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馳 彭瑞軒
[摘要]在東亞封貢制度下,清朝和朝鮮朝兩國之間除一般的朝貢貿(mào)易外,在清初,還存在數(shù)額相對較大的敕使及隨行人員貿(mào)易。這種貿(mào)易特點為,清初敕使及隨行人員在與朝鮮朝的貿(mào)易中獲利頗多;他們強行降低商品價格,使得朝鮮朝官商皆受其害;雙方交易物品種類豐富且數(shù)量巨大??梢?,清初敕使及隨行人員在朝鮮朝的貿(mào)易是不平等的“強買”行為。因此,這種貿(mào)易的存在進一步加劇了朝鮮朝國內(nèi)物資緊張及民眾的負擔(dān),同時加重了兩國矛盾,從而影響了清初東亞秩序的重建進程。
[關(guān)鍵詞]清初;敕使;中朝貿(mào)易
[中圖分類號]K2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007(2018)04-0043-06
[收稿日期]2017-03-06
[基金項目]吉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十五”規(guī)劃項目《東亞視域下清代中朝商路變遷研究》。
[作者簡介]1.費馳,女,史學(xué)博士,東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東北區(qū)域史、清至近代東亞關(guān)系史;2.彭瑞軒,男,東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在讀博士。(長春130024)
在東亞封貢制度下,清朝和朝鮮朝兩國之間除一般的朝貢貿(mào)易外,在清初,還存在數(shù)額相對較大的敕使及隨行人員貿(mào)易。學(xué)界對前者研究成果較多,①但對后者則鮮有關(guān)注。從“清承明制”始有的敕使及隨行人員在朝鮮朝的貿(mào)易,至順治十五年(1658)清帝下諭,去朝鮮朝之使臣及其八分人員隨往及貿(mào)易“俱行停止”,[1](順治十五年十月戊申)恰是清初東亞秩序重新整飭恢復(fù)之時。本文依據(jù)朝鮮朝的史料,嘗試揭示清初敕使及隨行人員在朝鮮朝貿(mào)易的狀況、特點及影響,并就此視角探討清初東亞秩序恢復(fù)中的清朝和朝鮮朝關(guān)系及其連帶影響。
一、由明代宦官貿(mào)易到清初敕使及隨行人員貿(mào)易明清時期,朝鮮朝是東亞封貢體制下最重要的藩屬國,因此,明清政府常遣使臣前往朝鮮朝頒發(fā)詔令。使臣便借出使機會假借朝廷名義,在朝鮮朝開展私人貿(mào)易,或?qū)y帶的大量貨物高價出售,或低價購買朝鮮朝物品,以獲取巨額利潤。明政府遣往朝鮮朝的使臣通常由文官和宦官擔(dān)任,其中又以宦官為多。一般文官在朝出使期間皆能恪守規(guī)矩,較少接受朝鮮朝政府的饋贈或較少存在私人貿(mào)易行為,而出使朝鮮朝的宦官則截然相反,他們公然索要饋贈,并進行巨額私人貿(mào)易,使團成員也參與其中,朝鮮朝將這種貿(mào)易稱為“宦官貿(mào)易”。
明代的宦官貿(mào)易始于永樂年間,其中以黃儼、海壽為主要代表?!独钍铣r實錄》中提到海壽出使朝鮮朝時“率頭目二十,柜子四十余”;[2](卷世宗五年七月戊申)宦官昌盛、尹鳳在出使朝鮮朝時“賞賜之柜但六,自己之柜百余”;[2](世宗十年八月丙戌)景泰元年(1450),尹鳳、鄭善出使朝鮮,所帶柜子200個;成化十七年(1481),鄭同、金興之來,“率頭目三十八,柜子三百十四”;[2](成宗十二年四月丙寅)正德十六年(1521),天使金義、陳浩率頭目75人,柜子512個前赴朝鮮朝,所帶貿(mào)易之物是以往數(shù)倍。
