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十年祭

10年前發(fā)生的汶川大地震，使得整個中國在那時一下子都陷入到了一種極度的悲痛和感傷之中，人類學、社會學以及心理學等學科的研究者全身心參與其中的努力，一直持續(xù)到這場突如其來的地震發(fā)生之后很久的時間，都未曾真正退出。有許多的重要研究課題都嘗試著在這方面去進行拓展，借此貢獻他們自己對人類之愛的綿薄之力。筆者恰好也在此時主持了一個有關羌族災后重建的文化保護的項目，在國際機構樂施會的經(jīng)費支持下開展研究，并在之后發(fā)表了相關的田野調(diào)查的成果。① ①參見黃承偉、趙旭東等著，《汶川地震災后貧困村重建與本土文化保護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但在研究之余，從2008年5月19日到12月19日這段時間里，筆者曾經(jīng)一方面關照著自己研究的開展，一方面斷斷續(xù)續(xù)寫下了一些零散性的且多少帶有一些感傷性的文字，這些都可算作那個時候自己私下里有如私藏手稿一般的對于這場地震發(fā)生的社會與文化后果做的種種觀察以及思考的記錄。這么多年以來，這些文字一直收藏在我的文件夾之中，未曾真正發(fā)表過，但有如發(fā)現(xiàn)的線索，時時刺激我去反芻性地思考我們當下正在進行的社會與文化建設的問題。2018年5月12日是汶川大地震10周年，為了地震十年祭的目的而將這些文字又重新翻檢出來，這些可以看作為一份曾經(jīng)的自我心情記錄的見證，時間隔了這么久才樂于將其適時發(fā)表出來。在這個過程之中，或許很多的事情都改變了，甚至可能還是翻天覆地的巨變，其中自然也包括我們以及他們的心情，就我自己那時的心情而言，或許還不宜在那時將此類文字公開發(fā)表出來，忙于抗震救災的人或許也并沒有這份必要去閱讀和反思，但現(xiàn)在也許可以貢獻出來了，讓一些關注過去和未來的有心人共同去閱讀一下，分享那時曾經(jīng)有過浮光掠影一般的激情。為了保持原貌，再加上時間的匆忙，未曾當時的筆記做太多的修改。

一、地震與廢墟

2008年的5月12日下午2∶28分，在位于四川省省會成都市西北方向（北緯310度，東京1034度）100多公里的汶川縣發(fā)生了李氏78級的強烈地震。除位于震中的汶川縣之外，四周各縣震感強烈，地震現(xiàn)在已經(jīng)造成了數(shù)萬人死亡，失蹤以及被掩埋的人數(shù)也一定是超過數(shù)萬人，這是一個舉國哀悼的日子，并不是為了某種一定要強加上來的“中國人”這樣的同胞認同，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人，作為一個有著血肉之軀的人所應該具有的最為起碼的同情心。

這次突如其來的大地震，讓生者和死者在瞬間便天各一方，這種離別在人類社會生活的多種離別方式中應該是最為慘烈的一種，試問有哪一種別離能夠比得上這樣的一種別離的殘忍、無情與突如其來呢？這不是一家人的痛苦，而是千萬家人的痛苦，他們都在瞬間成為了有著新的名稱的社會一分子，孤兒、鰥、寡、孤、獨、殘疾人，這些本來都不是應該有的名字一瞬間地就落到了這些人的頭上，他們?nèi)绾文軌蚰敲摧p易地接受這樣的認同呢？

圖1 四川汶川5.12大地震方位圖 這讓我們再一次切身體驗到了在面對自然的世界時人的渺小，無力抗拒自然災害的人類試圖通過發(fā)明各種的社會制度以及文化模式去去應對可能有的災害與不幸，但是在面臨這樣的大地震，人創(chuàng)造的一切似乎都無能為力，一瞬間都化為廢墟，文化在這個意義上才堪稱為是一種廢墟，一種由人類試圖去應對環(huán)境而發(fā)明出來的卻又在不斷遭受環(huán)境破壞的廢墟的累積。

殘垣、斷壁、瓦礫以及垮下來的立體建筑物，這些構成了震后人類生活的社區(qū)景象，這是廢墟的景象，此時不見了曾經(jīng)有的高樓大廈，也不見了低矮潮濕的危房，一切所謂社會的區(qū)分都在一瞬間被抹平，不論你原來是住在豪華的別墅里的那些社會精英，還是蝸居在茅屋草舍中的貧苦大眾，此時都住進了同一個屋檐的下面，這個建筑物的名字就是叫帳篷。此時大家是一致而無分別的，住一樣的帳篷，吃一樣的飯菜，做差不多是一樣的事情，有著一樣的痛苦和焦慮。自然的輕輕搖晃似乎一下子把我們拋入了近乎原始的狀態(tài)，房屋沒有了，財產(chǎn)沒有了，甚至親人也都喪失了，這些都是對于積累和追求超越的一種反諷，它讓死者不再有可能享受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也讓生者真切地體驗到了原本存在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一種虛空之上，這種虛空不是物質(zhì)存在意義上的虛空，而是身外之物存在方式上的虛空。也許在沒有地震之前，人原來是為物以及物的積累而活著，現(xiàn)在人們突然明白了，人是在為自己而活著，因為如果自己不在了，所有屬于你的一切都將離你而去。如果我們有可能在地震的廢墟現(xiàn)場去傾聽生還者的哭訴，那里面也一定隱含著一種他們對于生活的自我覺知和覺醒。

如果說文明是在不斷地做一種演進的話，那過去的文明的演進便是一種廢墟，面對古埃及人的金字塔、面對已經(jīng)消失了的瑪雅人的圖騰神柱，還有面對我們本來就是廢墟的秦始皇兵馬俑，這些都是已經(jīng)逝去的一種文明的殘留，是一些名副其實的廢墟，但是它們毋庸置疑是人所建構起來的廢墟，是年華逐漸老去的廢墟，但是充斥著自然力量的地震卻不是，它是頃刻間將文明打倒在地，而使其成為名副其實的廢墟的一種作為，在沒有任何的時間性的過渡之中，文明轉變成為了一種廢墟，它使得面對這些廢墟的人能夠真切地感受到一種文明存在的荒誕與可笑。這種文明與廢墟之間極端的轉換也造就了一種讓人們有可能進行自我反思的機會，在面對一無所有的文明的廢墟那里，人們似乎有了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讓人們把自己逼到極端的境遇中來去思考人的可能的存在方式。

