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美人

李曉雋

簡伯昭是一個畫匠。這年秋天，他獨自進(jìn)京投親，走到一個叫桃花塢的峽谷時，天下起了小雨，他腳底一滑跌下深谷，暈了過去……

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間農(nóng)舍中，房間里擺著不少綠植，這些花草造型各異，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過。

不多時，一個姑娘抱著畫軸走了進(jìn)來，她的臉上罩著薄紗，頗有幾分神秘。簡伯昭很快了解到，姑娘名叫李美玉，獨居于此，正是她將自己救回來的。

李美玉將畫軸交給簡伯昭，道：“公子是個寫意大家，您的眼光一定不俗，我對這些盆景總是不滿意，可否請您指點一二？”簡伯昭早就發(fā)現(xiàn)，這些盆景修剪得過于齊整，看著有些呆板，就直言道：“只是形似而已，少了幾分神韻?！?/p>

李美玉聽得連連點頭，少頃，搬來一盆綠植，說道：“這盆玉美人經(jīng)過一夏的瘋長，早就亂了章法，請公子幫我修剪一下如何？”說著，將剪刀遞給簡伯昭。

簡伯昭伸手接剪刀時，一不留神竟然把李美玉的面巾拉了下來，只見她長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簡伯昭頓時呆住了，直到李美玉一個巴掌打過來，他才回過神來。

當(dāng)晚，簡伯昭想到李美玉那多情的目光，一夜無眠，天不亮便不辭而別。

幾天后，簡伯昭趕到京城，一打聽才知道，他要投靠的親友一年前就搬走了。

雖然撲了個空，但簡伯昭并不慌亂，他想，自己好歹是秀才出身，又能寫善畫，不如去衙門里做個幕賓。打定主意，他便來到一個衙門口，可老門房不但不給他通報，還勸他打消這個念頭。

老門房告訴他，想進(jìn)公家門必須要有官大的人引薦才行。簡伯昭聽了直嘆氣：自己人生地不熟，哪有這樣的門路？老門房又說道：“沒人的話，有錢也行，如今這世道，只要有錢，買個官做也不在話下?！焙啿迅有幕乙饫洌鹤约哼B回去的盤纏都沒有，哪有銀子捐官？

眼看要餓肚子，他只得在橋邊擺了個畫攤。一天，他見橋上聚了不少人，就湊過去看熱鬧，只見地上擺著幾個盆景，其中的一盆“麒麟角”竟然標(biāo)價百金，也就是一千兩銀子。他心中一動，忙向人打聽，什么樣的花草這么值錢。

這時，旁邊一個懂行的人說：“當(dāng)然不是凡品了，你看這小樹，不光造型別致，那枝干均呈現(xiàn)紅褐色，半透明，只有百年以上的樹樁才會有這樣的品相啊！”簡伯昭聽了激動不已：真是天助我也，自己在李美玉家看到的玉美人比這麒麟角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可是一大筆錢哪！

想到這兒，他匆匆收拾了畫攤，雇了一輛馬車便直奔桃花塢而去。誰知，馬車下官道不久，便迷失在一片樺樹林里，車?yán)习宀桓襾y闖，想原路返回，簡伯昭只得獨自向前趕路。可他走了一天一夜也沒能走出這片林子，又累又急之下，便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聽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猛地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是李美玉守在他的身邊。

李美玉一邊拭淚一邊說：“你走便走了，為何還要回來？”

簡伯昭臉一紅，道：“上次走得匆忙，忘了問姑娘……是否許配了人家？”李美玉嘆了口氣，說：“公子是在羞辱我嗎？有誰會娶我這樣的女人呢……”

簡伯昭聽了，立即抱住李美玉說道：“姑娘兩次出手相救，對我恩深似海，我，我愿意娶你！”李美玉頓時羞紅了臉，半晌才點了點頭。

簡伯昭如釋重負(fù)：李美玉成了自己的妻子，玉美人自然就是自己的了！不久，簡伯昭提出把玉美人賣掉，李美玉說：“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又豈能吝惜一盆花草，夫君的前途要緊，想賣就賣吧?！?/p>

簡伯昭不由欣喜若狂，對玉美人做了一番精心的修剪后，便樂顛顛地捧到了市集上?？勺屗趩实氖牵衩廊嗽诼分虚g擺了好幾天，竟無人問津。

這天，一個過路人對著玉美人直嘆可惜，簡伯昭連忙拉住他細(xì)問端詳。那人告訴他，這種天價的花草，就像絕色的美人一樣，往往是天然去雕飾，人一旦染指，就壞了品相，變成俗物了。簡伯昭這才知道，自己為玉美人修剪，是做了一件畫蛇添足的蠢事。

回到家后，簡伯昭天天盯著玉美人看，看著看著就嘆起氣來，后來竟然生了病。李美玉知道他是患了心病，便悄悄把玉美人搬走了。

誰知，過了幾天之后，簡伯昭發(fā)現(xiàn)玉美人不見了，又氣又急，一下子便要暈厥過去，李美玉忙把玉美人搬了過來。簡伯昭見到玉美人，頓時愣住了：這盆玉美人與先前那株竟有些不同，它不但品相更佳，而且那些被自己剪掉的枝條也重新長了出來！

