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陽光

徐凱文

細(xì)若游絲的月光蔓延于混沌的夜空中，掙扎，消逝。如野獸般肆虐的云翳充盈在空氣中，渲染著一份難以言喻的壓抑與恐懼。磅礴的雨水傾瀉而下，敲打著深藍色的海面，蕩起層層漣漪，也蕩起無邊無際的寒意。偌大的蒼穹下，惟有一座孤零零的城堡矗立在這海面，發(fā)出星星點點的光，在風(fēng)雨中搖曳。只是在這表面的波濤下，卻涌動著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沉睡了數(shù)千年，而如今，它即將蘇醒……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打在我身上，也打在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里，但我感覺不到疼，我的心早已經(jīng)麻木，看著身邊已經(jīng)漸漸僵冷了的身體，我陷入了一陣凄涼……

我叫亞索，出身在城堡中權(quán)位顯赫的法師家族中，有著至高無上的血統(tǒng)與地位。我天生就愛笑，侍女和侍衛(wèi)們都喜歡看我的笑容，他們說我的笑容很溫暖，像一束陽光，能治愈心靈的傷痛，尤其是一名叫索斯的失明中年人，仿佛對我有一種別樣的復(fù)雜情感?？刹恢獮槭裁矗依锏娜瞬⒉粠鋹畚?，他們對待我沒有一絲的愛意，只有沒有溫度的冷漠深深的刺痛我的心，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那已死去的母親—據(jù)說她在生下我之后與另一男人私奔，被家族發(fā)現(xiàn)后按族規(guī)釘在十字架上，連同靈魂一起燒成了灰燼。“她的靈魂不配在海底安眠”，族人們這么說道。每次看到父親百般憐愛其他的孩子，我的心中都會涌起一陣委曲與傷痛“她犯下的錯憑什么要我去償還？”，我總是會很殘忍的問到，獨自蜷縮在一個角落，默默抽泣著，沒有人愛我，也沒有人在意我，整個世界都與我背離，我是被這個世界遺棄的孤兒。常常在睡夢中，我感覺有人在撫摸我的面頰，粗糙卻有溫度，而每每這時，我都不愿醒來，永遠不要……

漸漸長大，我的笑容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漠，看著讓人心生寒意。我的法術(shù)運用得比任何同齡人都要好，只是沒有一句贊賞，一句鼓勵，每天就只有遠方的海潮聲陪我關(guān)燈，陪我入眠，而心中唯一的一絲慰藉便是深夜里的那一份溫暖，如此厚重，又是如此縹緲的給予我生命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光。

不知什么時候，有傳言說索斯就是那個跟母親私奔的男人，頓時，無數(shù)的委屈與仇怨涌上心間，一個小小卑微的雜工，竟然毀了我一生的幸福！索斯仿佛也察覺到了什么，故意離我遠遠的。直到有一天，我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走過，像是走過一堆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他怯生生地問：“是你嗎，亞索？”“是我”，我冷冷地答道，“你現(xiàn)在……還愛笑嗎？”我看見他的表情有些掙扎又有些畏懼，仿佛是很尷尬地問出這個問題。“我笑又怎樣？不笑又如何？因為自始自終我都未曾幸福過。”我看見他有一點驚愕，“而這一切還不都是拜你所賜！”我拋出這句話像拋出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向那個令我作嘔的人，他那無瞳的眼眶因痛苦而瞪大，呈現(xiàn)出一種扭曲的恐怖，嘴角抽搐著，想要說什么，最終只是沉默著，轉(zhuǎn)身，離開，微駝的背在夕陽下呈現(xiàn)出一種凄然的落魄，卻讓我突然感到一種殘酷的快意。