二、突然與激情

地震是一種突發(fā)事件，來不及你去做一種理性的思考，也沒有很好的辦法作出預報，突然之間，地動山搖，人類憑借自己的雙手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可能都會在這一瞬間，化為烏有，甚至包括人的生命本身，那些都僅僅是極為脆弱的存在物，經(jīng)不起這輕輕的震顫與搖晃。如果去翻閱地震的歷史，那一定是人類突然之間會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柔弱的心靈史，在這部心靈史中，能夠提供反思的都是活生生的血和淚。

剛剛過去的汶川大地震讓人無法在瞬間平靜下來，人們懷揣著突然的震蕩之后所激發(fā)出來的憤怒、不滿、恐懼、憂傷、痛苦……凡是心理學家所能夠歸納出來的人的情緒，在經(jīng)歷了這場地震之后都會在一瞬間，也如同這地震一樣，被激發(fā)出來，彌漫在這個社會之中。這個時候我們開始相信人的共同性的存在，這是對于保有生命的一份敬畏以及對于失去生命的一種恐懼，并有著敬畏與恐懼而激發(fā)出來了一種激情，這激情成為構想人的共同性的基礎。此時錢變得不重要，經(jīng)濟更是無從談起，唯一人們希望的就是面對一具具橫臥在地震廢墟旁邊的尸身所流露出來的一份對于自己有幸能夠存活下來的極度的珍視，這些人顯然不能真的完全相信是自己的力量使自己存活了下來，而是有著某種神秘的感召力，是神、佛、祖先、村神、大地……總之，是某種的外在力量，而不是人自身。

用來描述一瞬間的最為普通的一個詞匯就是“突然”這兩個字，但是對于地震而言，在這突然兩個字背后所承載負荷之重，肯定是這普通的“突然”兩個字所無法真正能夠承受得起的。這種突然的無法承受之重，也在一瞬間激發(fā)出來了人們的一種激情，這種激情讓人們開始反省在這突然的一震之前自己作為人類曾經(jīng)有的所作所為，那是批判夾雜著一種悔悟，成為這種激情的基調(diào)，人們甚至不愿意再回首過去，而更愿意抗拒它的存在本身。

激情轉化成為一種能量，在這突然之后，人們的激情表達得到了一種喚醒，歌曲、詩歌以及群情激昂的舞蹈，將是轉化這樣一種激情的最佳方式。也許在沒有“突然”的年代里，是不會有真正的詩歌產(chǎn)生的，而那樣時代里的文字，最多只能是一種無意義的堆砌或者虛張聲勢的浮華與矯揉造作。而在一切都被毀滅，一切都已經(jīng)變?yōu)閺U墟的家園中，人們此時除了能夠呻吟出幾聲唉嘆之外，還能夠有什么實際的作為呢？有什么樣的語言會比這幾聲發(fā)自內(nèi)心的哀嘆更加來得真實與凄婉呢？

強烈的地震之后，命運要求幸運者必須去面對無法能夠得到抑制的激情。從“有”的存在狀態(tài)一下子轉變到了一“無”所有，這不能不讓人去重新反省人存在的意義究竟是為了什么？之前這樣的工作是由戰(zhàn)爭來實現(xiàn)的，今天則是由種種發(fā)生在人群之中的災難來完成。

三、撫慰與方法

一位研究心理學的朋友最近跟我說，他們的研究所已經(jīng)去了很多的人到抗震救災的一線參與震后對于幸存者的心理咨詢工作。而從電視的報道中，你也可以看到有許多的人都是以心理咨詢專家的身份在通過心理咨詢的技巧對那些在心理上受到極大創(chuàng)傷的人開展一些心理的撫慰，以此來緩解他們因為地震的驚嚇以及失去親人和家園的痛苦所造成的心理上的陰影。這顯然是應該積極鼓勵的社會救助行為，但是實際的情形卻并非這樣樂觀。據(jù)這位心理學家的朋友講，在這場大地震后，在這么短的時間里，人們實際上沒有什么心情能平靜下來去聽從心理學家的勸慰和輔導，反倒是一些比較實際的做法，更能夠讓這些災后的幸存者能夠得到一種撫慰。比如人們手里拿著的手機，去那里的心理咨詢家們的手機，都成為了人們用來想盡辦法去跟家人以及遠方親人和朋友恢復聯(lián)系，報告平安的最為有效的撫慰途徑。在這些災后的幸存者的眼中，自己存活下來了，不是最為重要的，最為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的父母、家里的人、朋友，他們是否也一樣的安然無恙，如果回答是肯定的，所有的心理咨詢者的所謂心理問題也就一下子也就得到了緩解甚至消逝；反之，回答如果是否定的，在一個極為重視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社會中，這些關系的在一瞬間的喪失，將必然會對他們造成一種極大的傷害，并深切地影響到他們在以后的生活，而在這眼前，勸導或說教式的對這些災難承受者的心理安撫是不一定能夠起到什么明顯的效果的。

