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毀的字條

馨一然

有一張撕毀的字條，它一直隱藏在我的記憶深處，每每家人提及堂妹，這張撕毀的字條仿佛會張牙舞爪地飄飛在我眼前、浮現(xiàn)在我的思緒里，一股深深的遺憾就會涌上我的心頭，總令我百感交集。

我伯父的第一任妻子，在我的二堂哥生下來沒幾個月就過世了，在我開始上小學的時候，我的第二個伯母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她前夫生的女兒，成了我的堂妹。

堂妹和我年齡相仿，小孩子之間難免會有些吵吵鬧鬧，我記憶深刻的不是我和堂妹之間的吵鬧，而是每次吵鬧過后伯父伯母的態(tài)度，他倆都會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每次伯父伯母責罵我，軟弱老實的父母始終沉默以對，這讓小時候的我感到孤立、無助和不公，時常感覺滿腹的委屈。

有一次，我大概是罵了堂妹“貓拖油瓶”之類的話，伯父竟然說要挖掉我的眼睛，那時的我非常害怕，躲在豬棚里都不敢出來。慢慢長大了，我才知道“貓拖油瓶”是在笑話堂姝不是伯父親生呢，而當時的我只不過是在跟村子里的人學舌罷了。

堂妹和我之間雖然會有些小爭吵，她卻非常喜歡和我一起玩，簡直就是我的跟屁蟲。我從小就是個學霸，成績好，堂妹也有幾分崇拜，所以在我小學期間堂妹總喜歡和我粘在一起，簡直形影不離。

堂妹人長得很俏麗，膚白貌美，看起來挺機靈，但堂妹在讀書這件事上，似乎應了我們鄉(xiāng)下的一句俚語：“聰明面孔笨肚腸”。伯母為此很憂心，所以她也暗暗支持堂妹和我這個“學霸”混在一起。

至今記得我和堂妹一起到村里的西瓜地里偷吃還沒熟透的西瓜，一起到村里的茉莉花地采摘花骨朵賺零花錢，一起躲在村里的蠶豆地里偷吃嫩嫩的豆子，一起仰躺在夏日午后茶地中央的老香樟樹上……于我而言，和堂妹在一起的日子都成了我歡度童年的最最美好的記憶。

小學畢業(yè)會考的時候，我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了一所重點中學。學校離家很遠，八十年代杭州的交通還很不方便，我便很少回家。

漸漸地，我和堂妹之間沒有了爭吵，但也少了交往。在我讀高中的時候，堂妹由于學習成績不好，已經輟學在城里打工。

伴隨著成長，堂妹越發(fā)出落得亭亭玉立、曼妙靈動起來，而且非常懂事明理，伯父伯母更加疼愛她，全家人也都很喜歡她。而那時的我，內心焦慮于學業(yè)，依然是只丑小鴨。

但堂妹并沒有辜負家人對她的寵愛，她善良熱心且善解人意。有一次，我回家問父親要生活費，務農為生的父親手頭沒錢，堂妹主動拿出在城里打工賺來的十元錢用作我回校的生活費。那時起，我對堂妹心懷深深的感激和憐惜。

不久，我又聽說堂妹戀愛了，但問題就出在她的戀愛上。

伯母那時常暗忖兩個堂哥非她親生，她內心總擔憂晚年的養(yǎng)老問題，所以一心思量著把堂姝留在身邊，絕不遠嫁他鄉(xiāng)。

在堂妹沒有外出去城里打工之前，伯母就相中了鄰村的一個小伙子，是個泥水匠，人長得蠻帥氣，伯母攛掇著堂妹和這個泥水匠戀愛。堂妹是個聽話乖巧的女孩，而這個泥水匠也長得帥氣，堂妹就順利成章地和泥水匠好上了。

但后來堂姝進城打工，和同工廠的一個來自外鄉(xiāng)的小伙子朝夕相處，互生愛慕，開始了她人生中一場真正的戀愛。伯母擔心自己的養(yǎng)老問題，自然是竭力反對。

在伯母的反對聲中，堂妹停止了外出打工，又開始和鄰村的泥水匠糾纏不清。有一次我從學?；丶?，從姐姐和母親那里，聽說了堂妹的煩心事，但那時我已經感覺自己和堂妹比較生疏了，竟不知如何開口和堂妹談論此事。便隨手從一本作業(yè)本上撕下一張白紙，寫了些話給堂妹，大意是鼓勵堂妹愛她所愛，不要被父母意見左右，又提醒她千萬不要在兩個男孩之間搖擺不停，會傷了自己。

但遺憾的是，我離家回校前，又悄悄地把這個給堂妹留言的字條撕了，因為那時的我雖然內心如此深沉地愛著亮麗可愛的堂妹，但自尊又自卑的我，擔心自己太書生意氣、不懂世俗的人情世故，而我一時激動寫給堂妹的留言，怕伯父伯母未必認同，到時候又惹惱了他們，怎么辦？撕毀后，我暗暗慶幸自己理性明智，何必陷入他們的紛爭呢。

接下來，在一次堂妹和鄰村的泥水匠激烈爭吵后，堂妹在泥水匠家開的小商鋪里，沖動地喝下農藥，一喝下農藥堂妹就后悔了，她一個勁地央求附近的人：“快去叫我爸爸，叫我爸爸來救我，我爸爸就是鎮(zhèn)上機電站的大寶師傅，很多人都認識他的！”真是令人感慨和心酸。

堂妹出殯的那天，我正逢高考前夕，家里人怕影響我竟然沒通知我，只是那天我在學校，整天的心神不安，竟然在下午放學后鬼使神差地匆匆趕回家?；氐郊視r，家里滿是出殯歸來的客人，我也第一次看到了那個和堂妹戀愛的外鄉(xiāng)小伙子，我遠遠地端詳，他溫和清秀、五官精致，正默默地站在房間的角落里黯然神傷。

聽姐姐說，堂妹本來就長得漂亮，火化前化了妝，真美。我悲痛至極，讓我深覺遺憾的是我竟來不及見上堂妹最后一眼。

而我心里就此種下一個難以與外人言說的遺憾，那就是我為什么那天撕掉了那張寫給堂妹留言的字條呢？也許堂妹看到了我的留言，她會有所領悟、有所決斷，想出策略和方法，就不會在父母的壓力和情感的搖擺糾結這雙重痛苦下沖動喝下農藥了……

摘自作者QQ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