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R戒毒：先讓他們飄飄欲仙，再讓他們極度厭惡

毛翊君

戒除毒品成癮是世界性難題，這一次，浙江開始引入虛擬現(xiàn)實系統(tǒng)幫助戒毒人員戒除毒癮。

這種基于巴甫洛夫條件反射理論的方式，能否取得成功？而下一步，針對不同的戒毒者，

根據(jù)算法推送的進階模式，又是否能成型？

浙江省良諸強制隔離戒毒所內，戒毒人員正在接受VR成毒治療。

打火機被點燃了，燒著一條圓形試管。管內透明的結晶體正在液化，珠狀的液體一滴一滴附到管壁上。管子被晃了晃，液體來回滾動，一下蒸發(fā)了，進入試管連通的“冰壺”——礦泉水瓶內。瓶里裝了八分滿的水，水面距瓶口的空間里接著一根吸管，一個男子湊上來吸了一口這經(jīng)過水過濾的冰毒氣體，閉起眼睛，五官瞬間舒展開來。

接著，這樣的管子被遞到了張海浪眼前。他心里動蕩了一下，畫面沒有了。

張海浪摘下VR眼鏡，和同在浙江省良渚強制隔離戒毒所的戒毒人員離開心理矯治室后，聊起剛剛看到的5分鐘視頻。那是在一所酒店的房間里，四五個男女分別在桌椅前和床邊吸食冰毒，用他們的行話來說，就是“溜冰”。他們都感覺很像當初自己第一次吸毒的場景。

這是國內首個針對甲基苯丙胺（冰毒）的“虛擬現(xiàn)實毒癮評估矯治系統(tǒng)”，由浙江省戒賭管理局立項，特聘專家作為理論指導，依靠第三方科技公司提供技術完成的項目。

這樣的矯治每周一次，方式是觀看5分鐘的VR視頻，一共有8段內容。之后，他們還會看見皮膚潰爛、警察突然出現(xiàn)等吸毒的后果，有些人甚至反饋自己看后吃不下飯。這個過程，他們的心律會被測試儀所記錄。

全球市場研究公司透明度市場研究（Transparency Market Research）發(fā)布過的報告《醫(yī)療市場中的虛擬現(xiàn)實（VR）——2013-2019年全球行業(yè)分析、規(guī)模、份額、增長、趨勢和預測》中提到，患者治療和醫(yī)務服務方法的維度變化正推動醫(yī)療市場中采用虛擬現(xiàn)實工具。

市場推動下，今年1月，該系統(tǒng)通過了專家論證，3月，開始在浙江四家戒毒所推廣。

在今年8月份的該系統(tǒng)應用中期報告中，甲基苯丙胺吸食人員毒癮治療有效率達到75.8%。浙江省戒毒管理局特聘專家杭州市第七醫(yī)院腦功能室副主任汪永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復吸率會有所下降，但不是說75.8%的有效率就是75.8%的人不吸了?！?/p>

600例訪談還原

2002年，嘉興平湖，16歲的張海浪跟朋友在酒店開了房間，門一關，看見朋友拿出冰毒，他跟著嘗試了一下。那一次，他記得整晚沒有睡，一直在興奮地看電影、玩手機。

王永光和出品目前這款VR毒癮評估矯治系統(tǒng)科技公司的相關負責人在浙江省幾家戒毒所待了幾個月，跟600位像張海浪這樣的戒毒人員面對面訪談，熟悉他們之前的生活環(huán)境和吸毒的過程。

孟佳韻是這款VR毒癮評估矯治系統(tǒng)科技公司的負責人之一，他曾訪談過200到300個吸毒者的案例，他們想得到的最主要的信息是——他們第一次吸毒時的場景，還有，就是吸毒的具體細節(jié)，這些都要在他們所拍攝的VR視頻里盡可能百分百地還原，“如果做不到，（技術）就是有問題的?！?/p>

這個系統(tǒng)主要針對冰毒濫用成癮者，8段內容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誘發(fā)”，是通過還原吸毒的場景和快感，激發(fā)戒毒人員對毒品的渴望。而第二部分包含6段視頻，被稱為“厭惡”階段，看到第二部分時，張海浪戴著VR眼鏡左右轉了轉，視野之內，都是皮膚潰爛的圖片，嚴重的時候，潰爛部分長蛆，這樣的地方被特寫放大，張海浪有時候想閉上眼睛，但是有驚悚的配樂聲在跟著放大。