使臣除交易自己攜帶的貨物外,還以超低價或免費在朝鮮朝收購商品。從《李氏朝鮮實錄》中的記載來看,使臣返程時的利潤非常高,往往數(shù)倍于來程。朝鮮朝仁宗元年五月記載:“前后天使求請之物,太多其數(shù),而國儲已竭,不能連支之故時出內(nèi)帑以應(yīng)之。務(wù)充其欲,內(nèi)帑亦幾蕩盡?!盵2](仁宗一年五月庚寅)可見,宦官貿(mào)易給朝鮮朝造成了沉重的負擔(dān),朝鮮朝國內(nèi)民眾怨聲載道。因此左副繼承旨宋世珩言:“臣以天使問安往太平館,路逢市人百余名,滿街泣控曰:‘連歲兇荒,民間窮困已極,今有四天使之來,而貿(mào)易凡事無不督令措置,將何以支省乎?若不甚難得之物,則雖賣田宅,猶可為之。至如黑狐皮貿(mào)易事,雖百計圖之,未由得之,‘市人皆悶泣,情甚可矜。”[2](仁宗一年五月戊寅)明末時,出使朝鮮朝的宦官依然沒有收斂自己的貿(mào)易行為,根據(jù)《承政院日記》記載,天啟五年(1625),明朝遣使冊封朝鮮朝國王李琮,“各帶二百余人”,后來在朝鮮朝方面的要求下減少到“各帶一百三十余人”,朝鮮朝方面認為“非銀子十萬兩,人參數(shù)千斤,則必有臨時窘急之患”。[3](仁祖三年二月九日條)在明朝內(nèi)憂外患之時,使臣依然在朝鮮朝進行大肆的私人貿(mào)易,可見宦官貿(mào)易的猖獗程度。
“宦官貿(mào)易”具有很大的強制性和不平等性,宦官以天朝使臣的身份要求朝鮮朝政府買賣自己所攜物品,數(shù)額龐大的貿(mào)易物品讓朝鮮朝上下備感壓力。對此,朝鮮朝官員上書國王:“使臣館貿(mào)易,京中及開城府商賈人勢將難支。請令京畿、忠清、黃海、江原、全羅、慶尚道所居人從,自愿將苧麻布來京貿(mào)易?!盵2](世宗二十四年一月戊辰)宦官還要求朝鮮朝政府及時將所攜帶貨物交易完畢,并以朝廷任務(wù)予以施壓。海壽在出使朝鮮朝時,要求“予之所赍私物,一兩日內(nèi)畢貿(mào)易”,聲稱“實朝廷所索也”。[2](世宗五年八月丁卯)面對使臣的無理要求,朝鮮朝政府只能竭盡全力予以滿足,《朝鮮世宗實錄》記載:“使臣赍來之物甚多,公家不得盡貿(mào)易,故曾令漢城府富商市之,尚未能及期畢易。請以市里人將十一升以下苧麻布及交綺、豹皮、人參、丹木、白礬、胡椒等物督令貿(mào)易。若十二升以上苧麻布、貂鼠皮、玉燈、珠玉、寶石痛行禁斷。如有犯者,依律科罪。又暗市金銀者,請依六典大懲?!盵2](世宗二十四年一月丁卯)
明朝和朝鮮朝“兩國的貿(mào)易交流基本靠朝貢與賞賜,具有隨意性的特點,因此不能滿足當時雙方國家的和政府的某些特殊需求”[4](153),如此,就為宦官的私人貿(mào)易提供了便利條件。大規(guī)模的宦官貿(mào)易雖然客觀上促進了雙方的貿(mào)易往來,但是,強制性的貿(mào)易卻給朝鮮朝造成了巨大的壓力,進一步加重了朝鮮朝的負擔(dān)。然而朝鮮朝在與明朝交往過程中秉承政治關(guān)系優(yōu)先原則,在一定程度上以犧牲經(jīng)濟利益來維護與明朝的政治關(guān)系,使得這種宦官貿(mào)易得以貫穿明朝始終。明清鼎革后,清承明制,使臣貿(mào)易依然存在,清政府還允許指定的滿洲八家人員加入使團中,在出使朝鮮朝期間進行貿(mào)易。但與明朝的宦官貿(mào)易不同的是,由于清初派往朝鮮朝的使臣不再以宦官為主,因此,清初使臣在朝鮮朝的私人貿(mào)易一般稱之為敕使貿(mào)易。
二、清初敕使貿(mào)易的具體狀況
