(chǎn)主義也只要“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電視、電腦都不要。樓上樓下算點什么，現(xiàn)在錢袋有些鼓的，都在住平房了。就是見過大世面的赫魯曉夫，他心里的共產(chǎn)主義，也只等于“土豆燒牛肉”。土豆牛肉怎么啦？健身了嗎？益壽了嗎？營養(yǎng)全了嗎？

過去，南瓜糊糊，窩窩頭，我們吃一口香一口。現(xiàn)在，魚蝦都像變了味，變得不鮮美了。那時候，只要吃飽了，男的就鐵疙瘩一塊，鐵榔頭也砸不死，女的就漂亮得“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F(xiàn)在的人群里，怎么也難見那種黑里泛紅的大美了——看看你夫人就知道了，現(xiàn)在，臉上不搽點什么，怕得連街都不敢上。

時間，會這樣幽默。

時間是個苦行僧

時間，無色、無形、無態(tài)。沒味道、沒質(zhì)量，也不見能量，像介于虛和實、實體和神靈之間的一個幽靈。

這幽靈，參與哲學(xué)和宗教的建構(gòu)，成為哲學(xué)的一塊基石，宗教的一大法寶。時間不直接干預(yù)政治、經(jīng)濟或文化，只提供舞臺。對于科學(xué)，時間卻每每扮演重要角色。在這里，時間是“物質(zhì)運動中的一種存在方式，是物質(zhì)運動、變化的持續(xù)性和順序性的表現(xiàn)”。

《圣經(jīng)》上說，上帝第一天創(chuàng)造了光，第二天讓“天上布滿星辰” ，創(chuàng)造萬物，也只花了六天時間。這說明在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之前，時間已經(jīng)有了，上帝沒有創(chuàng)造時間。但這也給我們弄清這個幽靈，帶來莫大困惑。時間，與文字一樣，參與歷史的記憶。但文字的記憶是通過人來完成的。人有情緒，會哭泣、悲憤或大笑；人有觀點，會夸張和選擇性遺忘，還有“每個人都認(rèn)為自己很重要”的弱點，這讓當(dāng)事人留下的文字，畸形失實，讓自己寫自己、當(dāng)代人寫當(dāng)代史，變得很不理智。對此，中國歷史很長時期，都隔代編寫，也沒有出現(xiàn)過幾部經(jīng)得起考證的自傳。時間不同，時間不受人制約，它沒有情緒，連表情都不見，只實在、守信和忠誠。時間沒有說過隋代的趙州橋和造橋的李春有什么了不起，但它以1400多年這種形式，讓人們記住趙州橋和李春，這座石拱橋，這位沒有功名沒有傳記的工匠！

時間沉默，但不沉睡。它以它獨特的方式，分發(fā)給所有的生命和非生命。對待萬物，也空前平等。曾經(jīng)有一場災(zāi)難，讓一塊九天巨石失落在茫茫太空，又經(jīng)受大氣百般燒烤，折磨成地球上一塊隕石。但附著在隕石上的時間，清醒著，讓它成為研究宇宙的稀世珍寶。一片甲骨文，被天災(zāi)人禍埋進黑暗地獄，別的甲骨文都因享受世間風(fēng)光毀了，它卻因埋沒反而沒有。時間借助甲骨文，成功地將沒有紙筆的殷商時期的中國文明，保存了下來。所以，“時間是偉大的導(dǎo)師”！

時間無語，但不無情。人類雖然有著僅次于上帝的聰明和能干，但也從來沒有得到過時間的任何袒護。當(dāng)人類在地球上耍盡各種小聰明，并陶醉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時候，時間，一樣不缺地給出了嚴(yán)厲的懲罰。我到成都，聽杜甫草堂那邊的人說，當(dāng)年流離失所的杜甫，到成都去拜會他的一位已經(jīng)做了大官的昔日朋友，門子卻怎么也不傳稟，好不容易見著了朋友，朋友正宴請上司，只是冷冷地讓他先去客棧里坐著。蒙受羞辱的杜甫，獨自出城到郊外，仰躺在田埂上對天大嘆。但時間記住了這件小事，一千多年了，每當(dāng)有人復(fù)述這個故事時，時間讓羞辱反過一個方向，粘到了那位大官身上。所以 ，“在所有批判家中，最偉大、最正確、最天才的是時間”。

