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婚禮

趙海波

日子是五叔定的，公歷七月二十八，農(nóng)歷七月初二。

家里有兩間瓦房，父母一間，我們兄弟一間，這一間放兩張床，我和五弟睡，三弟和四弟睡，如果大哥回來，我和大哥睡一張床，三弟、四弟、五弟擠一張床。冬天還好辦，大家擠一起還是挺暖和的，夏天就麻煩了，天氣忒熱，脫光衣服也抵擋不住南方之南的滾滾熱浪，晚上無風(fēng)，空氣煮過似的，身上被烤出油來，草席上留下一大片烏黑的汗?jié)n。床太小，為了自己睡得舒服一些，兄弟們經(jīng)常你擠來我擠去的，有一次還將五弟擠床下了，他的頭上起個大包包。五弟的肺活量很充沛，他在床底下嚎啕大哭，一直折騰到天亮。母親要責罰我們，可誰都不承認是自己干的。其實，不是我們不愿意承認，而是確實不知道那一腳是誰蹬的。

在我們鄉(xiāng)下，一般的家庭都有或大或小的庭院，我們家的庭院不大，除了兩間瓦房，還有一間紅泥土糊成的廚房和一間半開放的牛棚，中間一小塊空地用來曬稻谷番薯。父親在庭院里琢磨了好幾天，終于確定大哥的新房建在廚房邊上。父親還是蠻有經(jīng)濟頭腦的，在那個位置建新房可以省掉一堵墻的磚頭。

開工后，全家人都忙碌起來，大哥也從生產(chǎn)隊的磚瓦廠回來幫忙，這是他的事情，他不能不回來。四弟五弟依然像往常那樣幸福地玩耍。三弟當小工，給師傅遞磚瓦什么的，他稚嫩的小臉總是弄得很臟，看上去像個花臉，衣服上也沾滿了泥土石灰。我的任務(wù)不輕，負責到村口的河邊挑沙子，每天兩擔，幾天下來，肩膀被扁擔磨出了血印。

幾個師傅敲敲打打修修補補忙了一個多月，新房落成了，他們在外墻搧上白灰，頂上鋪上瓦片，再裝上木門，看上去還像回事。大哥不是太喜歡眼前的這間新房，主要是挨著廚房，油煙味太重，但他沒有說什么，當父親問他怎么樣時，他笑著說挺好的。大哥知道，盡管新房簡陋，但父親已經(jīng)盡力了，再說，大哥長這么大，還從未有過一間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如今新房就在眼前，他能有意見嗎？我對大哥羨慕得要死，恨不得馬上長到十八歲找個女人結(jié)婚，不用老和弟弟擠一張床。

未來的嫂子和我們家同一條村，她住村東頭?；ɡ娲迨莻€大村，人口有一千多人，主要是符姓和周姓。符姓住村西頭，周姓住村東頭，村里約定俗成，同姓之間不通婚。初中剛畢業(yè)，大哥喜歡一個姓符的姑娘，他征求家里的意見，母親說，兄妹結(jié)婚，那是亂倫。大哥只好忍痛割愛。其實，我們家和那個姓符的姑娘，要扯上親戚關(guān)系，至少五代以上，

嫂子比大哥大兩歲。大哥沒有戀母情節(jié)，也不喜歡找比自己大的姑娘做老婆，他這是沒有辦法的。大哥犯過法，身上留有污點。前年，也就是大哥離開學(xué)校的第二年，他到墳場的樹林子偷砍了一棵苦楝樹，被公社民兵人贓并獲。父親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曾經(jīng)到縣人民醫(yī)院學(xué)醫(yī)一年，現(xiàn)任公社革委會主任胡德旺當時是醫(yī)院院長，父親和他有些私交。大哥偷砍樹木，按照當時的政治氣候，可以定性為盜竊罪，判個三五年是沒有問題的。如何定性，胡德旺說了算。父親琢磨著，如何搞定胡德旺。想來想去，父親盯上我們家的公狗。那條黑狗我已經(jīng)養(yǎng)了好幾年，每天下課回家，它就跑出院子，搖著長長的尾巴迎接我。周末我去坡上放牛，它也跟著我去放牛，可以說，我們是形影不離的好伙伴。父親要將我的伙伴送人，我一萬個不答應(yīng)，父親說，難道你想讓你哥蹲監(jiān)獄嗎？兩相權(quán)衡，大哥肯定比狗重要，于是，我只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

