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文獻研究的問題與方法

趙世瑜

摘 要：近年來，民間文獻作為“新材料”越來越受到學術(shù)界的重視，大量民間文獻被整理出版。但民間文獻的研究還存在較大的不足或缺憾，諸如民間文獻的解讀不規(guī)范，調(diào)查不深入，以及缺乏對重大歷史問題的探討。因而，民間文獻研究應該有較大的歷史視野，處理好區(qū)域與整體、微觀與宏觀等關系。

關鍵詞：清水江文書；民間文獻；《黎平文書》

中圖分類號：K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8）02-0052-03

各類民間文獻的挖掘、整理、出版和研究，這在全國范圍內(nèi)蔚為大觀，而且也給了很多地方包括地方院校，申請比較高檔次的科研項目，獲得更多的支持以及更大范圍的關注。我們知道，過去無論教育部、國家社科等重大基金項目申請，都集中分布在比較好一點的學校。但近些年，很多圍繞地方州縣檔案、契約文書、碑刻等地方文獻項目的首席專家，許多是原來不大了解的地方院校的年輕學者了，這個現(xiàn)象是相當普遍的，也是很好且難得的機會。當然如鄭振滿教授所言，已有一些地方文獻，比如族譜、賬簿，甚至包括碑刻等，都陸續(xù)出版了，但還有很多不容易出版的。在這種情況下，推動學術(shù)的積極意義是主要的，無論對高校還是對學術(shù)界，對學科建設的推動仍是主要的。但它也帶來一系列的問題和挑戰(zhàn)，所以需要去很認真地去思考這個問題及挑戰(zhàn)。

很多問題可能很小，也可能很大，從小的來講，我們都知道，去很多地方搜集資料，不同地方、不同高校、不同學者的做法可能很不一樣。據(jù)說，“黎平文書”在收集整理過程中，基本上是把“原始的”資料從老百姓家里弄進檔案館系統(tǒng)，只是照相、掃描、出版，這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方式。也有一些單位及人員收到各自的單位收藏，無論是公藏的檔案館、圖書館，還是學校建立的研究中心、資料庫，當然各有各的道理。民間保護、保存的情況可能有問題，除非國家或當?shù)卣o予大力投入。這說明什么問題呢？說明這些資料原來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現(xiàn)在這些東西被逐漸地從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當中剝離出來了，變成學者研究生活的組成部分，這個背后可以有很多考量。無論從技術(shù)上，還是道德上，我們應擔負一定責任，在幾十年前大家都沒有做，近十年來呈現(xiàn)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圖景，我們開始注意這個東西時都還沒有考慮這個后果，一下子文物販子都知道了這個民間文獻的價值。以前，一張徽州文書賣10塊錢，現(xiàn)在估計100塊都不止，而且，盜、偷、搶、造假等等之類的情況現(xiàn)在開始出現(xiàn)，有些仿造得很逼真，包括元代的、明初的一些地方民間文獻比較少，現(xiàn)在也有了。這類東西的大面積出現(xiàn)帶來很多問題，擾亂了很多原有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所以對地方民間文獻，是不是還能說是一個“原生態(tài)”（樣本），或者“原生態(tài)”狀態(tài)是否陸續(xù)被打破，我都有了一些懷疑。值得這些利用者、收集整理等研究者關注和思考，現(xiàn)在不思考恐怕不行了。當然這只是相對小的問題，至于大的問題，學者們都已經(jīng)講過了，我不再贅述。

剛才老師們也講，民間文獻多被視為“新材料”，所以很多不同學科的研究都依賴這些材料。新材料的出現(xiàn)吸引很多學科睜大眼睛來關注，不光是歷史學、人類學或民族學、包括法學做法史研究的。最近我看到一些法史方面的研究，但是做法非常不同。我們都知道很多人利用州縣檔案做研究，他們關注的問題跟歷史學或其他學科的有很大區(qū)別，它們有不同的視角，回答不同的學科問題，這是非常正常的。我們看到的情況，比如在詢問這些研究者在做具體研究時，一個官司、一個訴訟、一個案子，為一塊土地、墳山等涉及地產(chǎn)問題在打官司，甚至兩個家族一打打很多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有，可以從傳統(tǒng)社會打到現(xiàn)代社會。很多學者對于打官司的兩家人及其住的地方，在那些檔案里都提供了很多證據(jù)，都看的很清楚。關鍵是墳山在哪里？土地在哪里？打官司的人住在哪里？研究者是未必去考察過的，主要根據(jù)這些檔案來做判斷，離開了事情發(fā)生的歷史情境，我有點懷疑是否能解釋清楚或者判斷準確。問題的背后，當然包括劉志偉教授說的“語言”的問題。