簡伯昭十分開心，為防夜長夢多，他趕緊把玉美人拿出去賣，結(jié)果剛擺出來，就被一個年輕男子高價買走了。

簡伯昭裝起銀子，冷冷地看了一眼桃花塢的方向，便坐著馬車向著京城的方向絕塵而去。事實上，他對丑陋的李美玉躲避猶恐不及，又怎么會再回去呢？

京官收了簡伯昭的銀子，保舉他做了個七品縣令。別看官不大，可手握實權(quán)，簡伯昭很快和同僚們學(xué)會了一樣本事，那就是通過巧立名目來盤剝百姓，結(jié)果兩年不到便積累了大筆錢財，還娶了嬌妻美妾。

這天是中秋佳節(jié)，簡伯昭謝絕了拜訪的人，本想和家人好好團(tuán)聚一下，可他走到花園時，卻發(fā)現(xiàn)那里坐著一位陌生的客人。簡伯昭見此人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酒至半酣時，客人取出一幅畫，請簡伯昭品鑒。

簡伯昭打開一看，畫里是一個姿色平庸的婦人，發(fā)間還插著一個草標(biāo)。簡伯昭是畫匠出身，自然對畫了如指掌，他見這幅畫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主題還是賣身為奴，有些不吉利，就心不在焉地問道：”這畫有名堂嗎？”言下之意，這畫值錢嗎？

客人淺笑道：“這是無價之寶，起碼要一百兩黃金?！?/p>

簡伯昭以為自己酒醉看走眼了，便再次湊到畫前，誰知看著看著，那畫中的婦人突然變得猙獰無比，簡伯昭不由脫口而出：“呀，這是李美玉！”客人厲聲道：“什么李美玉，這是玉美人！”簡伯昭心頭一驚：李美玉是玉美人？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李美玉是一個樹精？

客人冷笑道：“你今天所得的一切都是典妻而來，我若向眾人揭了你的老底，看你還有何臉面立于朝堂之上！”簡伯昭聽了，大怒道：“你竟敢威脅朝廷命官，來人呀，把這個狂妄之徒給我綁了！”

話音一落，幾個手下立即向客人撲了過來。那客人卻毫無懼色，猛然一揮袖子，花園里頓時刮起一股狂風(fēng)。不過這風(fēng)來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間風(fēng)歇樹止，簡伯昭再睜眼一看，頓時傻了：自己的府宅、家眷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客人也不見了，眼前只有客人留下的那幅畫。

簡伯昭又驚又怕，拾起畫來細(xì)看：只見畫中的李美玉眼中似含著淚水，如怨如訴！他不由一陣心酸：李美玉雖然是個樹精，可她對自己情深義重，自己不該辜負(fù)她?？赊D(zhuǎn)念一想，他又叫起屈來：自己又不知道李美玉就是玉美人，不知者無罪，何來典妻之說？想到這兒，他失聲大哭起來：“老天爺，你不公平?。　?/p>

誰知他一哭，眼前忽然換了一幅景象：他正蹲在集市當(dāng)街叫賣，面前放的正是那盆玉美人。簡伯昭知道這便是妻子李美玉的化身，當(dāng)然不能再將其典賣。想到這兒，他捧起花盆正要離開，一個無賴忽然擋住了他的去路，要買玉美人。簡伯昭黯然道：“我不賣，實話跟你說，這盆玉美人是我的娘子?！?/p>

無賴哈哈一笑，說道：“如果你對它喊聲娘子，它肯答應(yīng)你，這事便算了！”簡伯昭沒辦法，只得湊到玉美人跟前叫道：“李美玉……”可他連叫數(shù)聲，玉美人卻毫無動靜。無賴趁簡伯昭不備，一把奪過玉美人，拔腿便跑。跑出很遠(yuǎn)后，他見簡伯昭沒有追來，正想放下花盆歇歇腳，突然，一個細(xì)小的聲音傳來：“剛才是哪個在叫我??？”接著，只見玉美人當(dāng)中竟然走出來一個丑婦，無賴嚇得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跑了。

此時，簡伯昭也趕了過來，李美玉見到丈夫百感交集，簡伯昭說：“李美玉，讓你受委屈了……”李美玉大度地一笑，說道：“過去的事不提了，咱們回家吧！”簡伯昭點點頭，正要跟李美玉回桃花塢，忽然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下，他打個激靈，一下子驚醒過來，竟然是場夢。

將他推醒的正是剛才那位客人，簡伯昭感激地說：“哎呀，幸好你推醒了我，不然我就被那丑婆娘給誆了……”客人見了，嘆息一聲，說道：“你這種忘恩負(fù)義之人，真是難以教化，可憐我妹妹的一片癡心了……”

說著他揮了揮袖子，簡伯昭立即被風(fēng)勢裹挾著飛到了半空中。他猛然間記起了客人的真面目：他就是當(dāng)初買走玉美人的那個年輕人，只是他粘了兩撇假胡子，自己才沒認(rèn)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簡伯昭悠悠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峽谷中，他不由茫然起來：難道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