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葬

馬建忠

吳雙身著肅穆的衣服，手捧著裝滿鮮花瓣的花籃，坐在搖曳的小舢板船上，緩緩駛向較深一些的海域。這次她沒吐，還有精神和膽量依靠船幫盯著海水看。她最怕水，從小長在海邊，沒下過一次海。好多次她夢到海里有水鬼，青面獠牙，專吃人。為這事姥爺訓(xùn)斥過她母親，生個女娃子就是廢物，這哪像漁民家的種，說著起身織補漁網(wǎng)去了。

“船還停在這兒？”皮膚黝黑的大偉熟練駕駛著船，問完后掏出根煙叼在嘴里點燃了。黢黑的海面偶爾露出一抹月光，同香煙一明一暗閃爍著，陰森森的。她點點頭，嘴里念叨著什么，手里拿起白色、黃色的花瓣灑向海里。

那只大海龜又來了，大偉聲音顫抖著用手指向白浪翻涌的海面。吳雙沒有緊張，這次不同于三年前第一次看到這只巨大的海龜，那次她和大偉都嚇傻了，巨大的海龜足以頂翻這只小船，難道是她無意中闖入了海龜?shù)念I(lǐng)地，好在大海龜沒有表現(xiàn)出憤怒和攻擊性，只是快速繞著小船游一圈，拍打海水遠(yuǎn)去，漸漸消失在無垠的海面上。上岸后，大偉驚魂未定說，幾輩子也沒聽說過這么大的海龜，成精了，成精了。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趁姥爺不注意放生過一只海龜，莫非它們是海龜一族。

媽，是不是您讓海龜傳信兒呢？還有什么牽掛的？她嘴里嘟囔著。

母親不止一次用口齒不清的言語問過她要找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像父親那樣的，說完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不是極度憎恨過父親，那個被姥爺稱作人渣的人。小時候，很多夜晚，天空掛滿星星，她淚水晶晶，一些嫉妒她學(xué)習(xí)成績的同學(xué)在背后議論，學(xué)習(xí)好有啥用，還不是勞改犯的閨女。

真是撞見鬼了，怎么總是碰到這只大海龜。大偉絮絮叨叨說，要不是你，我說啥也不來，太嚇人啦。

瘦削的吳雙索性把花籃扔到了海里。三年前，母親的骨灰也是這樣倒進大海的。她看著大偉驚悚的樣子淡定地說咱回去吧。

郝姨是吳雙母親最好的朋友，小時候她常跟母親去郝姨家玩。一次，郝姨打趣說：“雙兒比大偉小一歲，將來給我當(dāng)兒媳婦吧”。母親看著玩耍的他倆笑著說：“你可不能反悔”。有一陣子吳雙確實把大偉當(dāng)作靠山，大偉知道同學(xué)在背后譏諷她就去找那幾個人理論，還跟其中的兩個男生打起來，被學(xué)校請了家長。

吳雙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每一步都能踩出一段記憶。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回避父親一詞，她厭惡這個字眼，這種厭惡就像一杯香醇的奶羹中喝出一只蒼蠅。帶著被鄙夷的屈辱她用近乎憤怒的語言問過母親“我爸是不是勞改犯”。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沉重地凝結(jié)了，不流動了，透著死亡的氣息，她從母親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得到的是沉默不語。“你不憎恨他？”她追問。母親還是沉默，淚水一滴滴順著臉頰流下來。她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電影《流浪者》中的一幕，小偷的兒子永遠(yuǎn)是小偷。八歲那年，母親為了不讓她幼小的心靈萌生陰影，帶著她離開漁村去了X城。

如果不是這次漁村拆遷，她依然會跟前兩次一樣，來去匆匆，在海上祭奠母親后立即返回X城。

門開著，那棵大柳樹隨著年輪的增加更粗壯了，溫暖的陽光照射在它深褐色軀干上，光合作用下的柳條滋生出新芽，微風(fēng)拂過，柳條輕舞，散發(fā)出春的氣息，郝姨戴著老花鏡坐在大柳樹下織補著漁網(wǎng)。

