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水變成了天

李黎

到了梁山之后，李俊看上去得了抑郁癥，越來越喜歡在水里待著，并且不斷做著從高處落下的動作，當(dāng)然他只是沉到了水里而已。

他原本就是水中的好漢，所以他喜歡在水里待著這件事在很多人看來沒有什么反常的，不足以證明他得了病。大家都不理他，就像從不理會水泊里的水一樣。

李俊常常幾天不出水，睡覺在水里，喝酒在水里，練功在水里，感嘆在水里。他連大小便也在水里，往往在解決之后猛游百十丈，似乎在躲避弓箭飛石，但其實是在躲避自己。李俊發(fā)現(xiàn)，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不知道什么事在推著自己往前游，不知道什么事讓自己恨自己，還是不知道為了什么事，自己要躲開自己。

幾個老兄弟看出了李俊的問題，議論半天說，應(yīng)該給李大哥找一個女人，水性要好，要能揚起美妙的水花，要能跟李大哥在水里真正來一次魚水之歡。這樣想著，幾個做小弟的頓時覺得自己是合格的小弟，如果真的找來一個合格的女人，那簡直就是優(yōu)秀的小弟了。

可惜，方圓幾百里地，根本找不到水性好到可以在水里寬衣解帶的女人。不僅如此，他們根本找不到女人。甚至，他們根本找不到人。

方圓幾百里地的人都被梁山給嚇跑了，這件事一直是晁蓋宋江等人的一大煩惱，他們深知，沒有人口就沒有根據(jù)地?，F(xiàn)在顯然沒有根據(jù)地。

吳用睿智地對晁蓋說：“大哥，這個不是你的問題，是前任的問題，你看，王倫在的時候，就不讓石碣村的阮氏兄弟打漁，就不知道搞根據(jù)地，導(dǎo)致了今天梁山地盤越來越大，但根據(jù)地越來越小。這個是歷史遺留問題，不是大哥您的問題啊?！?/p>

這個答案晁蓋勉強滿意，直到很久之后，他才覺得這個答案混蛋之極，不過那個時候的晁蓋正在死掉，沒來得及罵吳用。

在晁蓋等人為根據(jù)地和人口煩惱的時候，李俊只是靜靜地待在水里，偶爾閉目養(yǎng)神，偶爾用力大便，偶爾也會把目光投向遠方。

遠方，就是天之涯，海之角，夕陽山外山。這一切讓李俊想家了，他開始寫家書。

李俊讀書不多，家書對他而言是巨著。他寫得汗如雨下，幸虧赤條條地在水里，才避免了失態(tài)。

“閱書無數(shù)”彭飛告訴李俊，家書的要點有三條，一是要把事情寫清楚，不要胡亂抒情，不要張口閉口涉及靈魂，那樣子既安全又猥瑣。二是，不要堆砌辭藻，最合適詞句就是最好的。三是如果可以，就分行。

李俊是一個豁達的人，“閱書無數(shù)”彭飛的幾點意見還沒說完，他就深感滿意，十分享受，隨后頻頻點頭，最后一拍水面說，“幸虧遇到你了，彭兄弟?！?/p>

彭飛被李俊擊出的代表著激賞和友誼的水花弄濕了一身，顫抖著回去換衣服了。當(dāng)時是深秋，可李俊還在水里。

很快，李俊寫了第一封家書，寥寥數(shù)語：“老爹老娘，我現(xiàn)在人在梁山，一切都好，不用掛念。最近這段時間，不僅不用販賣私鹽，就連撐船渡假也不用了，我天天在水里發(fā)呆。什么都不做，又不用出水，實在是很好。最近的戰(zhàn)事不大，兄弟們在打，偶爾有些死傷，我作為水軍一般不用出征。以后怎么樣不知道，但現(xiàn)在真的不錯。北方的水比南方的刺骨一點?！?/p>

寫完之后，李俊打算找彭飛幫忙看看。作為讀書人的彭飛有種隨風(fēng)飄零的凄涼，總是不見蹤影。李俊按捺不住公開發(fā)表的沖動，把身邊的二十來個手下喊到近前，讓他們一起看看。

李俊一直泡在水里，家書也是在水里寫完的，文字里是否有種濕漉漉的感覺不得而知，但信紙有點濕漉漉的，既有墨汁，也有湖水。被喊來圍觀的手下也必須在水里看，一群小弟不得不一邊努力蹬著水一邊伸著脖子看信，一邊手刨腳蹬保持平衡，一邊騰出空來鼓掌喝彩。頻頻點頭和大加贊賞，是蹬水的同時要完成的規(guī)定動作。他們都感受到了做小弟的辛苦，只是大哥一樣在水里，那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了。

童威說：“大哥，寫得好，簡單有力！”

童猛說：“大哥，結(jié)尾好，實在是好。”