汪永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閉眼后還是有聲音的，那其實是最可怕的，越閉眼越可怕。閉眼在治療的時候是沒有用的。”

最后的一個部分是“回歸”，視頻里是杭州街頭熱氣騰騰的早點鋪子、西湖的長鏡頭，還有公園里悠閑散步的游人、家中煮飯的日常，等等。張海浪五歲的女兒曾經(jīng)來強戒所看過他，老婆本來要跟他離婚，但后來有一天告訴他，會等著他出去。他有些向往視頻里的畫面。

除了這些，吸毒者被警察抓獲的情景也會被放進視頻內容，比如，最典型的是，吸毒者在酒店內吸毒時，警方破門而入的場景。

三個部分全部看完一遍需要兩個月的時間，這為一個療程。目前的研究結論規(guī)定，這樣的療程要進行六次，也就是戒毒人員將把這些視頻從頭到尾看六遍?！懊看喂潭〞r長為5分鐘，是因為在VR環(huán)境下，超過5分鐘你會覺得不舒服，空間地域感受損。一周一次，做完得休息兩天以上，另一方面，也是根據(jù)強戒所的安排來定的，不能耽誤他們完成戒毒所的其他安排。”汪永光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戒毒人員“監(jiān)制”

浙江省內的強戒所對于戒毒人員常規(guī)的兩年強戒期安排，目前是按照“四四五”模式進行的。也就是實施生理脫毒、教育適應、康復鞏固、回歸指導“四區(qū)分離”，然后在生理脫毒區(qū)進行“病房式”管理，教育適應區(qū)實行“軍營式”管理，康復鞏固區(qū)實行“校園式”管理，而回歸指導區(qū)則實行“社區(qū)式”管理。這期間，設立戒毒醫(yī)療、心理矯治、康復訓練、教育矯正、診斷評估“五個專業(yè)中心”。

VR矯治的介入是在教育適應階段，場所設置在心理矯治中心。

在此之前，今年1月份進入強戒所的張海浪經(jīng)歷了生理脫毒的過程。在生理脫毒區(qū)的宿舍管理樓中，三四個戒毒人員一間房，鋪位類似病床，他們在里面進行半個月的初步強戒，在完全接觸不到毒品的環(huán)境里，度過生理出現(xiàn)的各種反應，能做的事基本就是靜坐、唱歌，或者背誦行為規(guī)范。

在此之后的一個月，他們進入教育適應區(qū)，改為12人一間的宿舍樓，睡上下鋪，需要在操場進行走隊列等體質訓練，接受相關的教育課程。每周五分鐘的VR矯治便安排在這期間，在一間容納30人的VR戒毒室里進行，每個大隊的戒毒人員分時段來體驗。

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藍綠色運動套裝，坐在電腦前，戴上VR裝置的同時，也會在左右手腕和臂彎處分別貼上三個芯片，實時記錄下心率的變化。

而在提供技術的這家公司里，所有的團隊成員幾乎沒有人見過毒品，但他們在視頻中所提供的影像必須達到戒毒人員所談及的經(jīng)歷的真實感。真人出演是一大難點。

去年11月，他們招募了專業(yè)演員，同時請了一位剛剛完成強制戒毒的人員出來作為指導，“吸食的道具也是真實制作的，所以我們向公安機關報備過，每次拍攝，全程都有戒毒所的民警在現(xiàn)場。但很多來應聘的演員對吸毒演不出真實感，比較浮夸，而有些我們覺得演得挺像的，但是戒毒人員認為不像?！泵霞秧嵎Q，“最主要的是細節(jié)問題，比如專業(yè)的手勢、術語，你應該是怎樣的狀態(tài)?！?/p>

最后，公司中曾參與過戒毒人員訪談的有些員工自己上陣充當了演員。參演者簽了份保密協(xié)議，拍攝過程不允許用手機，不能拍照，之后成型的影片也不被允許在公共平臺外傳，以至于該公司一直用不聯(lián)網(wǎng)的機器保存著影片。

演員的演出內容主要集中在“誘發(fā)”的階段。而在《中國新聞周刊》與部分浙江省良渚強制隔離戒毒所的戒毒人員的了解過程中，也有人表示，視頻中演員“飄飄欲仙”的表情不符合吸食冰毒的真實狀態(tài)。對于這些細節(jié)，技術團隊還在跟看過視頻的戒毒人員尋求反饋，他們計劃在今年11月底到12月初完成一個新版本的拍攝，計劃把6段“厭惡”的片段拓展到18段。而這個新版本也有著新的難度。