“郝姨”，她輕輕地喊了聲。

“來了，雙兒。”郝姨說著回身拿起一個小板凳遞給她。

“您都多大年紀(jì)啦，還織補漁網(wǎng)?！?/p>

“咱漁村的人都這樣，你離開家早，印象不深。”

吳雙走向前伸手摸了摸漁網(wǎng)說：“有點印象，我姥爺那會兒歲數(shù)也不小了，常看見他織補漁網(wǎng)”。

“漁網(wǎng)是咱漁村人吃飯的飯碗，不織補就得挨餓了?！边@話她姥爺也說過。

“大偉出海了?！?/p>

“嗯，這陣子正是漁民收獲的好時候，漁民不比你們城里人，到日子就發(fā)工資。”

“各有各的好”，吳雙說著想起前兩次回來，郝姨邀請她到家里作客，她都婉言拒絕了。一是那時候她還沒提職，不敢輕易請假，擔(dān)心丟了崗位;二是情緒不穩(wěn)定，不想把不良情緒傳遞給別人。

“你說的也是，漁民自在些，不大受管束，除了禁漁期愿意幾點出工就幾點出工?！?/p>

吳雙的不良情緒源于困惑，她不清楚母親為什么選擇海葬。

四年前的清明節(jié)，梨花灼灼，潔白如雪。母親在餐桌上遞給她一張紙條，寫著“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她知道母親喜愛梨花的清潔素雅，梨花帶雨縱然是華美的，卻給人一種回憶的哀傷之情。母親想表達或者傳遞什么信息？她不解地看看漸漸失去語言功能的母親，她至少十年沒有仔細(xì)注視過母親了，因為一個男人用脈脈含情的目光替代了她對母親的柔情。

那個下午，難得好天氣，湛藍(lán)的蒼穹點綴著幾朵白云。吳雙推著母親在小區(qū)里散心，時不時停下來仰望晴空，看微風(fēng)徐徐，吹拂白云游走，母親微笑著用手指指小區(qū)圍墻柵欄的方向，示意她去那邊看看。

“您是想聞聞薔薇的花香？”吳雙輕聲問，母親點了點頭。

“還記得剛到X城時看到薔薇綻放，您拉著我使勁兒聞花香?！蹦赣H目光中流露出溫暖。吳雙接著說：“您那天還詩意情濃地告訴我，滿架薔薇一院香。母親扭轉(zhuǎn)頭與她對視悠遠(yuǎn)的歲月。

如果不是意外車禍導(dǎo)致母親癱瘓，她現(xiàn)在可以自由地去聞花香，吳雙心里想到。這時，一個小女孩手舉著幾朵粉紅色的薔薇花跑到她們面前細(xì)聲細(xì)語地說：“奶奶，有個爺爺讓我把花送給你。”吳雙聽著有點詫異，她看得出母親也有些茫然。

“什么樣的爺爺呀！”吳雙柔聲說著接過花遞給母親。

小女孩回轉(zhuǎn)身指著柵欄的外面說：“他就在那兒呢?！?/p>

一個高大、精神矍鑠頭發(fā)略白的男人佇立在綠葉與粉紅花相映處。她仔細(xì)辨認(rèn)，從未見過?！皨專J(rèn)識他？”母親看不清楚沒有回答，她猜想可能是與母親多年未見的朋友，徑直推車走過去。

兩個人靠近后并沒有說話，而是相互注視著對方?！皨?，您怎么啦。”吳雙覺得奇怪。母親沒有說話，手指有些抖動，那個男人開口說：“是小雙嗎？”她下意識地說：“嗯?！眳请p聽到母親喉嚨里急促地發(fā)出聲音，她按照母親做出往回走的手勢扭轉(zhuǎn)了輪椅。