還有一些更基本的東西，比如文獻本身的問題，也就是鄭振滿教授他們一直在做、很多現(xiàn)代學者也關注的問題。這些地方民間文獻，尤其是不同文類的民間文獻出來之后，對傳統(tǒng)的古典文獻或者歷史文獻學造成何種沖擊？因為傳統(tǒng)歷史文獻學是經(jīng)歷了上千年的傳統(tǒng)，形成了自己一套固定的方法和分類系統(tǒng)，它甚至有自己解釋的脈絡，甚至包括具體的記述以及記述的基礎，比如剛才所說的“語言”，音韻、訓詁等，都跟語言有關系，也都是跟文獻學相關的，都是文獻學的基礎。但是，新的材料出來以后，有沒有很好地系統(tǒng)地從具體問題出發(fā)，去討論對傳統(tǒng)歷史文獻學的沖擊，它不可能不形成沖擊，沖擊已經(jīng)造成了。但是，傳統(tǒng)歷史文獻學的這套系統(tǒng)里面，其實基本上沒有辦法納入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各類不同的地方民間文獻。

其實，除了地方民間文獻之外，看到更多的情況是，應該怎樣理解和解讀文獻。我每個學期都會帶著自己的學生讀一些很基本的文獻，有時候也被其他高校請去帶他們的學生一起去讀，在這個過程中，也經(jīng)常讀到年輕人用民間文獻寫的文章，發(fā)現(xiàn)讀不懂、誤讀，或者忽略其中信息的情況比比皆是。比如像做地方歷史研究的，首先接觸的多半是地方志。我往往是從地方志的封面開始讀起，會問學生從這一頁上看出什么問題，學生們大多說不出來。他們一般都會選擇腦子里已經(jīng)知道的那些問題去看相關的部分，剩下的部分就不管了。但是從封面上的書名，加上編者、版本，能看出什么問題嗎？接下來就是地方志的序，逐字逐句地問，大多數(shù)學生是回答不出來的。像地方志這種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東西都這樣，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就更難說了。所以，我對現(xiàn)在的研究，常常持一種悲觀的態(tài)度，很多研究是在對一些非常基本的文獻閱讀和理解上不求甚解的情況下寫出來的，經(jīng)常會把看似不相干、無法與關心的問題建構(gòu)起鏈接的東西跳躍過去了。所以，對于熟知的東西現(xiàn)在還不能理解和搞清楚，那些陌生的、不熟知的東西怎么辦？一是無法拋開“舊材料”，單抱著“新材料”就去打天下了；二是對新材料不是用我們原來的那一套做法就能充分發(fā)揮它的價值，需要狠下功夫。

很多學者，包括剛才發(fā)言的老師們講到怎么展望未來研究之類大的問題。我們知道，敦煌文書被發(fā)現(xiàn)已有100多年，為什么它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被人們認為很重要呢？很重要的原因是研究唐、五代以來、包括以唐、五代為主的歷史資料太少了。但是這些資料拿出來以后，雖然重要而偉大，但它能解釋唐、五代的歷史嗎？它只能解釋唐、五代那時的一個很小的區(qū)部的歷史，比如西州的歷史，不能解釋整個中國或者唐朝版圖內(nèi)其他地方的歷史。我們還知道考古發(fā)現(xiàn)的漢簡也很重要，很多學者做過出色的研究。但是，以居延漢簡為例，它所反映的也主要是漢代居延一帶的情況，即使是王朝制度，也是王朝制度在居延這個地方實行的情況，別的地方也不一定相同。當然，發(fā)現(xiàn)那個時代的這類材料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只是用它們來說明漢代、唐代的歷史，需要謹慎，需要有些限定。但是到明清以后就不同了，各種區(qū)域性的民間文獻變多了，我們可以通過這些材料了解區(qū)域的歷史，再進一步去重構(gòu)明清時期整個國家的歷史。所以，區(qū)域性的研究就不能局限于討論某一個地方，要有更大的觀照。