清朝初年,由于與明朝的連年戰(zhàn)爭,以致生產(chǎn)無法有效進行,加之東北地區(qū)的開發(fā)尚且不足,致使清朝國內(nèi)出現(xiàn)了嚴重的物資短缺問題。與朝鮮朝進行的敕使貿(mào)易,成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的途徑之一。與明代宦官貿(mào)易攜帶大量物品前往朝鮮交易不同,清初的敕使貿(mào)易對朝鮮的強制性更加嚴重。
清代根據(jù)不同事項選派敕使往朝鮮朝頒布冊封、吊祭、問慰、傳訃、查勘、調(diào)兵等詔令。清初,為鞏固與朝鮮朝之間的宗藩關(guān)系,清政府遣使前往朝鮮朝的次數(shù)尤為頻繁。1645—1661年的17年間,清政府派遣敕使達37次,年平均次數(shù)2.17次,為清代最為頻繁的一段時間。[5](198)在朝期間,敕使不僅接受朝鮮朝政府及地方的官方饋贈,即所謂的“別單”,在漢城、開城及沿途也展開各種貿(mào)易,以進一步獲取利益。如順治十四年(1657)清使返程時“馭載至于九百”,從朝鮮朝帶回大量財物。[6](152)從下表我們可以大致看出當時敕使及隨行人員在朝鮮朝的貿(mào)易情況:
順治時期(1644—1658)清使及隨行人員在朝鮮朝購買物品一覽表
時間物品名稱資料出處順治二年(1645)白紙、水獺皮、青黍皮[青鼠皮]朝鮮朝仁祖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條順治四年三月四日至十五日(1647)鹿皮331張、水獺皮1382張、青黍皮1484令朝鮮朝仁祖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條順治五年(1648年)水獺皮539張、青黍皮560張朝鮮朝仁祖二十六年三月八日條順治六年一月二十四至三十日(1649)水獺皮818張、青黍皮121張、鹿皮46張、白綿紙3100卷、常白紙3400卷、樻枝33600匣、細布25疋、白木20同13疋、綿細10同30疋朝鮮朝仁祖二十七年一月三十日條順治七年(1650)換得青黍皮、水獺皮、匣枝三、白綿紙朝鮮朝孝宗元年三月十六日條順治八年(1651)豹皮、水獺皮、白綿紙、樻枝三朝鮮朝孝宗二年三月六日條順治八年十月二十三至二十六日(1651)水獺皮940令、青黍皮995令、白綿紙65塊、樻枝三3400余匣、鹿皮5000令朝鮮朝孝宗二年十月二十六日條順治九年(1652)水獺皮200余張,青黍皮[青鼠皮]300余張,白綿紙千余卷,樻枝3700余匣,布子100疋,又加水獺皮、青黍皮[青鼠皮]、白綿紙、樻枝三、封枝三、海參、布子、益山紙等八種朝鮮朝孝宗三年六月十八日條順治十年(1653)青黍皮、水獺皮、白綿紙朝鮮朝孝宗四年一月一日條順治十年十一月十六至二十日(1653)水獺皮198令、青黍皮481丈、樻枝328 000匣、白綿紙4600卷、益山紙1900卷、白紙3300卷、白苧布70匹、生細布149疋、海參300斤、生鰒19貼、文魚16尾、鷲羽650介等物朝鮮朝孝宗四年十一月二十日條順治十年(1653)水獺皮399令、青黍皮[青鼠皮]413張、樻枝342000匣、白面紙6200卷、白紙6300卷、海參300斤、生布二272匹、白苧布39疋、黃獷皮160令朝鮮朝孝宗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條順治十年(1653)綿紙9600卷、水獺皮600令、鹿皮120令、青黍皮1000張、樻枝38萬匣、細封枝35000斤、益山紙9600卷、海參6000斤、赤狐皮5000令、山獺皮與土豬皮各200令、黃獷皮2000令、白苧布及細布各6同、鷲羽5000介、粉黛等物朝鮮朝孝宗四年九月三日條順治十一年(1654)白綿紙、水獺皮、青黍皮、樻枝三、細布、苧布、黃獷皮、海參、全鰒朝鮮朝孝宗五年三月十一日條順治十一年(1654)水獺皮、青黍皮[青鼠皮]朝鮮朝孝宗五年九月十一日條順治十三年(1656)白綿紙80卷、水獺皮510令、青黍皮554張、益山紙3800卷、白紙6200卷、樻枝332 