另外，我還聽說，一些當?shù)氐拇髮W研究者開始組織學生去發(fā)放問卷，對這些幸存者展開問卷調(diào)查。聽到這樣的事情后，我心生一種厭惡，我覺得這樣的學者在學術的道德上是有缺陷的，面對那些失去親人、朋友和家園的人，我們還要占用他們的勞動來為我們填寫只有研究者自己才會有興趣的一份份的調(diào)查問卷，這是極為荒唐且不人道的事情，我自己作為一名人類學工作者是極為反對這樣的事情的。這是方法與道德的碰撞，面對那些橫臥在廢墟上的一袋一袋的尸體、面對遍體鱗傷的患者、面對因為地震而成為鰥、寡、孤、獨的這些人群，我們?nèi)绾斡杏職馊ピ訇P心自己心目中學術問題的答案呢？那樣不是太沒有人類所應該共同的具有的一種同情心了嗎？我真的是不知道媒體工作者為什么會有那樣堅硬的心腸，把那些血淋淋的、撕心裂肺、讓人心靈久久難于平復的鏡頭呈現(xiàn)在電視畫面上，這些對于那些地震的受害者究竟又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幫助呢？當然，你可以回答說，這是為了喚醒更多的人能夠幫助這些受困的群眾，我們暫且不去說如果沒有這些令人恐懼和憂慮的畫面，人們是否就不會那么踴躍地捐款捐物的問題，但這里最為重要的是呈現(xiàn)這些畫面對誰會更有益處，我不認為是對于災區(qū)的群眾，看到親人在畫面上的慘狀會加深幸存者的內(nèi)疚與苦痛，而對于看電視的人而言也同樣是一種觸及心靈最深處的傷害。

在今天越來越關注人的生命，越來越關注人權的社會當中，我們沒有理由去肆無忌憚地呈現(xiàn)這些悲慘的畫面。心理治療家也不應該帶著那樣一種強烈的主觀意識一開始便把災區(qū)的人民界定為是有心理問題的治療對象，那些立即去發(fā)放問卷的學者更似乎是荒唐到了極點，近乎科學狂人，不論在什么樣的條件下，都在追求著自己心中那些所謂的理性問題的解答。我覺得我們還是要回到理解的層面上去參與到正常的交往救助上去，而不是心猿意馬地一邊想著自己的專業(yè)興趣，一方面以他人的行為反應為自己的研究材料，絞盡腦汁去印證自己的種種所謂的想法，這是很無聊的一種學術旨趣。一切還是等待著自然的平息與恢復吧，而所有的干預都存在著兩面性，如果是這樣，還是以不干預的為好。最好的做法就是積極地參與其中，與災民融為一體，成為他們認為值得信賴的對象，而不是研究者與被研究者那種生硬關系的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

四、呈現(xiàn)與倫理

這次抗震救災的新聞報道，似乎比平時有了更多的內(nèi)容，從地震一發(fā)生，電視、電臺的各種關于地震的報道便成為舉國民眾關注的焦點，并且這些代表國家的新聞機構確實不負眾望，差不多是跟國家一樣的快速反應和行動去跟蹤報道地震發(fā)生之后的救災工作，一時間，新聞真的是有看頭了。不過，當一幕幕血淋淋的場面通過電視、網(wǎng)絡以及報紙等媒體呈現(xiàn)出來之后，呈現(xiàn)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滿足人的好奇心的交流方式，而是近乎成為了一種暴力，這種暴力絕對不是機槍大炮，而是一種利用了人的好奇心的無形的約制，這種約制逼迫著人們無法去逃避，也無處可以去逃避，因此只能面對，從而使自己的雙眼成為電視以及其他各類媒體奴役和剝削的工具，我們被這些畫面引誘著，只能蜷縮在沙發(fā)上等待著新的以及更新的所謂滾動新聞的刺激性的畫面的出現(xiàn)與再出現(xiàn)。

從職業(yè)的角度而言，記者這個行當肯定是人類社會中后來很晚才被發(fā)明出來的一種角色，他們自以為是充當著客觀地呈現(xiàn)各種新聞事實的工作，有人甚至將其與科學家做類比，強調(diào)記者對待事實呈現(xiàn)上的準確性和客觀性，并賦予了他們的一些神圣化的職責，比如在某種意義上是代表著這個社會道義的化身。不過，呈現(xiàn)終究還是一種表征的呈現(xiàn)，換言之，它是一種二次呈現(xiàn)，即記者所面對的實現(xiàn)是一種呈現(xiàn)，那可以說是一種在場的呈現(xiàn)，而記者通過傳媒呈現(xiàn)給我們看的圖片、影響以及文字等，則是二次呈現(xiàn)，是對他們所遭遇到的現(xiàn)實的存在的有選擇性的一種呈現(xiàn)，他們不可能去呈現(xiàn)現(xiàn)場的全部，而我們會說，這種選擇性隱含著一種暴力。因為一個人去選擇呈現(xiàn)什么和不去呈現(xiàn)什么，這其中充滿著呈現(xiàn)者的個性化的選擇，但是作為觀看者則是沒有任何的逃避的自由，我們只能夠去接受，因為我們不在現(xiàn)場，而我們終究還是想要知道一些我們并不熟悉的東西。在這樣的一種狀況下，我們只能夠是借助于這些有選擇地呈現(xiàn)于我們眼前的畫面了。

有一個網(wǎng)上比較流行的畫面讓我久久地不能夠平靜下來，同時也正是這幅圖片讓我開始反省呈現(xiàn)與倫理之間的關聯(lián)。那幅圖片是一只孩子的手，從廢墟中伸出來，手里還緊緊握著一只寫字的筆，準確地說，這只手沒有被倒塌的房屋的瓦礫所完全掩埋，我想那一定是沒有被救出來的一條生命，因為握筆的手已經(jīng)浮腫并開始局部地腐爛，我真的不愿意在這里去過多地渲染我所看到的那一幕，那時我不愿意看卻又無法避開的有一種凝視。在這凝視之中，我開始懷疑起那位攝影記者的倫理和拍照后的境遇了。我不知道在哪本書中讀過一位攝影記者生活經(jīng)歷的報道，在那篇報道中，這位記者后來自殺身亡了，原因就是他在拍攝完了一位被饑餓所困的兒童即將死去的悲慘場面，那幅照片獲得了世界性的大獎，但是那位記者最終無法逃避自己的自責而自己了斷了生命。這是一種利己性的自殺，是成全了一種讓他在客觀的記錄者和有著同情心的人在面對與自己有著同樣生命的人類時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道德上的困境與倫理上的自責。