司馬遷遇上的那時代，皇上喜歡打匈奴，開疆土，司馬遷不行；皇上喜歡司馬相如那樣寫賦，司馬遷不會。因為李陵被匈奴俘虜這事，他的看法，跟皇上和主流輿論相背，先是下獄，再遭最恥辱的腐刑，如此，煎熬了一世。

在人氣頗高又十分強悍的漢武帝陰影下，一個備受冷遇的太史令小官，本是個應(yīng)該忽略的小人物，可他蒙受極大的恥辱，也沒有去死，他從小就有個寫部中國歷史的念頭。為了寫好這部歷史，還是青年的時候，就吊唁了屈原投江的汨羅，瞻仰了葬舜的九嶷山，又去江西收集大禹傳說，再造訪越都會稽、吳都姑蘇，隨后，過淮陰、到曲阜、穿彭城、歷沛郡……還趁世代史官和自己崗位之便，閱讀了大量典籍文獻。終以三十多年準(zhǔn)備和十四年嘔心瀝血，記下從黃帝到漢武三千多年的首部中國歷史！這部52萬字的《史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且不與圣人同是非。不僅是“史家之絕唱”，更是“無韻之《離騷》”?！罢摫瘧Q中之堅強。”木心說，“在中國，在全世界，從古到今恐怕也該首推司馬遷?！?/p>

最天才的時間，只記住漢武帝一個身影，而將重彩濃墨，留給了司馬遷！

時間還有兩大喜好

時間好講故事。

有一天，時間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粒飄忽不定的種子，被風(fēng)吹到了山頂，又掉進一個險惡巖縫。一日，種子得到了一滴水，開了芽嘴，又過了些時日，芽嘴長出了根系，再一年，世上多出一棵小松樹。之后，又歷盡了百年干旱和風(fēng)霜，它長得奇特而丑陋。一天，一位詩人遠遠地看到了這棵畸形的松樹，不知怎么來了靈感，給它起了個“夢筆生花”的名字。從此，引來了千千萬萬男女的瞻仰。它不僅是樹，更是景了。年復(fù)一年，它有了無數(shù)的朋友和粉絲，給它拍照，給它畫像。它雖然還是松樹，但已有了專人的護理和單列的檔案，享受著人間精英的待遇。如此被人擁戴了二百余年，它的大限到了，枯萎了。可人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去朝覲和膜拜它。山上的管理者挖走枯松，用一棵仿制歪松插在那里，路人依然將它作為“夢筆生花”頂禮膜拜。它不僅是景，更是寶了。大家覺得應(yīng)該讓“夢筆”世代不朽，于是，一株不是松樹的松樹，成了“夢筆生花”二世。時間用這種方式，疏導(dǎo)卑微，詮釋狂熱。

時間還好調(diào)侃人，尤其喜歡調(diào)侃名人。

名人在世的時候，被人們前呼后擁著，風(fēng)光無限，七個偉大，八個偉大，都加得上去。名人死了以后，時間做主了，那些虛夸泡沫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只留下最實在最要緊的東西。比如秦檜，二十五歲考上進士，做了十九年宰相，書法很好，詩也寫得不錯，但他奉旨害死英雄岳飛，割南宋唐、鄧、商、秦等地給金，向金貢銀、帛各二十五萬……后來，時間沒有記住他的詩他的字，只記住了他后面的這些丑陋。

每次，我們看作家排行榜，都有排在曹雪芹前邊的陌生新手，新手當(dāng)然也有重比石頭一樣的大作；但過了幾年，曹的排位沒怎么變，排在曹前面的那幾位卻換成其他人了；再過些日子，坐在曹雪芹前面交椅上的那個，屁股都沒坐熱呢，又不在了，他的位子讓另一個新貴搶去了，就那位戴瓜皮帽子的曹先生位置不變，因為這位時間老人喜歡。

比較起來，時間更喜歡做美人的對手。無論什么時間什么地方，人們選出的新科小姐，沒一個不令人心跳一見刻骨。一個個，邁玉步風(fēng)情萬種，送秋波嬌媚了得。可要不了一年，美人便換成新面孔了?？煞纯茨俏魇?，老粉絲不減，新粉絲又增，兩千多年了，一直坐在中國第一美人的交椅上，一動不動。西施姐她吃過雪蛤了嗎？洗過牛奶浴了嗎？用過香奈兒5號香水，穿過愛馬仕套裝了嗎？人家電影沒拍過，照片都沒留下一張，也不知美容院是做什么的。要說美白，港姐葉翠翠，臺島林青霞，大陸的這冰冰那冰冰，肯定都在她之上。這“一姐”，怎么就她一直在連任？