000匣、海參500斤、生布8同25疋、白苧布1同39疋朝鮮朝孝宗七年五月八日條順治十四年(1657)白綿紙6600卷、益山紙4800卷、白紙2600卷、青黍皮321令、水獺皮259令、白苧布2同10疋、生布6同14疋、樻枝317000匣、海參600斤朝鮮朝孝宗八年四月七日條順治十四年六月一日至三日(1657)白綿紙6800卷、白紙4000、 益山紙4300卷、水獺皮176張、青黍皮289張、樻枝39 000匣、生布6同26匹、白苧布1同17匹、海參700斤、海帶菜180斤朝鮮朝孝宗八年六月三日條順治十五年一月三日至七日(1658)白綿紙7600卷、益山紙2700卷、白紙5500卷、水獺皮252張、青黍皮396令、樻枝321 000匣、白苧布1同15疋、生布4同10疋、海參1000斤、海帶菜250斤、全鰒24貼、文魚12首等物朝鮮朝孝宗九年一月七日條順治十五年三月十九至二十三日(1658)白綿紙7000卷、益山紙400卷、白紙2700卷、水獺皮280張、青黍皮621張、樻枝3萬匣、生布12同、白苧布3同、海參700斤、海帶菜250斤、全鰒15貼等物朝鮮朝孝宗九年三月二十三日條說明:
(1)材料均來源于:《承政院日記》。另外,可以與《朝鮮王朝實錄》《備邊司謄錄》中的資料互為印證。
(2)關(guān)于商品的單位:皮毛單位“令”通“領(lǐng)”,與“張”可互換; 紙“每塊”等于“100卷”;布匹“同”通“筒”。
根據(jù)上表分析可知,敕使在朝鮮朝的私人貿(mào)易具有以下特點:
首先,清代敕使及隨行人員在朝鮮的私人貿(mào)易獲利非常大。從有記載的數(shù)據(jù)可見,清朝順治四、六年的交易額,分別約為1330、1263兩。[3](仁祖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二十七年二月五日)我們從表中列舉的交易物品可以推算,每次交易額都應(yīng)在千兩以上?,F(xiàn)以白綿紙為例,在順治二年至十五年(1645—1658)的13年間,僅可統(tǒng)計的數(shù)字,清代敕使及隨行人員在朝鮮至少買去504.8塊(50480卷)綿白紙,如以當時市價來計算,朝鮮朝每塊白綿紙價值25兩,而清朝每塊綿白紙價值40兩,[7](10)市場差價每塊15兩,這樣從朝鮮朝買去的白綿紙總價值為12620兩,運回中國至少可以賣到20192兩,差價是7572兩。而敕使們購買的商品一定會低于市價,那么,清代敕使及隨行人員的利潤就更大了。
其次,清代敕使及隨行人員在朝鮮朝所購買的貨物品種很豐富且數(shù)量巨大,其中還不乏朝鮮朝市面難見的物品。如順治七年(1650),清代敕使及隨行人員一次要求購買的物品就包括水獺皮500令、青黍皮1000張、鹿皮200張、白綿紙1500卷、益山紙10000卷、海參4000卷、樻枝350000匣、角氏枝32000斤、倭細封枝33000斤、細布10同、白苧布4同、全鰒100貼、文魚200尾、鷲羽5000介、粉黛等物。“所求之數(shù),如是浩多,而其中鹿皮、白綿紙、倭細封枝三、鷲羽等物,最是市上難得之物”,但“敕使以下所大欲,專在于此”,請求減少數(shù)量的要求沒有獲準?!按叨街?,急于星火,市民等遑遑罔措之狀,有難忍見矣?!盵3](孝宗四年十一月十六日)數(shù)量最大的一次是順治十一年(1654)九月購買到的物品,包括白綿紙9600卷、水獺皮600令、鹿皮120令、青黍皮1000張、樻枝38萬匣、細封枝35000斤、益山紙9600卷、海參6000斤、赤狐皮5000令、山獺皮與土豬皮各200令、黃獷皮2000令、白苧布及細布各6同、鷲羽5000介、粉黛等物。