我所要追問的是，我們真的能夠拋開人的道德心、同情心以及倫理而一味地扛著相機去拍攝一些在你看來是絕對有刺激性的畫面嗎？這顯然是一個值得追問的問題，因為回答如果是否定的，為什么還是有那些讓人震驚甚至恐怖的畫面呈現(xiàn)出來，支配著我們的視覺。如果說回答是肯定的，我們就無法理解那位攝影師義無反顧的自殺。我想這應該是倫理反省以及自責之后的一種自我了斷的自殺。在現(xiàn)代論者的眼中，這一定不是一位合格的攝影師，因為他將自己所拍攝的照片和自己所要同情的人混為一談，所謂的情感涉入或者說是價值介入，理性主義的現(xiàn)代論者也許更加會強調(diào)作為主體的人與其拍攝對象之間的分離，因為現(xiàn)代主義徹頭徹尾地是建立在這樣的一種分離的和對立的基礎之上。人與自然的分離、人與物的分離、時間和空間的分離、家庭和工作場所的分離等等，都是如此。而作為現(xiàn)代性產(chǎn)物的作品呈現(xiàn)也有同樣的分離傾向，核心的一點就是作者與其作品之間的分離。盡管現(xiàn)代的每一件作品上都會落下有一位作者的名字，但是那名字已經(jīng)離開作者本身而遠去了，作者的生活已經(jīng)改變了或者沒有改變，都跟那幅作品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關系了，重要的是那件作品作為一種傳播的媒介在影響著其他人的生活，讓觀看者永遠是生活在作品所記錄下來的那一瞬間，絕少知道這瞬間背后的故事與時空脈絡。

在這個意義上，呈現(xiàn)者即是暴力的生產(chǎn)者也是暴力的實施者，他深知人性中最無法被抑制的那一絲絲的好奇，通過作品來不斷地強化這種好奇并引導這種好奇的強度。

五、捐款與慈善

災后最為熱火朝天的社會活動就屬捐款了，這種捐款顯然是世界性的，不僅是世界各角落的華人，還包括聯(lián)合國所屬的各個國家。在我們自己的國度里，捐款更加是如火如荼，大家一下子似乎變得極為踴躍地捐款。捐千元以上者變成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有一位香港演藝界的大佬一下子捐出1億港幣，舉國為之驚訝。而有一位國內(nèi)的地產(chǎn)商，開始象征性地捐了200萬，結果惹來網(wǎng)上大罵其小氣，因為傳聞此公去年進帳便有40幾億，200萬如何能夠打發(fā)得了，不得已，這老板又只好擺出道歉的姿態(tài)，重新認捐1個億，不然他的公司也會因此不良社會形象而損失慘重，因為之前他的公司的股票已經(jīng)是一下縮水8%。

我想等大家冷靜下來以后，還會有更多圍繞著捐款的故事會再被講出來。但即便是現(xiàn)在，我們也還可以對此事有些理性的思考，總結出一些經(jīng)驗來。一般而言，把自己辛苦掙來的錢拿出一部分無償?shù)鼐璜I出來，這是一種人類學、社會學上所說的饋贈，是一種類似禮尚往來的禮物贈予的個體行為。禮物這東西送出去就是送出去了，至少在送出去的當時，你不能夠想著馬上有回報，甚至根本不能有回報。有著一種即時回報期望的禮物，那就不成其為禮物本身了，而可能是一種賄賂，變成是一種延時的交易了。而捐贈一定不是這種非禮物的東西，它跟社會的慈善行為更為接近，也就是一些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錢財拿出來一部分或者全部饋贈給一個社會，并使其成為這個社會之中的公共物品。在歐洲，不時地就會有人提醒你某某教堂曾經(jīng)是某某人士的私產(chǎn)，死后捐贈給了教會。還有某某研究所的房子，以前就是某某教授的私人官邸，后來無償?shù)鼐栀浗o了大學作為研究之所。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但模式基本上都是一樣，都是要實現(xiàn)自己回饋于某種公益事業(yè)的自我的追求以及對于某種信念的認同。當一個人深愛著他的研究領域之時，在他有了一定的財富積累之后，假設其子女都有自食其力之能力時，他就很可能會一下子把自己的財富在其行將就木之時捐贈出來，服務于他所鐘愛的事業(yè)。基金會便是建立在這樣的觀念基礎之上，把那些個人捐贈出來的錢放在這個機構里，通過一定的程序運作，使其更加合理地服務于多種多樣的公益事業(yè)，如教育、衛(wèi)生、學術以及藝術等。

在地震這種突發(fā)性事件發(fā)生之后，我們這個國家的國民募捐的反應之迅速，熱情之高漲是世界上其他弱小國家所無法比擬的，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我們國民口袋里真正的有了一些閑錢，另一方面也證明了我們的國民對于捐贈和慈善的熱情。我們可能并沒有西方社會文化里的那樣高度發(fā)達和完善的慈善體系，但是我們確實是不缺乏在患難之中相互幫助的文化理念。媒體上有句話說，中國人無法過好日子，卻能夠過壞日子，聽起來似乎也頗有一些道理。在相互的情緒激蕩之下，在媒體的大肆渲染之下，我們的國民拿出了自己的積蓄，不論階層的差異還是收入的不同都無法成為捐贈的障礙，多則多捐，少則少捐，由此形成了一種強大的社會凝聚力。但是，我們也不能不承認這背后的社會壓力，這種壓力使得這種捐款成為了一種無法逃避的責任以及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行為。這就成為了一種強迫，而非發(fā)自內(nèi)心的饋贈了。

面對這樣大的地震，面對這么多人的背井離鄉(xiāng)，面對這么多的人失去親友，救災和重建工作一定不是一個短時間的救助工作，而一定是在一個極為漫長的歲月里不斷要為這些受到傷害的人提供愛心與幫助的一項公益事業(yè)。地震過去半個多月之后，現(xiàn)在我們也許該問這樣一個問題了，那就是當電視新聞不再24小時對抗震救災進行報道了，當死去的人得到了掩埋，而活著的人得到了安置，在沒有什么緊急的事件可以成為大家為之關注的時候，我們的國民是否還有這樣的捐助的熱情？因為我們終究不能夠總是停留在悲哀的狀態(tài)之中，一切都會回復到地震之前的生活中去。到那個時候，究竟有多少還能夠保持現(xiàn)在這種捐助的熱情來去撫慰那些受到傷害的災民的心靈呢？