一個灰蒙蒙的下雨的早晨，我醒來，撲面而來的是漫天寒雨，我躺在索斯的懷中，他全身已被燒成黑焦的顏色，現(xiàn)在的他就如同一個地獄的惡魔，散發(fā)著森然的白氣，讓我不禁膽寒，但當(dāng)他的手撫摸我的臉頰，一股熟悉的溫暖頓時襲遍全身，可與此同時，也摻著一絲失望與失落——原來是他！竟然是他…….那份令我魂牽夢縈的溫度竟然來自他的血液，他的心跳！他痛苦的從腦袋中抽出一縷青絲，放在我手中，“這是……我的記憶”，他氣若游絲的說道，“去海底，你會找到答案”。他的聲音硬生生的止住了，手耷拉了下來，深黑的眼眶中透著無盡的悲涼，一滴淚滴下，多么溫暖，多么悲傷.手中的青絲跳動著，拼命的掙扎著，仿佛一團沸水，渴望著沖破束縛。一旁昔日風(fēng)光無限的府邸，如今只剩下一團廢墟，冒著白煙，就如同一個美好的夢境，被捏成碎片……

潛行在冰冷的海水里，撲面而來的寒冷就如同幕幕往事不斷沖擊著我的腦海，越往深處，便越是凄寒入骨，我的身體已經(jīng)麻木，眼前盡是幻覺，但手心那份跳躍的溫度，驅(qū)使著我向前，當(dāng)?shù)竭_海底時，手心一股巨大的牽引力將我瞬間拉入無盡的深淵…….

重重地摔在地上，我輕聲地呻吟，頭頂是深藍的波紋在蕩漾著，我身處在一片峽谷中，死一般的寂寥，而在我旁邊，有一汪深井，我走了過去，我能感到手心那一團青絲越來越激烈地跳動著。井里除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什么也沒有，仿佛是通往另一個世界。“一縷靈魂的青絲，將打開塵封的往事?！蔽夷钪系奈淖郑蝗?，一種靈魂被抽出的感覺，讓我頓時失去了知覺…….

我勉強睜開眼，明媚的陽光讓全身感覺曖洋洋的，空氣中帶著咸咸的海產(chǎn)味，海鳥在鳴唱著，被海風(fēng)吹得更遠。一個小男孩兒從身邊走過，我知道他看不見我，一路上的人們對他投以鄙夷的眼光，他只是卑微地低頭，把全身縮成一團，急切地想走出人群，海風(fēng)吹開他那亂蓬蓬的油膩的頭發(fā)，也吹起他身上那件寬松可笑的風(fēng)衣，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更為窘迫。我跟著他走進了一片樹林，旁邊是一片湖，在陽光下泛著迷人的金光。他悄悄地躲在樹林中，看著湖邊的一個女孩，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啊——棕色的卷發(fā)像瀑布似的在風(fēng)中飄揚著，潔白光滑的肌膚在陽光下仿佛是透明的，泛著迷人的橙光，小巧的腳敲打著水面，濺起朵朵玲瓏的水花。小男孩臉上的表情很糾結(jié)，好像在做什么艱難的決定，最后，他紅著臉朝女孩走去，女孩兒也看見了他，很友好地沖他笑了笑，露出潔白如玉的皓齒，明亮的眼眸就如同那湖水一般深邃?！澳阈ζ饋碚婷馈保∧泻⑧?，“謝謝”，小女孩兒調(diào)皮地皺了皺精巧的鼻子，“就如同陽光一般啊”，小男孩眼眶有些濕潤。他就這么靜默地站著，她就這么靜默地踢著水，風(fēng)拂過湖面，帶起一層層漣漪，就如同那女孩兒的笑靨般，撩撥著男孩那顆飽經(jīng)風(fēng)寒的心。時間仿佛凝固了，“我叫索斯”，“我叫索菲婭……