再次,在交易中,清朝敕使及隨行人員強行降低商品價格,以獲取暴利,使得朝鮮朝官商皆受其害。由于朝鮮朝是屬國,因此具有強烈宗主意識的滿族商人在購買貨物時勒定價格,并以低價大量買入,致使朝鮮朝商人損失很大。如順治四年(1647),清使在漢城“相持累日”,購買物品包括大、中、小不同等級的鹿皮331張、水獺皮1382張、青黍皮1484令,花去1330兩白銀。但此數(shù)字未滿平常價的十分之一,漢城市上齊民“搥胸號泣,遑遑汲汲,若將難保者然”。[3](仁祖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二十五年四月四日)
由于虧本甚至破產(chǎn),以致朝鮮朝商民抵觸不愿出售貨物給敕使及隨行人員。如順治八年(1651),清使就沒有購買到足夠量的貨物。本來打算購買水獺皮3000令內(nèi)(940令)、青黍皮1萬令內(nèi)(995令)、白綿紙1000塊內(nèi)(65塊),[3](孝宗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實際購買量大大減少(括號中數(shù)字)。順治七年也沒有買到計劃的數(shù)量:水獺皮500令(198令)、青黍皮1000張(481張)、白綿紙15000卷(4600卷)、益山紙10000卷(1900卷)、海參4000卷(300斤)、樻枝350000匣(328000匣)、角氏枝32000斤、倭細封枝33000斤、細布10同(生149疋)、白苧布4同(70匹)、全鰒100貼(19貼)、文魚200尾(16尾)、鷲羽5000介(650介)、(白紙3300卷),另外,列出的鹿皮200張、粉黛等物沒有購到。從數(shù)字對比中不難看出,清使等人的購買量在增加,但朝鮮方面的供給能力在減少。這一方面是因為前述價格過低等原因,朝鮮朝市民不愿出售;另一方面則是朝鮮朝官員為減少政府及商人的損失極力爭取減量。因為朝鮮朝政府恐怕得罪清國使行人員,往往只能強行命令商人低價出貨,甚至撥款補貼朝鮮朝商人的損失。順治四年至六年三年間(1647—1649),由于清朝使行不平等的貿(mào)易,為補償市民,朝鮮朝以各道監(jiān)、兵使等處所儲米布收合,分給市民,政府共“落本一千七百六十九兩”。順治六年(1649),清朝冊封敕使來到朝鮮,由于以低價強行貿(mào)易大量物品,致使朝鮮朝政府“落本數(shù)千銀貨,償于市民”;[7]孝宗一年(165)五月二十五日順治十年(1653)“發(fā)賣物種,比前數(shù)多”,因此,“其間折價與落本”更多;順治十一年(1654)“折價與落本多少,該曹當為算出”;順治十五年(1658),“折給本價,極其零星,未滿三分之一。市民等落本之數(shù)甚多”,而且“發(fā)賣之弊,有加無減”,“極為可慮”。 [3](孝宗九年三月二十三日)可見,清代敕使及隨行人員在與朝鮮朝的貿(mào)易中,朝鮮朝商民被迫“落本”的現(xiàn)象始終存在。