也許，現(xiàn)在為一下子募捐上來的錢財成立一個有專人負責的基金會是非常及時的，作為獨立的基金會，其運作的透明性可以得到保證，并可以以此為基礎來拓展救助的范圍，而如果未來哪里再有這類災害，這個基金會一樣可以參與到新的救助當中去，實現(xiàn)社會救助的良性循環(huán)。也許更應該記住的是，這些募捐上來的錢物都是從老百姓的口袋里掏出來的，如果它們都能夠有個合理的花費，那么對于捐助者和受贈者而言都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慰籍。正是因為有著一種慈善的精神，這個社會在遇到危機的時刻才能夠得到重新的復生，這是對于日常生活里人們?yōu)榱讼夘^小利都要斤斤計較的所謂經(jīng)濟行為的一種否定，也是一種社會的縫隙，從中可以留給“慈善”這樣的對個人而言是一種所謂“浪費”的行為一個生存的空間，并逐漸在社會中形成一種有著慈善之心的人自我認同意識可以得到保障的精神共同體。這對于我們當下的這個社會而言，也許是最為重要和急需的，甚至都可以說有些迫不及待了。

六、三十二號院

三十二號院是北京東城區(qū)錢糧胡同的一座院落，原來估計是一戶人家的舊宅子，現(xiàn)在經(jīng)過改裝以后，已經(jīng)變成了一家咖啡館，盡管咖啡的味道屬于一般，但是還是吸引了許多的人來這里聚會。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羅紅光教授也很喜歡邀請人類學的同仁來這里小聚，他不太喜歡很正式的會議室，犄角旮旯的這類聚會場所就成為他的所愛。今年端午一過，大家又聚首在這里，煞有介事地談論如何開展災后重建的問題。參加者多為人類學家，討論的問題也是跟災后重建有關，就像羅教授選擇會議室一樣，沒有太集中的主題基調(diào)，只有一股子參與的熱情。

在這之前，羅教授是去過災區(qū)了，自然體悟會很多，零零散散地用投影報告了他的災區(qū)之行的見聞。他特別提到了志愿者的問題，因為沒有明確的接待部門，志愿者缺乏一種組織，很多的志愿者都是在四處找活干。莊孔韶教授的一名女博士生在災后第二天就跟隨著一個佛教團體趕到了什邡鎮(zhèn)，在那里做志愿者，并參與了這個佛教團體的超度法會。景軍教授此時變得很理性，他注意到了災害人類學在研究上的一種空白，同時他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大約是叫作“創(chuàng)傷醫(yī)學化”，如果我沒有理解錯景軍教授的意思，這個概念是指由于社會與政治上的不公正所導致的創(chuàng)傷被轉變成為了一種個體的疾病來加以醫(yī)治的那種做法。許多把上訪者界定為瘋子和病人的研究者便是這樣的一種思維最佳的范例。還有如何處置災區(qū)尸體的問題，景軍教授的觀察也極為讓人震驚。一個在地震中死去的小孩子，對于活著的父母而言，該是如何巨大的打擊，而如果能夠妥善的埋葬，或者有個可以用來紀念的墳頭，那或許也是一種安慰。但是許多的失去孩子的父母，他們把孩子的尸體取回來，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坑埋下去，那時的境況又如何容家長去考慮深埋呢？但是從國家醫(yī)療的標準而言，那是有發(fā)生疫情可能的，結果死去孩子被埋下去的尸體又被挖了出來，重新埋入按照國家標準挖的大坑之中，每個孩子只被分配給了一個并無真正意義可言的號碼。景軍教授還清楚記得，有一個孩子的號碼是32號，與我們喝咖啡的這座院落是同一個號碼，對咖啡廳而言，這不過是個門牌號碼而已。當然，心理學家還是很聰明的一種人，他們啟動了傳統(tǒng)的衣冠葬的文化記憶，勸慰孩子的父母找出孩子生前的衣物加以掩埋，每年的清明時節(jié)，對于這些可能是中年喪子的父母們，可以有一個象征性地去哭訴與宣泄的場所了。海峽另一邊的臺灣中研院的人類學家蔣斌那時恰巧在人民大學授課，也專門趕過來，他談了許多臺灣“九二一”大地震災后重建的一些問題，特別提到一位信仰佛教的官員親赴災區(qū)，在見到一對夫婦喪失了自己的親生的兒子，兒子是一位小學老師，在自己跑出來之后，卻發(fā)現(xiàn)學生們還沒有跑出來，他毫不猶豫地又沖回了教室去救學生，最后自己被深壓在了坍塌的教室下面。這位官員在見到這對悲痛欲絕的夫婦時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他們的兒子是“活菩薩”，這句話一說出來，這對夫婦的情緒似乎就得到了一些舒緩，看起來已經(jīng)是沒有那么悲痛欲絕了。這當然是一個用什么辦法去加以撫慰的問題，也是地方文化和認知如何適時介入到災后的創(chuàng)傷撫慰中去的一個問題。

這次三十二號院的聚會，意味著中國的人類學家已經(jīng)開始考慮在這種突發(fā)性的事件發(fā)生時自己可以做些什么的問題了。參與觀察可謂是人類學家的看家本領，到實地的現(xiàn)場去了解社會重組中可能隱含的新機制的發(fā)明，這也許是今天的人類學家必須要直面的問題。