“等一等?！彼鼻械睾爸?，吳雙沒有理會。母親為什么這么激動？她想。娘倆沒交流，一絲涼風(fēng)襲過，柵欄外薔薇的花香瞬間散去，那個男人還在喊著：“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吳雙心里糾結(jié)，臨近傍晚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漸漸平靜下來的母親晚餐時讓她拿來紙筆，胡亂猜想一下午的她有些忐忑不安地看著母親一筆一劃地寫——他是你父親。

一切來得太突然。這感覺如同好多年前吳雙跟同事行走街心，清朗的天空突降暴雨，她倆來不及躲藏渾身淋濕。吳雙對父親的印象多來自姥爺對母親的訓(xùn)斥：早跟你說過他跟你屬相不和，咱們漁村屬水，不能找火地的人，你不信邪非要嫁給他，要不是他犯事后我逼著你跟他離婚，還不定折騰出啥事來。

吳雙無數(shù)次刻畫過父親的形象，多為電影中反面人物的造型，與剛才那個和藹慈祥的老人相去甚遠(yuǎn)?！澳窍胍娝??！蹦赣H搖了搖頭?！拔覜]有父親，他在我心里早已經(jīng)死了?！眳请p恨恨地說著，握緊了母親皺紋滿布的手，娘倆回憶起了那些年相依為命的日子。每年冬天吳雙和母親都從鄰居的家中借手推車去蜂窩煤場拉煤，幾公里路娘倆要歇好幾次，回家后還要把損壞的煤搗碎后再用煤坯子壓好，待陽光照射后制成了新的蜂窩煤。那段日子只要做完功課母親就會喊上她一起來去劈柴、燒火、做煤坯子。一個夏季夜里，轟轟作響的雷聲把吳雙驚醒了，她從半開的門縫中看到急漲的雨水就要流進屋內(nèi)。她起身下床靠近窗臺，透過玻璃看見母親貓腰穿著雨衣站在雨中向大門外潑水，豆大的雨點急速地砸在母親單薄的身體上，她急忙穿好雨衣雨鞋，拿起一個臉盆沖到了母親身旁。雷聲閃電一遍遍地叫囂而來，她記不清到底向門外舀了多少盆水，直至清晨雨停下來……

接下來一周，吳雙每天都會在小區(qū)附近遇到父親，好幾次他試圖與她說話，都被冷硬地噎回去了?；丶液笏Ｄ氛f，不用推我媽曬太陽了。

隨后，吳雙因公出差一個月，回到家里遇見母親在翻一本書，看到她過來，母親就停了下來，用枕巾蓋住里邊的東西，不想讓她看到?；琶χ幸粡堈掌袅顺鰜?，她拾起一看是年輕時父母的合影。那晚，吳雙跟母親聊至深夜，她拿著厚厚一沓紙回到臥室，一遍遍翻看母親的留言，她知道母親重新接納了父親。

自從父親上門被母親認(rèn)下后，吳雙就很少回家了，她不理解母親，甚至有些埋怨母親，為什么把那些年的痛苦忘記得一干二凈，她知道自己在逃避，每一次吳雙回家碰到那個人都恨恨地，她嘴里指桑罵槐說一些難聽的話，摔盆打碗的念喪音。父親走后，母親總是表情茫然，一語不發(fā)。有一次，她無意中把錄音筆忘在家里，聽到父母的聊天。父親說，別怪郝娜，是我一再追問下她才告訴我，你們住這兒的。母親寫著什么，父親有些感傷地說，你沒什么內(nèi)疚的，我理解你的處境，跟我離婚不能說是落井下石。停了一會，父親又說，不管怎么講都是我對不住雙兒，沒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zé)任，這些年你一個人帶著她不容易。那以后，錄音筆成為她了解父母過去、現(xiàn)在生活中的一種途徑。從他們的對話中，他聽到以前很多不知道的事情。父親說，有一次路過梅蘭家時，恰好碰上那個流氓又去騷擾梅蘭，發(fā)生爭執(zhí)后，我失手把他打殘了。