胡德旺喜歡吃狗鞭，紅江公社的干部都知道，我父親也知道。當父親把狗牽到他面前，他蹲下來，斜著兩只小偷一樣的賊眼盯著狗的下面，邊看邊笑。我知道，這條狗的狗鞭又粗又長。胡德旺站起來，兩手叉腰，對父親說，老符啊，念你兒子是初犯，我就不把他交給縣公安局了，我們自己處理。

大哥雖然沒有坐牢，但要掛牌游街。鄰近的幾個村莊都知道大哥是盜竊犯，因為這個原因，大哥談了幾個女朋友，都是因女方家長反對而告終。后來，他和失去雙親的周美春談上了，并且很快確定了關(guān)系，父親擔心對方變卦，幾個月后就把婚事定下來，以免夜長夢多。

在我們鄉(xiāng)下，結(jié)婚是件繁瑣的事情?；槎Y前一天，男女雙方得擺酒請客，一直忙到婚禮結(jié)束。當時的環(huán)境不允許這么操辦，路線教育工作隊整天盯著給人割這個尾巴那個尾巴的，還有一幫育種隊住在村里。說來好笑，領(lǐng)導(dǎo)說縣里的糧食不夠吃，要在瀕臨北部灣的熱帶地區(qū)種高粱，于是，村里的年輕人大多被抽去育種隊，在東北來的專家指導(dǎo)下培育高粱。試了一年多，高粱沒有長出來，全爛在地里成了肥料。他們每天都忙乎著，勞而無所獲，正愁沒地方撒氣，如果這個時候撞上槍口，弄不好要扣上破壞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帽子，何況大哥還是個有案底之人。

村里的路教隊長邱志高得知大哥要結(jié)婚，警告我父親，婚可以結(jié)，但禮不能辦，還給我父親規(guī)定了幾條不準。父親本想把兒子的婚禮辦得像樣一點，但上面有要求，他吃了豹子膽也是不敢違抗的。前些日子，村東頭的周姓家大白天給兒子辦婚禮，客人正在歡天喜地喝酒吃飯，十幾個打手一樣的民兵突然沖進來，將桌椅砸個稀巴爛，場面十分狼狽，成為一個笑話。

父親可不想被人家笑話，何況父親膽小怕事，所以，晚上結(jié)婚是唯一的選擇。當時大隊部有電，村里卻一片漆黑。不用下地干農(nóng)活的，村里人都稱之為干部，父親在大隊當赤腳醫(yī)生，也勉強算個小干部。父親拿著兩條豐收牌香煙去拜訪村支書，村支書笑呵呵地接過香煙，說，接吧，就一晚。兩盞40瓦燈泡，加上一盞白熾燈，雖然說不上燈火通明，但客人至少不會把飯吃到鼻子里。

喝喜酒是要掏份子錢的，我們家窮，親戚朋友自然也是窮得叮當響。五叔坐在輪椅上，來一個登記一個，客人給的份子錢零零碎碎地裝在一個黑布袋里，布袋掛在五叔手搖三輪車的手柄上。五叔小心翼翼地護著那個錢袋子。

婚禮在晚上舉行。半夜，大哥帶著他的朋友去嫂子家迎親。我家和嫂子家直線距離只有幾百米，但迎親不能走小路，必須走大路，這樣，要拐幾個大彎，路程增加不少。

迎親路上，新娘在10個伴娘的陪同下，面向娘家，倒著走。走走停停，哭哭啼啼。我原來不明白，母親告訴我，新娘面向娘家，倒著走，那是表示新娘舍不得自己的父母?？蘅尢涮?，也是這個意思，此外，還有未能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而傷心之意。

新娘走得越慢越表示自己對娘家的眷戀，有時候，新娘干脆站著不動，和伴娘聊天。伴郎可以在后面趕她們，但不能用手推。以前，新郎可以叫伴郎在伴娘的身后放鞭炮，趕她們往前走，現(xiàn)在不能放鞭炮，新郎只能干著急。新娘不走，新郎就和伴郎在后面抽煙等候。

凌晨，迎親隊伍才到我們家，我和三弟將事先準備好的一掛鞭炮燃放。白天，三弟對我說，大哥結(jié)婚沒有放鞭炮不過癮，咱們買兩掛鞭炮放放。我也想放鞭炮，但又擔心惹禍。三弟說，沒事的，三更半夜的，那些人都睡覺了，他們不會知道的。我說行，但買一掛就好了。