七、災后重建與評估

汶川大地震給當?shù)匕傩赵斐傻臑暮κ蔷薮蟮?，災后重建的任務也是極為繁重的，特別是在偏遠的鄉(xiāng)村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在中國人的“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精神鼓舞之下，來自全國各地的災后重建的援助很快便聚集在一起，人們盡百分之一百的全力去幫助那些因為地震災害，家園受到損毀的受災群眾，使他們能夠從這損失之中迅速地恢復過來。國家也快速地做出反應，責令國家各部門制定了相應的災后重建規(guī)劃，在人、財、物等各方面給予災區(qū)以極大的方便和支持，形成了舉全國之力抗擊災害，實現(xiàn)災區(qū)恢復重建的宏大聲勢。但是，在這種熱鬧的場面的背后我們確實也需要清醒地認識到，快速的開展重建，而沒有之前的社會評估，沒有切實地注意到當?shù)氐纳鐣c文化特色，這其中的隱患是可想而知的。由于缺少了社會這一維度的考量，缺乏對于社會運行的基本規(guī)則的了解，使得許多的規(guī)劃的制定都只可能是救一時之急，而不能體現(xiàn)出長遠的社會和諧發(fā)展這一國家的總體目標。

從我們自己在災區(qū)的走訪以及第一線發(fā)回來的資料顯示，現(xiàn)在的災后重建是極為缺乏一種預先的社會評估的，特別是在農(nóng)村地區(qū)，很多的重建項目的設計都存在著地方行政部門一廂情愿的盲目性。這樣做的結果便是，百姓一時可能會消除無處安身的凄涼景象，但是從長遠計，很多問題實際上都存在著各種隱患，這些都可以說是潛在的社會隱患，忽視了這些隱患，再好的規(guī)劃和設計也都只能是一種“看上去很美”的擺設，卻無法滿足人們社會生活的需求。與此同時，規(guī)劃設計部門如果沒有預先注意到這些隱患爆發(fā)的可能性，再多的投入也可能起不到其應有的正向的社會效果。我們已經(jīng)看到在一些災區(qū)，生活在山上的居民被強行搬遷到山谷的平地里居住，有些房屋，特別是木框架的老式房屋，修繕一下再居住是不存在什么危險的，但是都因為這樣的整齊劃一的災后重建規(guī)劃而強行要當?shù)卮迕袢ゲ鸪踔劣械拇迓錇榱似仁勾迕癖M快拆除房屋還以外界捐贈的帳篷為交換，凡是拆除自己房屋搬到河谷地帶的村民，就發(fā)放給他們以救災的帳篷，否則便不予分發(fā)，結果因為大多數(shù)的村民不愿意拆房子，而造成大量的救災帳篷在村委會的院子里睡大覺的惡性事件發(fā)生。

人們應該清楚的是，像汶川大地震這樣極為嚴重的自然災害，其所毀滅的不僅僅是物質(zhì)性的家園，在此過程中，人們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也同樣遭受了極大的創(chuàng)傷，這種創(chuàng)傷甚至可能是根本無法彌補和恢復的，只能是通過社會安撫的策略來使其漸漸地淡忘，逐漸地得到撫慰。比如親友的遇難、親屬突然間的減少、朋友的瞬間消失等等，這些在一定意義上都使得受災害影響的群眾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一種精神依托的喪失，并進而感受到原本和諧的社會關系的斷裂與混亂。人們在災害平息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會突然地迸發(fā)出不穩(wěn)定的群體性的情緒性反應，這些可能都屬于是由這樣一種社會認知失調(diào)所造成的。

而在恢復重建之前，我們?nèi)绻軌驅(qū)τ谶@樣的一種情緒反應的潛在爆發(fā)的可能性給出一種社會科學意義的評估，以此來進一步指導未來的社會與家園重建的工作，這應該說是一項比較明智的國家和當?shù)匕傩找黄鸷献鞯囊环N重建策略。而一味盲目地開展重建，在沒有傾聽老百姓心聲的情況下，單方面地把外來者的可能只是適合于大都市的重建理念強加在當?shù)厝说纳砩?，這就無疑是自己在為自己插入了一根可能引發(fā)未來社會動蕩的導火索。我們在甘南州地震災區(qū)的一路訪問已經(jīng)使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了當?shù)乩习傩諏τ趶娖人麄儚纳缴系姆稚⒕幼《D去搬到山下而聚集在一起的居住模式感到了一種極大的憤慨。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一些地方的領導干部為了體現(xiàn)政績，盲目地搞形象工程式的災后重建，一個受災村落的重建規(guī)劃動輒三四百萬，而大部分的資金又都是用在了如何把幾百戶的人家從他們世代居住的高山上遷移到河谷地帶，或者用在征用大量的耕地而把房子整齊劃一地、一排一排地修建在一起，來讓這些遷移下來的人口居住，與此同時在這些規(guī)劃之中，大量的建筑原材料不是就地取材的民居建筑理念，而是全部使用鋼筋混凝土的有外地運輸進來的建筑材料，這樣造成的建筑材料的價格上漲和當?shù)厝嗽诮?jīng)濟上的無法承受是可想而知的。

而且上述這樣的做法，顯然最為明顯地體現(xiàn)出來了地方干部對于社會科學沒有任何了解的一種盲目性的村落規(guī)劃。他們實際上忽略了在幫助當?shù)厝嘶謴椭亟ǖ倪^程中，除了房子的需求之外，他們還有社會的需求。對于這些村民而言，他們愿意跟誰做鄰居以及不愿意跟誰做鄰居，這可不是一個無所謂的事情。在現(xiàn)代都市里，我們可以由于沒有相互聯(lián)系的必要而住對門都可不必相互往來，一年到頭可以不說一句話，但是在鄉(xiāng)村里，所謂“遠親不如近鄰”，鄰里的關系有時勝過于親戚的關系，而鄰里的交往的頻繁程度也遠遠超過于跟親戚的交往頻度。這些密切的鄰里關系往往都是多少年積累而形成的，而現(xiàn)在，為了一種快速地恢復重建而任意地加以去解除這種很多年甚至是幾輩子積累形成的鄰里關系，而使他們重新去適應新的鄰里的關系，這雖然不是不可能，但也是需要時間去磨合的，磨合不好的話，鄰里的糾紛就可能成為村落社會不安定的一個重要因素，由此而引發(fā)社會動蕩的那根導火索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另外，一排一排的集體居住的新的房屋，其人均面積也極為有限，人們在生產(chǎn)生活上更是不方便。許多災區(qū)的農(nóng)民都擔心，這樣搭建起來的窄小的急就章一般的房屋，未來可能連農(nóng)具都沒有地方去擺放了，更不用說養(yǎng)雞、養(yǎng)鴨，搞家庭副業(yè)了。要知道某一種生產(chǎn)方式都是跟一定的空間利用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農(nóng)耕社會的生產(chǎn)方式肯定不是以各家各戶成排成群地聚在一起為最理想的聚居模式，自然地形成的聚落形態(tài)要求的是一家一戶能夠有自己院落空間，同時又能夠跟自己的親屬和近鄰不要相隔太過遙遠，這樣便于生產(chǎn)和生活中的互利合作。