吳雙追求的愛情，不是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而是白發(fā)蒼蒼需要扶助時，有一個男人能用心、貼心、真心的依靠。最討厭的父親恰恰完美地填充了她的幻想，把母親伺候地井井有條。后來，吳雙看著母親心情愈發(fā)愉悅，漸漸在心里默認(rèn)了父親，但從未喊過他一聲爸。

父親突發(fā)心臟病離世給吳雙造成了巨大的缺憾，這個男人到死也沒親耳聽過她喊一聲爸。她懊悔過，明明心里已經(jīng)接受他了，為什么非要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原有意識呢？母親沒有責(zé)怪她，而是讓她在X城的長安陵園給父親買了一塊墓地。

“雙兒，我光顧著跟你聊天了，來，進屋待會去。”郝姨說著站起來。

“別麻煩了，在院子里挺好的?！彼糜H人般的目光看著郝姨說：“在城市里哪有這么大的院子，剛到X城那陣子，母親一個勁兒地說沒地方曬被子”。

“你媽那陣子找我商量好幾回搬家的事，想聽聽我的意見?！焙乱汤鹚氖纸又f：“我知道她的難處，贊成她去X城?！焙乱虈@了口氣說：“誰也不愿意背井離鄉(xiāng)?！?/p>

進入郝姨屋內(nèi)一股熟悉的味道順著鼻腔鉆入大腦，激活幾多塵封的記憶。母親曾給她寫過一張紙條，去找你郝姨，大偉會教你海葬，除了大偉沒有任何一個漁民會在深夜陪你去海葬一個人，在漁村夜里海葬是不吉利的。她問過母親為什么非要選擇夜晚海葬。母親寫給她，夜晚靜謐，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她懂母親的心思，一個人生死最好是平淡些，淡淡地來，淡淡地去。

“大偉這些年掙了點錢，原打算把這宅子拆了蓋個二層小樓，可縣里總傳言要在漁村搞旅游開發(fā)建設(shè)，等拆遷，一直沒動。”郝姨說著遞給她一個蘋果。

“這次縣里是動真格的了吧。”

“嗯，聽說市里要打造旅游城市，這兒是其中一個重點工程?！?/p>

“咱們村的人都高興嗎？”吳雙對視著郝姨問。

郝姨啃了一口蘋果若有所思地說：“年輕人都高興，拆遷可以獲得一大筆補償金，老人們不太愿意搬遷，畢竟祖祖輩輩這么過下來的，總覺得落葉歸根好?！?/p>

吳雙好像明白了郝姨的話，漁村要建設(shè)旅游區(qū)，所有的拆遷戶都不會返遷，她在想，有朝一日這些村里的人離開塵世，也會跟母親一樣選擇海葬嗎？之前，她一直以為母親是為贖罪才選擇海葬的。母親告訴過她，漁村的人生前吃魚蝦，死后就該喂魚蝦贖罪。她不解為啥姥爺是土葬便問：“可是村里沒聽說有人海葬。”母親笑一笑說：“這只是我的想法，咱們村兒祖上留下的規(guī)矩是土葬?！?/p>

“大偉是不是就不能打漁了?！?/p>

“嗯，漁民離開了海就不能打漁了。”

“他想過做些什么嗎？”吳雙關(guān)切地問。

“大偉會開車，等拆遷費下來先存一部分，余下的錢買輛車，跟人跑運輸。”

吳雙點點頭，她知道大偉能吃苦，不像有些村里的年輕人，下來大筆拆遷費后胡吃海喝，到頭來揮霍一空。

“你這次回來，拆遷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了。”郝姨問。

“也沒什么好處理的，該辦的手續(xù)都辦完了，主要是收拾一下我母親的遺物?！?/p>

“你媽這輩子不容易?！?/p>

吳雙咬了一口蘋果說：“我知道。”

