鈞魚筆記

包光潛

一

40歲以后，我喜歡上了釣魚。

年輕時性情急躁，拿著魚竿滿塘跑，魚沒釣到一條，位置倒換了不少。釣友們不喜歡我的這種釣法，像避瘟神似遠(yuǎn)離我。有人說，釣勝于魚。其實，有幾人只是為了釣而不為魚呢？我當(dāng)然是為了魚。釣不到魚，我就非常著急，一著急就不停地?fù)Q釣位，可越是耐不下性子，越釣不到魚。

請我釣魚的多為學(xué)生家長，投我所好。開始我還不好意思，好像拿著網(wǎng)在別人的魚塘里捕撈?？晌覞u漸地發(fā)現(xiàn)，魚塘主人見到來釣魚的人，個個喜形于色，服務(wù)工作做得特別好。你需要什么，只要一聲吩咐，應(yīng)有盡有，保證讓你滿意。這種納悶兒，讓我長了見識。家長們特別牛，從未見過他們付過款，只在小本本上簽個字就行了。有位家長對我說：“盡管釣！你不釣，別人也是釣。與其讓別人貪釣，還不如讓你多釣。”這話說得地道。于是，我便毫無顧忌了。有時候，還要提點小小要求，譬如提前打招呼不要給魚兒喂食等。不投食的魚塘，釣起來特別爽，特別過癮。有人一釣就是幾十斤，我問他：“這些魚怎么辦？”回答是令人滿意的：“送人！”是呀，多多益善，吃不了送人。正如其他老師們說的，不釣白不釣，釣了也白釣。反正能沾上腐敗的邊兒都覺得無上光榮。你能腐敗說明你有能力，有實力，有地位——這世界就是如此荒謬！你不得不跟隨主流社會，否則你就是一個怪人。怪人出名了就是高人，但你能出名嗎？

禮拜天，又一位學(xué)生家長請我們釣魚。一共去了五位老師，包了兩個的士。魚塘在清溪河畔的鱖魚養(yǎng)殖中心，但釣的不是鱖魚，全是鯽魚和草鯇。天氣很糟糕，雨下得很大。其實在霏霏細(xì)雨中垂釣也是別有一番情趣的，可雨太大了，就像我們釣魚的味口一樣，恨不得釣上一條十幾斤的鯇子，好生遛一遛，過把癮。

這是我開年第一釣，其它老師好像也是第一次。第一次就出手不凡，個個收獲不小。吃中飯前，我就已經(jīng)釣了近十斤大鯽，還有一條草鯇，另外我還遛了幾條大鯇子放了，因為我怕是學(xué)生家長自己掏腰包，那樣就顯得太貪婪了。

雨實在太大，有老師躲雨去了。但我仍然手執(zhí)雨傘，兩眼注視著水中的浮漂。魚一條條地被我釣上來，盡管衣裳淋濕了，心里卻非常興奮。我一邊凝視紅白相間的浮漂，一邊欣賞網(wǎng)兜里的魚兒。那些魚兒在狹小的網(wǎng)兜里相互擁擠，唼喋有聲，吐著細(xì)小的泡兒在水面上漂散，分不清哪是雨兒濺的，哪是魚兒吐的。直到學(xué)生家長送來了盒飯，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魚塘。

我一邊吃飯，一邊遙望垂釣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些魚兒在水面上跳躍，濺起白白的水花。我心里一個勁地興奮著，那些魚兒又上位置了！

吃完盒飯，我便匆匆趕往塘邊——我的媽呀！網(wǎng)兜里那些鯽魚兒全不見了，唯留一條草鯇在網(wǎng)兜里晃悠，伺機(jī)而遁。但我沒有吱聲，直到垂釣結(jié)束，我才告訴了其他老師。我心里在想，人不能太貪婪。原來這次請我們釣魚的學(xué)生家長是自費(fèi)的。

?。∧切~兒，那些逃跑的魚兒……

二

一種時尚的形成，需要社會環(huán)境來造就，譬如單位每年都要舉行群眾性的釣魚比賽。如果哪一年不想搞釣魚比賽還不行，就像當(dāng)下的旅游一樣，會有人通過各種渠道找上門來，拒絕了不僅得罪人，而且還會失去許多實惠。與其這樣，還不如大家都高興。