西施業(yè)績非常，時間喜歡它打不敗的對手。

世界是圓的

一個人如果人緣好，隨和是重要的一條。

每個人，都怕別人當(dāng)面指出差錯，都怕對方提出與自己相左的意見。隨和的人不會。

每個人，都不喜歡身邊人不好商量，都不喜歡只顧自己走路，不看別人有沒有路走。隨和的人也不會。

每個人，都不喜歡被人輕蔑和冷落，不喜歡被人當(dāng)“開心點心”。隨和的人更不會。

隨和的人不會大江東去我偏西，不會眾人A調(diào)我B調(diào)。隨和的人尊重世俗、善待多數(shù)，總是慈眉善目的。世上多數(shù)人的審美取向和個人興趣，都有世俗慣性，他不會與多數(shù)人唱反調(diào)、反較勁。避開了這么一大堆的不一致，他的人緣能不好？

說來也是，世上95%以上的事情，這樣做和那樣做都不會塌天，都不會你死我活，都不會沒有回旋余地和商量空間。這95%，是通俗、淺顯和包容，也是平安、和諧和穩(wěn)定。有了這95%，就有了自在和溫和，就有了95%的朋友。隨和的人多了，這個團體一定平靜，一定整齊、規(guī)范。

但是，大家都隨和了，亂是不會了，很可能已是一潭死水、一方戈壁了。

這樣的地方，很少朝氣，很難進步，連故事也不可能精彩。

世上光有這95%，是不完備的，是不會有活力和精彩的。人活在世上，只有人緣好，還不夠。我們還有5%的時候需要毫不含糊地堅守。這5%看似偏執(zhí)，但，是個性和品位，是高精尖棲息的地方。常常是這5%決定著世界文明的突進。是這5%的人，活出了高度和深度，活出了風(fēng)格和自我。

“反抗你的敵人需要過人的勇氣，而在朋友面前堅持自己的立場，需要更大的勇氣”，活進5%比活成95%，難多了。這個世界是圓的。

一個人，如果沒有懷疑過真理、沒有被人笑話過愚蠢，如果沒有被孤立過、沒有站過多數(shù)人的反面，那么，他可能常常受到褒獎，可能人緣、心腸都不錯，日子也會是一帆風(fēng)順的，但一定是一個沒有個性的人，一個沒有獨特視角的人，也一定是很難做出一件突出事情的人。

我們這個和諧自洽的宇宙，恰恰是由矛盾重重、缺憾多多的萬物構(gòu)成的。它的活力，多半來自這種矛盾、這種缺憾。

沒有一個人一直在正面的。一直在正面的人，不會一直正確。

我們會因為困于自己的優(yōu)長而一敗涂地，會因為借助自己的缺點而得勁；會因為粗淺而排除了繁雜，會因為精細而坐失良機。一心加快速度把人間建成天堂的時候，不小心，讓賴以生存的水土萬劫不復(fù)；互聯(lián)網(wǎng)將我們每個人塑造成作者，但已很難找上一個恬淡的讀者；我們每一個都有了大聲吆喝的舞臺，但也失去了許多清心靜氣的聆聽者。

那次，劉心武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作完《紅樓夢》演講后，有一個疑問他問聽眾：到底是誰向你們推薦我來這里演講的？下面的聽眾回答，是反對你的那些人。他大愕，原來不同意他看法的人也會是成全他的人。

世界發(fā)明DDT以后，由于它對害蟲的殺傷力，讓20世紀(jì)地球上500萬人免于餓死，讓人類對付瘧疾、傷寒有了特效辦法。為此，發(fā)明者米勒獲得了1948年諾貝爾化學(xué)獎。但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鳥類大量死亡、癱瘓，人的肝損傷嚴(yán)重、腦功能紊亂，害蟲對DDT的抗藥性也日趨增強。接下來，人們紛紛譴責(zé)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的過失，說這個獎評錯了，評反了。為此，1972年以后，許多國家相繼宣布禁止使用DDT。又過20年，非洲瘧疾卷土重來，每年至少造成100萬人死亡，且大多是婦女和兒童。人類重新審視DDT，2006年世界衛(wèi)生組織聲明，非洲重新起用DDT防止瘧疾。

好東西不會好得沒有邊，壞東西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