“一個女人一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跟疼她的男人相守到老。”郝姨頗有感慨地說。吳雙知道大偉的父親出海打漁遇到大風(fēng)浪翻船遇難了，這些年郝姨沒再找老伴。

“你媽臨老啦也算是有福份?！?/p>

“嗯，我爸伺候了她整整十年?！?/p>

“看得出你不再恨他了?！焙乱搪晕⑼ｎD一下說：“人這輩子命運難料呀！”

“您能跟我說說為啥告訴他我們的住址嗎？”多年前，吳雙打電話問過郝姨，被沉默地拒絕了。

“我猜想你最初是恨我的吧，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你心里也逐漸平靜啦?！焙乱套⒁曋f：“一兩句話很難說清楚。”

“那您就把知道的關(guān)于我父母的事情都告訴我吧?！眳请p目光中透著渴望說：“他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p>

“他倆都走了，不然我是不會跟你講的。”郝姨若有所思地說：“你媽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當(dāng)兵的，那天你爸退伍回家，下火車時碰到你媽貧血暈倒，他給你媽送到醫(yī)院輸了血?！?/p>

“這么說他們是一見鐘情？”

郝姨擺擺手說：“你媽追求的你爸，一開始你爸不同意?！?/p>

“為什么？”吳雙表示不解，在她眼里母親是個很標(biāo)致的女人。

“你爸當(dāng)兵前交往過一個女朋友。”吳雙瞪大了雙眼。

“你爸初戀的女友叫梅蘭，他倆是同學(xué)。”

“梅蘭——”吳雙拉長語調(diào)說：“我爸是不是就因為那個女人才坐的牢?！?/p>

“你怎么知道的?！焙乱谭浅Ｔ尞?。

吳雙沒有應(yīng)答而是接著問：“我爸為啥不娶那個女人?！?/p>

“你爺爺不同意，梅蘭之前被一個流氓侮辱過，不干凈了?！?/p>

吳雙心里突然有些悲涼，為父母，也為那個叫梅蘭的女人。

“后來你爸媽就結(jié)婚了?！?/p>

“結(jié)婚后我爸跟那個女人仍有來往？”吳雙心里沉淀的怨恨又開始慢慢升騰。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爸是個有道德良知的人，他跟梅蘭之間沒有來往，是在一次偶然中碰到那個流氓又去欺負(fù)梅蘭，失手把那個流氓打殘的。”

“因為我爸坐牢，他們才離婚的?！?/p>

“當(dāng)時你姥爺尋死覓活的非要你媽離婚，加上勞改犯的女人這樣的名聲壓得你媽喘不過氣來，你媽實在沒辦法才提出離婚的?！?/p>

吳雙腦海中瞬間串接起很多畫面，她開始同情、可憐起父親，內(nèi)心糾結(jié)的繩扣在一根根抖開。

“我去Y城旅游時碰到你爸，他問你們娘倆的情況，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隨口說你既然喜歡英雄救美，為啥不找梅蘭去。你爸當(dāng)時眼睛潮濕了，他說從監(jiān)獄里釋放出來無家可歸，梅蘭收留了他，讓原本自暴自棄的他有了重新做人的勇氣?！?/p>

“后來呢？”吳雙問。

“梅蘭病故了?！?/p>

“那個女人病故了，他才又想起我們?！眳请p心里猶如過山車，剛剛涌起對父親的同情又迅速墜入海底。

“是我跟你爸說了你媽車禍的情況，他才一個勁兒追問你們地址的?！焙乱陶f著眼里泛起淚花。

吳雙似乎讀懂了父母的愛情。但她不明白既然十年的伺候把所有的恩怨一一化解，那母親為啥給父親葬在X城，自己卻選擇海葬。

“那您知道我母親為什么非要選擇海葬嗎？”

