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周思怡

“小怡，等你病好了以后啊，就去我家，我給你做好吃的?！?/p>

我在混沌中努力睜開雙眼，想抓住那陌生又熟悉的聲音，眼前卻仍是暗黑一片。我急切地飛奔在長廊上，前方仿佛是我拼盡一切也不能錯過的東西。我的心在問：那是誰？那是誰！那是誰在黑暗中低訴，是誰曾對我說過同樣的話？我依舊不停地向前，向前，累到無法邁出一步，仍不甘心地向前揮手，想要摸清前方到底是誰……

他去世的那天，是平安夜的前一夜。凌晨的街道本就冷清，飄著雨的潮濕的空氣中隱隱含著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我緊了緊身上的大襖，卻仍然感到無盡的寒意，那是來自心底深處的，我似乎早已有了預(yù)感。緊趕慢趕，我們還是沒能見他最后一面。靜靜躺在病床上的他，之前一直微蹙的濃眉終于放松下來，那雙我一直看不透的、睿智深沉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眼圈仍是泛著不健康的青色，蒼白的嘴唇就像平時那樣，銜著若有若無的笑，溝壑縱橫的皮膚如今真的像一棵死樹一般了無生息。我的身子在輕顫，心里的苦澀在這一刻蔓延到全身。他明明還是和前些天一般無二的模樣，瘦削的臉龐，微微佝僂的身子。我輕啟嘴唇，還像小時候一樣輕聲喚他，那雙明亮的雙眼卻永遠不會睜開了。迷霧氤氳，在我眼里揮之不去，最后變成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坐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消毒水的味道在我鼻尖縈繞，周圍人極力抑制的哭聲回蕩，遠處是明明滅滅的聲控燈在黑暗中指引著道路。關(guān)于他的點點滴滴，一下子全涌上心頭。

他是家里最受人尊敬的老人，年輕時的他肩上擔負著一家五口的命運，該好好安享晚年的時候，又操心著家中的孫輩。我是孫輩里最體弱多病的一個，他最擔心的也是我。記得有一次我高燒一個星期不退，他趕來看我，要給我做吃的。我卻不領(lǐng)情地輕哼：“您又做得不好吃，我才不去呢。”“別看這味道是不怎么樣，可你別忘了，我是中醫(yī)，最懂養(yǎng)生的，準能把你養(yǎng)得好好的！”我看著他希冀的眼神，點了點頭，心里卻暗暗嘀咕：中醫(yī)又怎么樣，您還不也是個病秧子。

他最喜歡看雪，每年冬天都會忍住身體的不適到外面看看雪，伸手接住那晶瑩剔透的小雪花。雪花融化在手中，他的眼睛總笑，一條縫，里面卻仍藏有亮晶晶的東西，頗有感慨地對我說：“你呀，是沒見過北方的大雪。倒是當真跟魯迅先生寫的一模一樣，‘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薄把┯秩绾?？當太陽出來的時候啊，還不是化為了一灘水?！蔽也辉谝獾仄财沧?，他卻開懷大笑起來：“哎，你個小調(diào)皮蛋。這雪啊，美妙著呢，等你以后慢慢悟吧！”

黑暗中，到底是誰在呼喚我的姓名？我終于知道了，那就是他，是他??！是最疼我的外公！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伴隨著多年未曾入夢的外公而來。我出門衣衫單薄地立在雪中，也像從前的外公一樣伸出雙手，去輕觸那冰冷脆弱的雪花。當磅礴紛飛的雪落在我的發(fā)絲，我的肩頭，我的手心，立刻融化成了晶瑩透明的雪水，它們卻依然不憂亦不懼，好似飛蛾撲火，即使粉身碎骨，無影無蹤，依然無悔。我望著蒼茫大地，似乎有些懂了。

大夢一場，我終究是醒了。外公，我此時真想再嘗嘗您為我做的好吃的，想再聽聽您的聲音，您是否，依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