同時,清朝敕使及隨行人員的幾近“掠奪”的貿(mào)易行為,抬高了朝鮮土產(chǎn)品的物價,給朝鮮朝官、商帶來了很大的經(jīng)濟負擔(dān)。朝鮮朝原本盛產(chǎn)的一些土產(chǎn)品日漸稀少,價格水漲船高,更加重了朝鮮朝官民的負擔(dān)。如水獺皮本是朝鮮朝“賤物”,而自清求索之后,其價漸高,雖在常時平準貿(mào)易,一領(lǐng)之價,大約值銀子四五兩,急則多至十有余兩,而一年之內(nèi),公用之數(shù)、歲幣所送400領(lǐng),方物和勅行例給禮單以及清國別禮單并計大約數(shù)千余領(lǐng),而勅使發(fā)賣,不在此數(shù)矣。逐年求貿(mào),以至于“雖費重價,猶患難備”。 [3](仁祖二十七年六月十一日)1645—1658年的13年間,僅據(jù)可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清使等人就已經(jīng)買去水獺皮6553張(領(lǐng))。
顯然,清朝敕使及隨行人員在朝鮮朝的貿(mào)易是不平等的“強買”行為。
三、敕使貿(mào)易的影響
通過分析可以看到,清初敕使及其隨從在朝鮮朝進行的貿(mào)易行為產(chǎn)生了以下影響:
首先,進一步加劇了朝鮮朝國內(nèi)物資緊張的狀況,也增加了朝鮮朝民眾的負擔(dān)。
為了買到貨物,清使等不顧朝鮮朝貨物匱乏的事實(其中當然包含朝鮮因嫌價低而持貨不出的現(xiàn)象),依恃“上國”權(quán)威,恐嚇、勒索、唆使朝鮮朝官員責(zé)打朝鮮朝商民的行為時有發(fā)生。這從順治六年(1649)有關(guān)資料的記載可以窺探到當時交易的情形。1月24日,朝鮮朝政府“擇定市民十余人,備持水獺皮、青黍皮、鹿皮、白紙等物,依敕使之言入送,則大通官出坐西宴廳,擇執(zhí)水獺皮三百三十張,其中二十一張,稱以上品,其余稱以中下品,不為定價,并令留置館中,出送市民曰,明日早朝,又為覓來獺皮云,而其它三物,時未擇執(zhí)云”;[3](仁祖二十七年一月二十四日)1月25日,清朝敕使又招入市民,仍是“分等擇執(zhí)留置,又不定價,使之退去,明日更為優(yōu)數(shù)覓入云”。[3](仁祖二十七年一月二十五日)1月26日交易之后,朝鮮朝官員認為“市民之力,今已竭矣,而一向督納,則其勢決難支堪”。因此,朝鮮朝官員一再請求譯官講情,但“未見其大有所效”。[3](仁祖二十七年一月二十六日)三天中,清使等人已經(jīng)購買了水獺皮744張,青黍皮762張,鹿皮44張,樻枝31000匣,白綿紙600卷,數(shù)量如此巨大,以致“市民力竭,不能覓入”。但清使仍不滿足,甚至令大通官韓巨源將平市奉事樸澤龍等市民十余人捉入,“結(jié)縛露臀,欲為決杖而止”。并讓他們?nèi)匀弧皟?yōu)數(shù)覓入”。而朝鮮朝市場沒有的白綿紙則令朝鮮朝戶曹設(shè)法提供。朝鮮朝官員上疏國王稱,“逾往逾甚,百端開諭,亦無回聽之理,極為悶慮”。面對這種強買行為,朝鮮朝國王也只能傳諭大臣,“更加盡心開諭,以除市民一分之弊”,別無辦法。[3](仁祖二十七年一月三十日)最終,此次購買水獺皮818張,青黍皮121張,鹿皮46張,白綿紙3100卷,常白紙3400卷,樻枝33600匣,細布25疋,白木20同13疋, 綿細10同30疋,折銀1263兩。[3](仁祖二十七年二月五日)同年回程時還強行購買雌馬40匹(朝鮮禁物)。
另外,順治九年(1652),敕使等由于不滿意朝鮮朝商民的行為,就唆使人“捉入平市署官員,詰責(zé)黜送。又為捉入市民兩人,至于決棍”?!巴ü佥叾嘤胁粷M之意,至發(fā)于言語之間云”。[3](孝宗三年六月十八日)順治十年(1653),因為不滿發(fā)賣事,清朝勅使招入朝鮮朝戶曹郎廳及平市署官員,“多發(fā)恐喝之言,又捉入市民八名,脫衣結(jié)縛,督納青黍皮、水獺皮、白綿紙等物”,“催督如此,市民等驚惶罔措,滿庭呼訴之狀,慘不忍見矣”,“所貿(mào)物貨,捧招勒定于市民,乃是無前之舉?!盵3](孝宗四年一月一日)