“不知道?！焙乱套屑?xì)想著說：“有一次，你媽跟我在QQ聊天上流露，她如果選擇海葬就讓大偉幫你，別的什么也沒說?！?/p>

“我媽還跟您說過什么嗎？”

“平時我們聊天就是談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我能感受到你爸給她帶來的幸福感，說心里話我也不明白你媽為啥不跟你爸合墓?！焙乱毯孟裣肫鹗裁凑f：“你媽年輕的時候非常喜愛文學(xué)，有一次她跟我說將來有機會想出一本屬于自己的書?！?/p>

“現(xiàn)在自費出書不是什么難事，可我沒有她寫的文章。”

“你沒讀過她寫的日記?！焙乱逃行┰尞惖卣f。

“我媽有寫日記的習(xí)慣？”吳雙流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是呀，上學(xué)時我就讀過她寫的日記，文筆流暢，情真意切?！?/p>

“看來我媽是不想讓我知道一些秘密，從沒有讓我看過。”

“你媽去世前沒跟你交待一些事兒？”

“她是突發(fā)性腦溢血，去世前什么也沒來得及跟我說?！?/p>

“那你沒檢查過她的遺物?！?/p>

吳雙懊悔自己的粗心說：“沒有。”她略頓一下自責(zé)地說：“郝姨，我這個人有懷舊情結(jié)，一直想保留著我媽屋里的原樣，什么也沒動過，只是在想念她的時候去屋里坐坐?！?/p>

“那你回去找找看吧?！?/p>

入夜，靜謐，吳雙翻看母親日記，走進母親內(nèi)心。

X年X月X日

……

……

我在許多個睡不著的夜晚中冥想，假若沒有遇見你，我的人生將會是什么樣，或是平淡無奇如漁村那些女人，或是跌宕起伏如小說中人物的精彩。不論以后如何，都不會影響我曾擁有過快樂。記得有一句詩是這樣寫的：不求你愛我，只求你在我最美的年華里，遇見你。我想說的是，因為遇見你，才迎來了我最美好的年華。

細(xì)細(xì)想來，或許每個人的人生都少不了缺憾，這些缺憾恰恰是人生中最值得記憶的部分。

X年X月X日

今晚，薔薇花香彌漫我心，是那個送花的小女孩留在我手心的味道。那一年，我選擇離開，實屬無奈。這些年，我無法逃避，耿耿于懷，不是不敢與你相見，是羞于跟你相見，因為落井下石，我無法原諒自己的心。

你坦誠地說一度恨過我，我也曾經(jīng)輸不起，恨過你，但時光最終讓我們懂得懺悔和感恩，這或許就是愛的升華吧。是你，是你的堅持感悟了我，人要學(xué)會給別人一條路，那其實也是給自己一條路……

X年X月X日

起初，我看到你在紙上寫“老來多健忘”并沒在意。后來，你閑暇時常寫這五個字，便走心啦。那一刻，我心里滿溢著幸福，覺得歲月像一張濾網(wǎng)，沉淀出我們之間的感情，歷久彌新的愛才是最珍貴的。

假若沒有那次偶然間在電視散文中聽到這首詩，我一定會永遠(yuǎn)暗喜下去。也許偶然中有必然吧，唯美的畫面，白墻灰瓦，水塘溪流，秋水伊人，青衫紅袖。在誦讀人磁性的嗓音中我聽到了“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原來你還是不能忘記她……

又是一個清明節(jié)，吳雙按照母親的遺愿帶著父親的骨灰去了趟Y城，把父親的骨灰放在梅蘭的墓地里。隨后身著肅穆衣服去即將拆遷的漁村，坐著大偉的船手捧著裝滿鮮花瓣的花籃，緩緩駛向較深一些的海域。這一次，那只大海龜沒有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