女孩兒最后的回音還在耳畔回響，眼前的光暈還未散去，我感到靈魂又被拉了出來。

天空中飄著雨，樹葉的沙沙聲回蕩在潮濕的空氣中，小男孩長高了許多，女孩兒也愈發(fā)亭亭玉立，只是她的眼中帶著一絲輕蔑，仿佛一個不可一世的女皇?！翱纯茨悻F(xiàn)在這樣子，你覺得我們倆可能嗎？我的家族已經(jīng)為我定好了門當(dāng)戶對的對象，請你以后不要再來煩我！”女孩兒頭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男孩獨自淋濕在雨里，獨自悲痛在這片他們曾甜蜜過的湖邊，他的頭發(fā)紊亂如水草，瞳孔中泛著絕望的光，臉上淌滿了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再次睜眼，周圍是一片嘈雜，我看見了前面箭步如飛的索斯，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滄桑，但此刻，卻近乎是一種絕望——遠方的十字架上，熊熊的烈火燃燒著，那烈火就如同一只狂怒的野獸，肆意膨脹著，仿佛是想要吞噬掉整片天空，我依稀看見那個如此美好的身影，如今卻將被燒為灰燼。我聽到一聲怒吼，是索斯，他拼命地穿過人群，打翻侍衛(wèi)，沖向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身影，那個唯一給予過他溫暖的身影。越來越多的侍衛(wèi)將他擒拿在地，踢著，罵著，羞辱著，直到他口吐鮮血，直到他失去知覺，但他始終沒有停止爬行。當(dāng)大火最終阻擋了所有人的視線，里面的人影已不復(fù)存在時，我看到他的瞳孔在燃燒，臉也應(yīng)痛苦絕望而扭曲，滾燙的淚珠打在地板上，一聲如悶雷般的怒吼劃過天際，刺痛我的耳膜，也刺痛著我的心。

靈魂再次被抽空的感覺，我來到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府邸——我長大的地方，我看見索斯跪在地上，哀求著我的父親不要殺我。他的頭發(fā)更稀少了，也更亂了，身上的每一道傷疤都如此觸目驚心。“不殺他可以”，父親指著襁褓中的我，“把你的眼球給我，我就答應(yīng)你”，父親嘴勾起一個戲謔的笑，“少一個他對我來說并沒有兩樣，但是你，我知道你喜歡索菲婭，可我卻恨她入骨，我喜歡看著你痛苦的樣子，怎么樣？成交了嗎？”父親的話讓我震驚也讓我作嘔，我看見索斯咽了咽口水，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卻呈現(xiàn)出一種淡然?！胺凑际切囊阉赖娜肆耍@個世界在我的眼中并沒有什么可留戀的，還不如留給世界一份陽光啊…….”，父親笑了，笑得那樣猖狂，那樣惡心，最后在我腦海中回蕩、回蕩，仿佛炸裂了一般……..

突然，尖叫聲貫穿我的耳膜，還是那個熟悉的場景，索斯在踉蹌的跑著，前面是火光沖天的府邸。我看見他的銀絲在火光中閃爍著刺眼的白光，略顯蒼老的臉上和十幾年前一樣，是那樣地絕望與恐懼。他直接沖上樓，臉上已淌滿了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不要……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了…….”，他有些哽咽的喃喃道，沖到門前，一腳踢開門，迎面而來的火光將瘦弱的他掀倒在地，他在地面摸索著站了起來，他仿佛看到了十幾年前母親那無助的表情與那深藍色眼眸中閃爍著的絕望的光，他知道這一跳就沒有回頭的可能，可面前的亮光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他和她就坐在那晶瑩如水晶般的湖邊，她的笑容就如同那陽光一般，這么多年了，他從來也不曾忘記過，而此刻他的心中，泛起的是柔和的光芒，“來吧…….”，他笑了，縱身跳進一片火海中。

“嘭”的一聲，我被彈入海水中，瞬間的冰冷讓我?guī)缀跏ブX，可依然止不住心中的苦水一滴一滴往外流，我拼命的向上游，我第一次如此想呼吸到那帶著咸味的冰涼的空氣，如此希望看到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沖破水面，我突然感到一種釋然。海水永不停息地拍打著石礁，像是撫慰一顆傷痕累累的心，滿天的繁星閃爍著，遙遠的地平線上泛著橙光，海風(fēng)吹拂著面頰，帶著我的心飛向夜空，飛向更遠的地方?！霸瓉砦沂悄懔粼谑郎系囊豢|陽光?。　蔽蚁?，露出了久違的笑……

（作者單位：四川省成都市七中八一學(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