如前面反復提到的徽州文書，包括“徽學”，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半個世紀以上的研究，但是按照我個人的觀察，雖然徽州文書的研究成果非常多，但是依然沒有在中國的歷史敘述當中扮演過任何重要的角色。我們?nèi)フ夷切┩ㄊ穪砜?，有哪些重大結(jié)論是從徽州文書研究出來的？有些重要的局部性的研究結(jié)論，但也沒有被重視和寫進去。這可能有兩方面原因：一是通史的書寫者不重視；二是徽州文書的研究者在研究文書時沒有思考劉志偉剛才所提到的重大問題。比如，劉志偉他們做的珠三角的相關研究，沒有一個名字叫“珠三角學”，也沒有一個“珠三角文書”的說法。對于這些學者來說，不管是什么材料，都可以拿來解決問題，也沒有去強調(diào)這是什么“學”，或者那是什么“文書”。但是為什么大家那么重視華南研究呢？我個人認為，他們講的這個區(qū)域的歷史過程已經(jīng)體現(xiàn)在中國歷史的敘述當中了，盡管他們的研究從整體上是要比徽州文書要晚一些的。如果大家比較一下這兩個區(qū)域的研究，可以看出兩者的差別，所以叫“什么學”，大家都知道這是宣傳意義上的，廣告意義上的，不能當真。將其建立成為一個學科是可以的，用它來爭取項目、搭建平臺等，都沒有問題，但要認識到這其實是一種策略。不能最終做得不好，口號也喊了，錢也花了，材料也整理出版了，但在學術(shù)的意義上卻變得悄無聲息了。我們有很多很多好的材料，但也要好好地把問題思考清楚，這是個大問題。

比如，我為什么說清水江文書的出版——不管是錦屏文書、黎平文書，還是以后其他別的文書的繼續(xù)出版——是很震撼且有意義的呢！雖然我沒研究過黔東南，但還是會引起我整體的思考。比如，張應強以前做博士論文的時候，我一直在追問一個問題，但到現(xiàn)在為止，好像還是沒有什么答案，就是木材流動到哪里了？人們把木頭賣到哪里去了？用來干什么了？我始終不大明白，買木頭的這一方在這個問題上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大家似乎認為這跟清水江及其研究沒有多大關系。但恰恰要打破這種觀念，清水江的木頭流出去了，流到天南海北，在中國，在世界，怎么能跟我們沒有關系呢？研究那些地方只能讓清水江相關研究的意義變得更重大，而不是手伸得太長。剛才劉志偉也講到清水江木材貿(mào)易背后的機制問題，他沒有得出答案。再比如，很多學者看到材料都已經(jīng)知道，在清水江木材貿(mào)易里面，徽商和晉商都參與了，但這里是不是可能有兩種套路？究竟是徽商和晉商代表的那種商業(yè)模式把清水江木材貿(mào)易拉入一個原來的傳統(tǒng)套路里面，還是另外一種商業(yè)模式的套路？這個問題也很值得思考。又比如，包括剛才兩位老師提到清代的3件大事和苗疆的事情，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一個是這三件事是相互孤立的嗎？第二個是這三件事只是清代的事情呢，還是明代的延續(xù)？其實這些問題還沒有得到解答。總之，清水江研究是一個研究的起步，而不是它的終點。

（本文由王金元根據(jù)會議錄音整理）

[責任編輯：龍澤江]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as a “new material”， folk literature has increasingly attracted attention from academic circles， and a large number of folk documents have been collated and published. However， there are still great shortcomings or shortcomings in the study of folk literature， such as unstandardized interpretation of folk literature， a lack of in-depth investigation and discussion on major historical issues. Therefore， the study of folk literature should have a larger historical perspective and deal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egion and entirety， “microscopic” and “macroscopic”.

Key words： Qingshuijiang Documents； folk literature； Liping Docu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