父親、母親以及在座的親戚朋友都被突如其來的鞭炮聲嚇著了，如果是在平時，我們肯定一頓挨打，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父親沒有動手。父親訓(xùn)了我們一頓，聲音很小，但態(tài)度很嚴厲，他說，你們兩個小兔崽子，是不是想把你哥的婚事攪黃才甘心，??？我不以為然，放掛鞭炮，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和三弟都沒有吭聲，父親罵了幾句，就忙去了。

新娘和伴娘站在大門外，沒有馬上進去。五叔算過大哥和嫂子的生辰八字，認為大嫂的生辰八字破婆家，就在大門口放一片完好的瓦片，新娘進門時故意踩破瓦片，大家一起大聲說，破了！破了！以此禳解嫂子八字中的缺陷。

父親、母親和幾個叔叔，還有舅舅坐在院子中央，兩個伴娘陪同嫂子，分別給長輩敬茶，大哥介紹一個，嫂子敬一個。

早上，我們在家里收拾桌椅碗筷，邱志高忽然出現(xiàn)在門口，他身后還跟著兩名路教隊員。邱志高臉色很難看，黑得濃重，幾乎可以擰出水來。他一進門口，操起兩道兇惡的目光，對父親破口大罵，符國恩，你的政治立場哪去了？你的同情心哪去了？國家發(fā)生那么大災(zāi)難，你在這里打辦婚事，還燃放鞭炮！父親不是黨員，沒有政治立場，邱志高可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訓(xùn)人方式，把什么人都當黨員看待。當時信息很不暢通，對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父親一頭霧水，不知道邱志高說的國家大事是指什么。見父親傻楞著，邱志高說，唐山發(fā)生大地震了，我們的同胞死了好幾百萬呢！父親不知道唐山在哪里，也不知道地震能死那么多人，邱志高是有身份的領(lǐng)導(dǎo)，他的信息來得快，錯不了。父親懵懵懂懂地低頭站著，不知所措。邱志高說，你跟我們走一趟。和他一起來的隊員走到父親身邊，用手推了一下，父親乖乖跟著他們?nèi)ゴ箨牪俊?/p>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凌晨三點四十二分，唐山發(fā)生地震，此時，正是我們放鞭炮的時間。那時我沒有手表，但五叔曾經(jīng)說過，新娘凌晨三點半進門最好。所以我能肯定唐山發(fā)生地震的時候，我和三弟點燃了那掛鞭炮。

父親被帶走時，母親僵硬地站在牛棚旁邊，她手里抓著一把稻草，牛把頭拉直，舌頭伸過來，拼命想咬她手里的稻草，母親將稻草往前送，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門外，父親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母親的臉上刻著一道又一道皺紋，在晨光的映照下，清晰成干涸的河床，淚水在里面汩汩流淌。

大隊廣播不停地播放唐山地震的消息，村里人這才知道國家剛剛發(fā)生了一件悲慘的事情。父親被路教隊安排坐在大隊的一間辦公室，在過去的一個多小時，路教隊和大隊干部集體對他進行討伐，之后，父親留在那間辦公室，兩級干部到會議室開會討論父親的問題。

結(jié)果很快出來，父親被免掉赤腳醫(yī)生職務(wù)。對父親而言，這算不了什么處分，赤腳醫(yī)生也是農(nóng)民身份，每天按12分計，沒有任何補貼。父親本來就是一介農(nóng)夫，回生產(chǎn)隊犁地耕田，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父親原來擔心事情會牽扯到大哥身上，如果追究大哥的責任，大哥恐怕是吃不了兜著走，這下好了，只是自己當不成赤腳醫(yī)生，大哥安然無恙，其他一切都好辦。

五叔對大哥娶周美春一直持保留態(tài)度，他覺得大哥和周美春的八字不合，周美春的八字克婆家。父親丟掉赤腳醫(yī)生的飯碗，五叔更堅定自己的觀點。下午，五叔搖著三輪車來我家，大哥和嫂子去公社照相。那個時候，結(jié)婚沒有結(jié)婚證，擺個結(jié)婚酒，照張合影像掛墻上，兩個人就算是合法夫妻了。五叔又將自己的觀點亮給我的父母，母親看著父親，沒有說話，父親說，已經(jīng)擺了酒了，你說怎么辦？五叔對我說，小二，你去把你三叔、四叔叫來。五叔雖然最小，但他的幾個哥哥都很尊重他，可能是因為他對八字比較有研究，加上又是一個雙腳癱瘓的殘疾人，在我的父輩中，他說的話是有分量的，父親對他的意見也是看很重的。