“這個VR設備其實也就是16個方位的攝像頭，在VR環(huán)境中怎么去拍攝，是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泵霞秧嵎Q，目前設備和人員成本大概已是將近八百萬元，“導演的拍攝，怎么讓畫面符合專家的要求，讓影視語言結合上醫(yī)學語言，雙方都還在磨合。因此，還在不停地調整劇本，遲遲沒有開拍?！?/p>

千人追蹤計劃

作為浙江省戒毒管理局戒毒委委員的汪永光，在杭州市第七醫(yī)院的腦功能室任職期間，這個矯治系統(tǒng)也一直是他在研究的課題。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講述了這個項目所基于的巴甫洛夫條件反射理論，“我們需要的就是，把原來吸毒的行為是愉悅的印象，換一種方式跟他們建立起來——即是不愉快的，讓他們形成條件反射?！?/p>

也有一些戒毒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看過視頻之后并沒有任何感覺。無論是演員在酒店里的演繹，還是之后吸毒所導致嚴重后果的圖片，以及看見警察的突然闖入，都沒有恐懼感。

而這一點，汪永光試圖通過心率的變化來看出客觀結論，“我們的整個治療下來，大部分人都是從一開始的心率變異的增加，隨著治療的推進，心率起伏恢復正常，這是一個療效的反應。最初對渴求的誘發(fā)，通過幾次療程之后，回到生活中，表現(xiàn)在渴求對他的刺激力?？是螅@種變化有的能感覺得到，有的是儀式上感覺不到，但是生理的微小變化是能夠被記錄下來的?！?/p>

對于自稱沒有感覺的戒毒者，汪永光在其心率的數(shù)據(jù)上看見的反饋并非像他們所言，“他們反而治療效果比較好，心率的變化比較大。而那些說看過之后有感覺的，往往效果并不好，因為他們會自己停止治療，沒有堅持下來，有心理的防御機制?！?/p>

汪永光解釋，“這不是一種認知治療。如果是認知治療，那就是看完這個影片之后，對吸毒這個認識有根本的改變。而我們不是走這條路，就是建立簡單的條件反射，提取你的記憶，把這些東西跟可能的惡性后果相結合。”

另一方面，在女子戒毒所的人員反饋中，對于“厭惡”部分反感的狀態(tài)要比男性吸毒人員來得強烈，這是技術團隊在訪談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汪永光也考慮這樣治療過程中的個體差異，對于不同的心理承受力，以及吸毒程度的不同，團隊要進行后續(xù)的完善。

在目前的測驗中，團隊做了一個治療組和對照組的比對。對照組按照戒毒所的常規(guī)戒毒模式進行，而治療組增加這項VR矯治。汪永光通過心率測試做出的結論是，“VR方式的有效率是75.8%。”

張海浪和一些戒毒人員也都曾因為要結婚生子的原因，自己主動戒毒過，但逃不過社交圈的環(huán)境，很容易又復吸了。對于接受這次的VR矯治，汪永光反復說，“復吸的行為和心理機制不是完全一對一的，誘發(fā)因素多種多樣。通過這個矯治，復吸率會有所下降，但不是說75.8%的有效率就是75.8%的人不吸了?！?/p>

目前，在汪永光的看法中，團隊拍攝的內容也是拍攝難度較大，“還會增加一些關于他們害怕的，但是人與人交互的東西，不容易拍?！?/p>

現(xiàn)在，第一批參與這項VR矯治的戒毒人員剛剛離開戒毒所，還沒有更具延展性的追蹤結果。據(jù)汪永光的說法，明年，該團隊將啟動一項1000位戒毒人員的追蹤計劃，“一段時間之后，對VR視頻內容的記憶就衰退了，這個時候，我們再找到一個指標，檢測隔多長時間需要再打壓一次‘渴求。”

另一方面，團隊初步計劃把片源的強度增強，主要是對于后果的嚴重程度和反感程度，“原來我們是怕他們心理不適，降低了厭惡的一些程度，現(xiàn)在他們有些確實不太有感覺，那我們就可以適度增加。這個是一個用戶需求的問題。我們會分低中高的等級，根據(jù)不同人的渴求線索進行刺激強度的等級提供一些選擇，基于算法推送，高渴求的，就推送高強度的片子?！?/p>

（為保護個人隱私，張海浪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