選擇什么場地決定著釣魚比賽的成敗。不至于帶著大伙兒到長江黃河里去釣吧，那樣還有幾個人愿意去呢？這場地當(dāng)然是私人魚塘，魚兒好釣，參與者不會空空如也，但每個人都釣上幾十斤甚至上百斤，似乎又不太現(xiàn)實。于是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就帶著垂釣專家去試釣，這專家當(dāng)然是領(lǐng)導(dǎo)看好的或者是領(lǐng)導(dǎo)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說，這塘行，那就行了。

釣魚比賽結(jié)束，懂規(guī)矩的魚塘老板并不急著要錢，還會有許多體面人悄悄來魚塘邊休閑休閑，多多益善，全都記在比賽的帳面上，年底一起結(jié)算。于是，一場釣魚比賽往往要持續(xù)好幾個月。

同事老陶乃一介書生，不擅此道。單位舉行過多次釣魚比賽（只交10元參賽費(fèi)），他都沒有參加。他老婆看見參賽者釣的魚比10元錢買的要多好多，心里挺不是滋味兒。常常罵老陶窩囊，什么都不會，白投了男人胎。老陶終于在老婆的慫恿下，報名參加釣魚比賽了?？墒墙衲牯~塘狀況不好，大多數(shù)參賽者戰(zhàn)果不佳。老陶呢，只釣了兩條鯧兒，一條鯽魚，理所當(dāng)然被老婆罵得狗血噴頭。想想也是的，光買釣具就花了近二百元，虧大了。老婆又慫恿老陶厚著臉皮跟其他人一道出去釣魚。

去了幾次，收獲頗豐。老婆一邊剖魚，一邊說，這釣來的魚就是不一樣啊。

老陶在單位無權(quán)無勢，沒什么人巴結(jié)，喊他釣魚也是出于同情。釣了兩次之后，沒人再愿意喊他了。老陶不好意思緊蹭別人，又怕老婆譏諷，只好硬著頭皮扛著魚桿出門，跑到遠(yuǎn)遠(yuǎn)的江畔垂釣。日落西山，網(wǎng)兜兒空空。回去怎么跟老婆交待呢？他靈機(jī)一動，轉(zhuǎn)到菜市場買了五條大鯽，用魚鉤兒在每條魚的嘴唇上戳上一個孔兒，免得精明的老婆起疑心。老陶一邊戳著，一邊得意洋洋地嘿嘿笑著。

某日，我到江畔散步，遇到老陶。我問，老陶你偷著樂什么呢？老陶也受了驚嚇，很尷尬，臉紅得像豬肝。我不知究里地說：“沒想到老陶真的有雅興啊。”

后來碰上老陶的老婆，她表揚(yáng)我活得瀟灑飄逸，埋怨老陶窩囊。我說老陶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別人釣魚搞腐敗，老陶是真風(fēng)雅??！我便一五一十地把老陶江畔釣魚的事兒抬出來做證。老陶老婆突然色變，但馬上又恢復(fù)常態(tài)，只是這常態(tài)中埋伏的東西只有我等善于觀察的人才能感覺出來。