還有，房屋的建筑本身不僅僅是一個人們躲避風雨的遮蔽物，它還是一處寄托人們思想和情感的一個人造物，也就是它是一處對于居住于其中者而言有某種意義存在的存在物。人們選擇什么樣的房子去建造，建造時又會選擇怎樣的材料，建筑空間的分布該怎樣處理等等，這些都不是簡簡單單的遮掩物的概念就能夠完全涵蓋的，最為重要的是要由人們所居住的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文化觀念以及生態(tài)狀況所決定的。

地震災區(qū)大部分屬于是有著悠久文化傳統(tǒng)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特別是羌和藏這兩個民族，如何能夠尊重他們既有的文化傳統(tǒng)，同時又能夠使他們在災害中失去或者受到損失的社會關系、物質(zhì)生活以及人情冷暖得到最大可能的恢復和撫慰，這些都是社會評估工作者所追求的核心目標。在這方面，最為重要的也許是如何能夠使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不至于因為這次災害而發(fā)生巨大的損失，如何使他們的文化在經(jīng)歷了這場嚴重的災難之后還有能夠傳承下去的載體，這些都是災后重建規(guī)劃中預先需要去做調(diào)查，然后才能夠開展切實可行的規(guī)劃設計的。

今天來談社會評估，根本的是要讓“社會”說話，而不再是使大眾淪為不會表達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在我們開始進行規(guī)劃和實施規(guī)劃之前，我們需要清楚地了解到這些規(guī)劃對于那個社會里的人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因此，作為一個社會評估者，他一定會不斷地詢問這樣的問題，這些規(guī)劃的實施真的是有益于當?shù)厝说纳顔幔渴钱數(shù)厝酥械拇蠖鄶?shù)人而非極少數(shù)人贊同和因此規(guī)劃而受益嗎？重建規(guī)劃者的需求是建立在當?shù)厣鐣暮诵男枨笾希€是超越了那個需求，借此來滿足規(guī)劃者的貪圖政績的虛榮之心呢？而這些規(guī)劃在當?shù)氐陌傩漳抢锬軌颢@得大多數(shù)人的認可嗎？規(guī)劃是否考慮到了當?shù)厝饲О倌陙矸e累起來的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了嗎？恢復重建是否關注到了當?shù)厝说幕蛘弑痪戎叩男睦砀惺芎头磻藛幔?/p>

以上這些問題實際上都跟社會評估的工作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可以簡略地說，社會評估就是使群眾的聲音更加具有合法性的一種表達的工具，在今天國家強調(diào)以民為本的和諧社會的建構過程中，災后重建亟需這樣一種來自老百姓的而由評估者搜集上來的對于規(guī)劃者規(guī)劃的評估和批評性的反應。這些評估的和批評性的意見的提出，目的在于改進規(guī)劃的目標群體的設定，使其更加有利于大多數(shù)的當?shù)匕傩?，同時可以使由規(guī)劃而形成的國家政策更加容易得到實施和落實。

毋庸置疑，社會的建設是一項系統(tǒng)的工程，它需要整體性的考慮各部分的結構及其功能，使這些部分能夠有機地運轉?；謴椭亟ㄍ瑯右彩且粋€系統(tǒng)性的工程，而作為災后恢復重建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的社會重建可能是恢復重建最終要瞄準的目標，一切其他的重建都應該是為這樣的社會重建而服務的。認識到這一點尤為顯得重要，因為人是生活在社會之中的，離開了社會而光談人的需求是沒有任何意義可言的。因此，在進行整體性的災后重建的這一項系統(tǒng)工程之前，我們需要開展對于災后社會生存狀況的整體性的評估，借助這種嚴格的社會評估，我們才能夠更加切實地開展各項具體的恢復重建上的規(guī)劃工作。

一定意義上，社會評估是“先頭兵”，沒有社會評估的先行，許多其他的建設都可能是盲目的，也就是建設者不大可能知道建設的目的何在。需要清楚的是，我們?nèi)怂鶆?chuàng)造的一切實際上最為首要的是為了維持這個社會的持續(xù)發(fā)展而做出的，也就是要為這個社會能夠長久地存在而服務的。有了這一點的認識，災后社會評估的迫切性自然也就不難想象了。

八、汶川的表情

在人類的歷史上，2008年的5月12日絕非一個平常的日子，這一天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位于西南邊陲的一個名字叫汶川的縣城，在那里，一次8級地震改變了原本平靜和安詳日常生活，有些人就在這一天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特別是一些尚未成年的孩子，他們因為沒有機會逃離倒塌的校舍而命喪鋼筋混凝土構筑的廢墟之下。因此未來這將是一個祭日，在明年的這個日子里，在5年后的這個日子，在10年后的這個日子里，不！總之只要是這個日子出現(xiàn)了，汶川的表情就永遠是悲傷的。