可見,在敕使貿(mào)易中,朝鮮朝處于較為被動的地位,往往礙于敕使的“上國”使臣身份,不得不刻意滿足敕使的各種要求,甚至主動逢迎使臣,以至于苛責(zé)官民,以期得到使臣較為正面的評價。
其次,敕使貿(mào)易加重了兩國矛盾,影響了清初東亞秩序的重建進程。
順治元年前后,明清雙方較量勝負已見分曉,朝鮮朝迫于形勢開始奉清為正朔,并決定自順治元年正朝始,將“廢而不舉,已至七年”的“一國享上之禮”的三節(jié)日方物、物膳,“依舊例封進”。[3](仁祖二十一年七月三日)同時,秘密指示承政院曰:“祭文及祝帖,不書清國年號,雖出于不忍之心,似涉于欺瞞神祇。自明年,并令直書?!敝埃r朝“猶不忍背棄大明,凡祭祝之文及公家藏置文書,皆書崇禎年號”?!冻r仁祖實錄》卷四四,朝鮮仁祖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條。如,該文獻此條對紀年的表述方式為:仁祖 44卷, 21年(1643 癸未 / (崇禎) 十二年) 12月 18日(戊寅)??梢姵r朝仍對明朝懷有深深的留戀之情。所以,在聽到清國敕書說:“今大兵帶神威大將軍炮兵及吳揔兵馬、步兵前驅(qū)北京”時,雖然“與大明絕,不得相通”,但“及聞此報,雖輿臺下賤,莫不驚駭隕淚”。[2](仁祖二十二年五月七日)甚至在崇禎逝后,有大臣建議說: “崇禎之喪,北京人民皆服喪七日,清國亦不呵禁云。 我國雖不敢服喪,而令百官望哭于各衙門,且行停朝市之舉,則此乃不忘舊君之義,猶賢乎已也?!背r朝國王認為,“此言甚合于禮,而初不能舉行,將有愧于天下后世也”。同時,在順治二年,對“藩王即位于南京,改元曰弘光云,而道路阻梗,正朔未頒,其詳不可得以聞也”, 仍存遺憾。[2](仁祖二十三年一月十六日)這說明,此時朝鮮朝并沒有完全接受清朝這個宗主國,而是在“新清”與“故明”兩者之間糾結(jié)。這種糾結(jié),是由于朝鮮朝對明朝所代表的文明的認可,以及對國家“再造”的感激之情。但實際上,影響清初中朝關(guān)系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往往為學(xué)界所忽視,那就是清初不平等的敕使貿(mào)易也加重了兩國之間的矛盾。
敕使貿(mào)易使朝鮮朝官民受到極大的傷害,因此,朝鮮朝上下對此多有怨言。為平息朝鮮朝怨言,并體現(xiàn)大國“恩澤”,順治十五年(1658),清帝下上諭稱“中外臣民,皆同一視”,“聞遣使該國多員,貿(mào)易滋擾,朕心殊為不忍,嗣后凡有事差往使臣,止用正使副使各一員,務(wù)擇諳習(xí)禮儀、任事謹恪者。其八分人員隨往及貿(mào)易,俱行停止”。[1](順治十五年十月戊申)清廷停止派遣八旗人員隨使入朝鮮朝的私人貿(mào)易后,朝鮮朝在中國的使行貿(mào)易成為單方的行為,由于還承擔(dān)了清朝與日本的中轉(zhuǎn)貿(mào)易,這就使朝鮮朝的使行貿(mào)易更加有利可圖。中方在朝鮮朝敕使貿(mào)易的停止,減輕了朝鮮朝民商的負擔(dān),有利于中朝貿(mào)易向比較平等的方向發(fā)展,從而加快了清初東亞秩序的重建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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