我突然感覺問題嚴(yán)重，倉皇而逃，生怕又碰見老陶。

三

魚塘離城不遠(yuǎn)，開車半個小時即到。

雪跡猶存，偶爾寒鳥掠空。遠(yuǎn)遠(yuǎn)望去，寬闊的水域，人影點點，有黑色如釘，有紅色晃動，還有鱗光閃著寒意。以為來得早，哪曉得更有早行人。

在魚塘老板處領(lǐng)取了打窩的餌料，我們便尋得一處避風(fēng)朝陽的水灣。說是避風(fēng)，其實無風(fēng)也有鱗細(xì)浪。窩兒老是打不準(zhǔn)，餌鉤也難得到位。好不容易坐下來，就聽見對面穿紅色羽絨服的少婦在大嚷大叫。尋聲而去，發(fā)現(xiàn)她手中提著一根空竿，只聽見“真是一條大魚耶”。真替少婦感到惋惜，大冷天的，能釣條魚著實不易，況且是個女釣徒?？晌业呐笥褏s在一旁竊笑不語，眼睛盯著隨風(fēng)搖擺的漁浮子。好半天，他才冒出一句話來：“光看女人，別跑了魚啊?！痹捯魟偮?，我的漁浮子還真的有動靜了。我一邊回味朋友的話，一邊死死地盯著漁浮子的細(xì)微變化。可是浮子動了一會兒，又安安靜靜地隨風(fēng)蕩漾。在動蕩的水面要看清浮子是否在動，需要一定的眼力，上升到理論高度，那就是相對運(yùn)動中的參照物的選擇了。也許是我的定力不夠，還是分散了心思，伸伸懶腰，東張西望。感覺太陽照在身上有了些許的溫暖，蓬松的雪在陽光下發(fā)出吱吱的聲響。

還是那個少婦大嚷大叫，我忍不住又尋聲張望。這一次，我真的發(fā)現(xiàn)那少婦手中的魚竿確實彎成了一條弧線。可是很快，那條弧線消失了，傳來的依舊是“真是一條大魚耶”。朋友依然故我，竊笑不語。他那浮子依然隨風(fēng)蕩漾，沒有絲毫被魚咬鉤的跡象。

突然，我感覺我的浮子與隨風(fēng)蕩漾的水波發(fā)生了明顯的位移——魚兒又咬鉤了，浮子繼續(xù)發(fā)生偏移。我情不自禁地說：“魚兒上鉤了?！笨墒?，手腕感受到的沉重很快消失。唉，跑了一條大魚！這條大魚足有幾斤，不然，我不會有那么沉重的感覺。朋友依然竊笑不語。我有點惱怒，這家伙幸災(zāi)樂禍，不近人情。

不知不覺中，一個多小時的光景過去了。我們一無所獲。朋友依然端坐，目不斜視，偶爾給窩兒添加一點餌料。我將魚竿架設(shè)在架子上，站在塘埂上極目遠(yuǎn)眺，看青山如黛，看水色蒼茫。朋友突然告訴我：“魚兒上鉤，趕快！”我彎下腰，一提。果然，是一條半斤重的鯽魚。我喜不自勝。

又過了一個小時。這段時間，對面的那個少婦又驚叫了若干次。正在我朝對面張望時，朋友不聲響地拽起了魚竿。變形的竿兒，弧度越來越大。朋友立足如釘，雙手把持魚竿，伸縮自如。大約溜了近十分鐘，一條大魚被他拖到岸邊。在他的提示下，我遞上抄兜兒，幫他將大魚抄起。我拎了拎，大約七八斤重。我不得不說，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朋友依然竊笑不語。

對面再次傳來那個少婦的叫嚷聲。我突然明白，跑掉的未必都是大魚。

四

雙河交匯處，有一段亂石堤，約300米長。雖然沒有“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壯觀場景，卻也在夕陽西下時瑰麗無比，燦然生輝。江風(fēng)獵獵之際，風(fēng)過石罅，鼓蕩起堤畔的水面，魚鱗浪此起彼伏，浪拍石頭，風(fēng)擠石隙，二者交響，宛若錚錚鐵器，妙不可言。

這是秋天的傍晚，高曠的天空漸漸地低垂，雁鳴如嘶，劃破岑寂，低飛的鳥雀一陣陣嬉戲后，也盡然遁失在我們的視野，回到遠(yuǎn)處的平林之中。從晚霞密布到暮色如鉛的這段時光，最是秋釣的好時光。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外出野釣了，即便是養(yǎng)殖魚塘，也是暌違已久。它們淡淡地遠(yuǎn)離了我的日常生活，我也就真的將其遺忘。這一回經(jīng)不起幾個朋友的攛掇，便來到了雙河交匯口。他們說入秋之后，“鐮刀”魚正是肥美，其肥不及盛夏之肥膩，其美則多了清香之味。也就是說，魚過肥則膩，過瘦則寡然。中秋之前的“鐮刀”魚，甚至包括名貴的鱖魚，它們的肥與味都恰到好處，多一絲，少一分，則食之無爽，有如長江刀魚，味道鮮美時日并不多，往前則寡而少趣，往后則如毛蒿索然無味。