但這又是一個讓這個處于震中的縣城以外的世界為之揪心，為之撕心裂肺的一個日子，至少有著十幾億人口的一個大國為之動員了起來，大家以各種的方式積極地參與到災后救助與重建的隊伍之中，這種社會的動員是史無前例的，13億人都在想著一個問題，想著如何能夠為災區(qū)做一點事情，這是何等的偉大，體現(xiàn)了一個大大國所承擔起的責任。年長一些的災民還清楚地記得，1933年，同樣是在這個地方所發(fā)生的那場差不多同樣級別的大地震，那時是沒有人去管災區(qū)的民眾，地震所形成的堰塞湖因為沒有及時得到疏通，結果幾十米高的堰塞湖的積水淹沒了整個成都平原，在那一年，地震砸死了人，洪水又淹死了人，這就是歷史！今天的老百姓不會說大話，他們的記憶還沒有因為年代的久遠而喪失，他們在做著比較，在這比較之后，他們還能做些什么呢？質(zhì)樸的災民只是在不斷地感恩，感謝今天的政府給他們送米送面，還給他們蓋房子。這又是一種汶川表情，是對黨和國家的感激的表情。

如果你有機會去汶川，并且是從都江堰向西北方向的汶川進發(fā)，一路你都會看到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援建隊伍在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施工，在那里我們感受到了作為一個整體的“中國”，每個省，每個市，都有自己的援建的隊伍，都有自己的建筑項目，從那些操著不同口音，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援建隊伍剛毅的面孔上，我們同樣可以感受到另外一種汶川表情，那就是自然流露出來的通過幫助別人而有的那種愉快與安詳。

如果你再有機會沿著岷江上行，在那河水流出的山谷之中，在高高的岷山山脈之間，一處處房屋倒塌了，幾輩子留存下來的標志著羌族文化的特征性建筑碉樓破損了，還有種下莊稼的田地似乎也像人一樣地為地震所驚嚇而變得枯萎了，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因為地震而發(fā)生了改變。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地去看那些羌族同胞的臉頰，再去看他們的眼神，還有他們的活動，一切又都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房子開始快速地修建，莊稼在盡快地搶收，還有的人又背起了背簍去街上販賣自己的物產(chǎn)，這些都是在災后出現(xiàn)的一種表情，這也是一種汶川表情，這種表情代表的是一種堅韌，這種堅韌是經(jīng)年累月地在自然的斷裂帶生活中磨練出來的，它不會因為突如其來的地震以及自己財產(chǎn)的損失而輕易地折斷。

在地震過去整整6個月的時候，我們?nèi)チ算氪ǎ覀冞€去了茂縣和理縣，這些都是這次地震災害的重災區(qū)。半年過去了，一切似乎都恢復到了往常的樣子，盡管有些房屋因為裂縫和坍塌還不能夠住在里面，但是修繕和重修的工作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每個因為地震災害的家戶都能夠從政府那里拿到大約2萬元左右的救濟金用于房屋的修筑，這些錢相對于災民要蓋一座理想的住房那肯定還是一個小數(shù)目，但是這已經(jīng)可以使他們不至于因為沒有建房的啟動資金而使倒塌或者破損的房屋永遠地成為了廢墟。許多家戶都是全家總動員地參與到搭建新房的活動中去，村里的人們也自發(fā)地參加到一種合作中去，相互幫助搭建房屋成為了一種此時此刻被重新調(diào)動起來的一種集體主義的傳統(tǒng)。此時，人們不是在抱怨災害，而是在憧憬著未來！在當?shù)厝说男袆又校瑯恿髀冻鲆环N汶川表情，那就是希望。他們希望著新的房屋能夠早一點建成，村里的學校能夠早一點聽到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到那個時候，他們的孩子就可以從遠在外地的各個省城的寄宿學校里回到自己的家里，圍坐在火塘邊，偎依在父母和親人的身邊，在村里人看來，那才真正是一個家。

這種希望的汶川表情，還表現(xiàn)在他們對于生活的熱愛上面，他們顯然并沒有我們作為外來者的那種憂心忡忡。似乎在這樣的災難面前，人幾乎是弱不禁風的，但是災區(qū)的人民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這樣的擔憂，他們更多是平靜地過著每一天的日子，在喜慶的日子來到的時候，他們依舊是表現(xiàn)得那么歡快與動情，他們依舊是在舉辦婚禮，依舊是在舉辦喪禮，傳統(tǒng)并沒有因為這場地震而被震裂，一切似乎都可以忘記，但是傳統(tǒng)是無法讓人忘記的，那已經(jīng)是融化在他們的血液里，依附在他們的頭腦中了。我們說這依舊是一種汶川表情，那是一種平和的表情，平和的表情體現(xiàn)了當?shù)厝似胶偷男膽B(tài)，也因此而重新在塑造著他們平和的人生。這種平和讓人感受到了一切似乎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他們照樣耕作，照樣收獲，照樣穿衣打扮，照樣唱歌，照樣喝著咂酒，照樣照顧壩子上的牦牛和羊群，這些都在平和的日?；顒右粯訕拥赝瓿珊蛯崿F(xiàn)著。

2008年也是個不同尋常的年份，地震讓一個縣城的名字永遠地留在了人們的記憶中，提到這個名字就會讓人為之感動、為之動容、為之潸然淚下。但是，當?shù)厝送^來了，一切的“過去”似乎都已經(jīng)成為了“可以忘卻的過去”，在他們的思想里，更為重要的還是未來的生活與希望。如果不是有些人特意地留下一些表現(xiàn)地震的遺留物，比如滾落的山石，比如斷裂的橋梁，當?shù)厝耸遣粫ピ谝馐欠褚粝逻@些引起人傷心的標志物的。他們也許真的不愿為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的過去再去添加更多一些的憂傷和苦痛，他們所真正愿意做的就是如何繼續(xù)恢復那種可以讓他們平靜地去面對生活的那些平常日子。這還是一種汶川表情，是一種平淡的表情，那就是一顆可以讓人和社會平靜下來的平常心所驅(qū)使下的一種平淡的表情，是日常生活的主調(diào)，像音樂的主旋律一般，悠長而深遠。

2008年5月19日到12月19日之間寫于京西寓所

2018年5月1日勞動節(jié)改訂于京北亦樂齋

[責任編輯：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