他們湊在一起開家庭會議，主角仍然是五叔，母親給他們每人倒杯水，就躲房里去了。五叔坐在輪椅上，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破舊的書，他翻翻看看，然后說，我反復(fù)看，反復(fù)論證，他們兩個人的八字嚴重相克，如果美春比大龍大三歲，我就不會反對他們結(jié)合，現(xiàn)在看來，我的看法是對的，書上也是白紙黑字地寫著，錯不了。

當天晚上，父親一夜沒睡，他和母親小聲地談?wù)撝蟾绲幕橐?，嘆氣聲不斷從他們的房間溜出來。后來，父親干脆起床，到院子抽煙。深夜，沒有星光，夜深重地黑著，父親像一根木頭一樣浮在黑的河里。天亮了，父親仍舊坐在那張破椅子上。

做出這樣的決定很難，父親想了一個晚上，想法漸漸地向著五叔的方向靠攏，大哥和大嫂還蒙在鼓里，因為白天步行去公社照相，他們累了，所以睡得很香，大哥的鼾聲時起時伏，長短不一，沒有規(guī)律。

大哥很晚才起床，父親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間。大哥雖然已經(jīng)成親，但總的來說還是個大小孩。我們幾個兄弟都很尊重父親和叔叔，大哥也不例外，當父親將家庭會議決定告訴他，他沉默了一會，咬咬牙說，我聽你們的。聲音很低，微微發(fā)顫。

第二天向大嫂宣布決定的不是父親，也不是大哥，是五叔。大哥不敢面對大嫂，五叔找大嫂談話那天，他跟著三叔去了生產(chǎn)隊的磚瓦廠。大嫂沒有為自己爭辯，她知道，五叔是代表符家向她宣布決定的，她還能說什么呢？

大嫂走的時候，父親去大隊上班，母親下田里干活。大嫂獨自在僅僅住了一個星期的新房收拾自己的衣物。墻上掛著結(jié)婚照，兩個新人臉挨著臉，幸福地笑著。大嫂將照片取下來，用剪刀從中間剪開，兩個人分開了，她把屬于自己的那一半裝進袋子，將大哥那一半放桌上。

大嫂的姐姐周美容來我們家找過我母親，大嫂是她帶大的，長姐為母。她對我母親說，你們這樣做，叫我妹子以后怎么嫁人？母親一個勁地陪不是。周美容沒有大吵大鬧，但話里頭無不充滿著譴責的語氣。不管周美容說什么，母親都沒有反駁，只是一臉的歉意。

沒過多久，周美春嫁到江北，他丈夫的年齡比她大一輪還多，男人的兩個孩子喊她媽。在我們鄉(xiāng)下，女人如果被丈夫拋棄，基本上不能在村里立足，大多數(shù)遠嫁他鄉(xiāng)，周美春走的仍舊是村里的一條老路。

大哥在磚瓦廠干活，回家的次數(shù)比以前少了許多。有一次刮臺風(fēng)，大哥差點沒命了。我們那里，每年八九月份都要刮幾次臺風(fēng)，那時候，磚瓦廠沒有收音機，更別說有電視了，信息非常閉塞。臺風(fēng)是晚上來的，大家都已經(jīng)睡了，那天大哥肚子不舒服，請假回鎮(zhèn)醫(yī)院看病，順便回家。突如其來的狂風(fēng)暴雨將磚瓦廠的房子推到了，我的一個遠房親戚被壓在瓦礫下，他的腰斷了，在病床上呻吟了半個月，死了。母親說大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大哥每次回家，母親總嘮叨起相親的事，大哥找借口搪塞。母親有一次生氣了，說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打光棍？大哥說，一輩子打光棍有什么不好？母親說，你不結(jié)婚，下面幾個弟弟怎么結(jié)婚？在我們那里，結(jié)婚是有順序的，大的不結(jié)婚，小的是不能插隊的。

許多年后，大哥仍孑然一身，母親說，你再不成家，你的弟弟可不能等你了。我知道，母親說的弟弟是指我，因為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如果我比哥哥早結(jié)婚，按當?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是對大哥的一種嘲笑、侮辱，姑娘一般都不愿意嫁給這樣沒出息的男人。

我結(jié)婚了。新娘挺著大肚子住進大哥曾經(jīng)的新房，不久，老婆給我生了個白胖的肉團子。大哥抱著自己的侄子，黑瘦的臉上綻放著笑容，眼角處的皺紋逶迤至耳邊。

大哥和父親站在午后的陽光下，看上去，他們像兩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