我對小刺鰍熟視如鄉(xiāng)朋，對大刺鰍卻少有見識。對了，我該說明一下。被釣友們稱之為“鐮刀”魚的，其實就是大刺鰍。根據(jù)“鐮刀”魚的獵食習(xí)性，最佳垂釣時機(jī)應(yīng)該在午時里。可我堅持己見，一定要在傍晚時分前往雙河口。這私心兒也是十足的，除了釣魚，我還想欣賞落日下的雙河交匯口的風(fēng)景。雖然我來過很多次，在不同的季節(jié)，可就是沒在傍晚時分來過，因為交通不便。

對于刺鰍（又叫刀鰍），大凡有過水鄉(xiāng)生活經(jīng)歷的人并不陌生。記憶中，它是一種上不了臺面的魚。不僅因為它的脊背長有鋒利的鰭刺，更在于它的味道不是太適合水鄉(xiāng)人。反正我對那玩意兒非常不屑，每每捕獲，總是棄之不取。更多的人則喜歡小溪小河中的麥穗魚、鯧鰷兒、沙鮈子，甚至鳑鲏兒，就是瞧不上刺鰍?？墒乾F(xiàn)在的刺鰍不僅上得了廳堂，而且價錢不菲，說它營養(yǎng)價值如何如何的好。尤其是長得像鐮刀一樣的大刺鰍更是受到熱捧，每市斤都買到五六十元了。你說稀罕不稀罕。有人喜之好之，必然有人捕之釣之。可是，這魚兒不好逮，也不好釣。原因很簡單，野生的“鐮刀”魚大多棲息在河流或溪流的石頭縫中，或是潛入水面以下的石穴里。它們好像不是很喜歡明亮的陽光，運(yùn)動量也不是很大。可我們千萬別誤以為以靜養(yǎng)生的“鐮刀”魚是個乏力之徒。其實不然。它們的力氣大得很呢。有過垂釣經(jīng)歷的人，都有如此感受。別看它們個頭不大，鐮刀般大小，幾兩重，最大者也莫過于斤把重，它們的力量卻是同等魚類的兩倍以上。所以，在垂釣過程中，“鐮刀”魚一旦上鉤，決不能遲緩，稍有怠慢，釣線便被“鐮刀”魚拽進(jìn)亂石叢中，不是被鋒利的石棱兒割斷，就是被釣者提竿拽斷。這不，不到半小時，我的釣鉤統(tǒng)統(tǒng)用完了，不得不問釣友索要。好在是他們邀請我來的，要不然，誰愿意臨陣借槍借刀的。至于餌料，我倒是帶了不少，不僅量多，而且品種豐富，尤以葷者為多，比如紅蚯蚓、小蝦、地蟲，還就地捉了幾個菜蟲?？上也恢O于釣，只知道“鐮刀”魚尖嘴小腦袋，卻不清楚它嘴竟然那么小——除了紅蚯蚓，其它的餌料都大了，只好在釣友的指導(dǎo)下，臨時割舍。有意思的是，有一位鄧姓釣友，竟然不用漂浮，也能釣上“鐮刀”魚?？磥磉@家伙吃食一定很兇狠。果不其然。就在我東張西望時，我的手明顯感受到釣竿被拽走了。轉(zhuǎn)眼一看，浮子早已沒入水中不見了。一拽，挺沉；再拽，更沉……看來這家伙跟我頑抗到底了。釣友提醒我，別老是拽著不放，應(yīng)該松一松，給魚一個回旋余地。在魚兒回旋時，你改變一下用力的方向，可能就成功了。遵囑，照辦，果然。魚兒上岸了，不小，大約六七兩重，再有兩條，就可以燒一盤子了。可是，一直到我們回家時，也沒有上第二條。我有點垂頭喪氣。朋友們說，下次我們還是中午來。

老鄧蹭到我的身邊，非得要我?guī)纤灥膬蓷l“鐮刀”魚——湊合一下，好歹讓嫂子能燒上一盤。按理說，應(yīng)該是少的湊合到多的一塊兒，可我竟然恬不知恥、毫不猶豫地接納了。此刻，火燒云漸漸退卻的天空，泛出青瓷一般的色澤。凝視著，我的內(nèi)心是那么激動而安寧。青瓷，大抵予人如此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