“大哥你給念念吧，我不識字啊?！币粋€小弟這樣說。

其他人一聽都笑了，不識字你在水里顛這么半天干嗎呢。這個不識字的人問李?。骸按蟾纾旁趺醇幕厝グ?，寄給誰？我記得你可是自小沒了父母啊?！?/p>

其他人一聽，恍然大悟，對啊，家書可以寫，但是寄給誰？

李俊悠悠地說：“就讓它隨水而去吧?！?/p>

說完，李俊一松手，家書飄飄忽忽落在渾濁的水面上，隨著水浪高低起伏，并隨著更大的水浪往前飄去。后來，不見了，是飄到了遠處，還是沉到了水里，大家都不去追究，李俊仰面躺在水上看著遠處，周圍水性好的兄弟跟他一樣躺著，水性差的兄弟只得上下顛簸，像水泊里的一處標(biāo)記。

幾天后，李俊的創(chuàng)作欲望又爆發(fā)了，寫了第二封家書。

一群小弟在水中搖搖晃晃、顛三倒四，伸著腦袋看著念著（有人不認(rèn)識字，只得呆看著且聽著），不巧的是那天狂風(fēng)大作，很多人都覺得無法下水，有去無回?，F(xiàn)在的問題是不僅要下水，而且要讀一封家書，這樣的情景在想象中都沒有出現(xiàn)過，實在太辛苦，超出了做小弟的責(zé)任，而現(xiàn)在則必須親身實踐。

既然大哥帶頭泡在水里，大家就下去吧。大伙感覺到了身在梁山實在不易，有一個大哥有時候也會非常痛苦。

這封書信的內(nèi)容有些敏感，在呼嘯而過的大風(fēng)中每個人都有些癡呆，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

李俊寫道：

“老爹老娘，雖然你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但是做兒子的還是有很多話要跟你們說?，F(xiàn)在不說，等我死了再說，你們可能更聽不懂了。最近很閑，閑得渾身上下都痛。前幾天我們也去參加了一次學(xué)習(xí)，馬軍學(xué)習(xí)過了，步兵學(xué)習(xí)，步兵學(xué)了輪到了我們水軍，然后其他一些掌管錢糧筵席的兄弟們也會去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是保密的，就是宋江大哥遇到了九天玄女，這個女人給了他三卷天書，內(nèi)容不得而知，只能和軍師吳用一起看。我們要學(xué)的不是天書的內(nèi)容，因為內(nèi)容是保密的，我們要學(xué)習(xí)的是宋江大哥在危難之中被九天玄女救了，這個女人請他喝酒，請他放心，還給了他三卷天書。這就是要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所以說，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是保密的，我們要學(xué)習(xí)的重點是這三卷天書不能外傳，其次學(xué)習(xí)宋大哥遇到了九天玄女。老爹老娘，你們覺得這件事是不是很奇怪，既然只能和軍師一起看，你們兩個人就好好看就是了，為什么還要昭告天下說只能你們兩個看，別人不能看。我們不僅不能看，而且還要學(xué)習(xí)不能看，你們?nèi)碎g地獄都待過，見識多，可以說說看這到底是什么用意呢?！眅ndprint

童威聽到這里忍不住插嘴說：“我覺得沒有用意，就是告訴大伙，以后聽宋大哥和吳用的?！?/p>

“那晁天王呢？不聽晁天王的了？”

“宋大哥和吳軍師聽晁天王的不就行了。這么簡單的事情都想不明白?！?/p>

“大伙都聽宋大哥和吳軍師的，宋大哥和吳軍師就有了無數(shù)小弟，他們就可以不聽晁天王了，這么簡單的事還看不出來嗎？”

李俊皺皺眉，招呼小弟們拖來一只小船，反過來當(dāng)作書桌，再弄來筆墨紙硯，把剛才的對話都補充到信里面。

童猛問李?。骸按蟾?，你自己對這件事是怎么看的？”

李俊說：“我能有什么看法，誰當(dāng)大哥都一回事，不過宋大哥我是一直景仰的，他名聲在外，適合做大哥?！?/p>

“除了做大哥其他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币粋€小兄弟插嘴說。

李俊一拍水面說，“這句話太好了，要加上！”

“李大哥，我叫趙志明。”小兄弟趕緊解釋說。

“你他媽的叫什么不都一樣，以后你就叫李志明吧，跟我姓。我就不信我祖上一直姓李，無所謂的，全都無所謂，兄弟！”李俊拍著趙志明的腦袋說。

“大哥你這就是上善若水，姓氏都可以隨波逐流，高人?。　壁w志明替李俊解釋。

和之前一樣，這封家書被扔在了水里，飄飄蕩蕩地不見了，比以往消失得更快。像一個人上了一座山，拐了幾道彎就不見了蹤跡。

家書消失前，在水面幾個翻滾，讓大伙覺得水面上的風(fēng)更大了。

李俊第一次從水里出來，是跟隨宋江等人去打祝家莊。因為之前在水里泡了半年，從夏天一直到冬天，他整個人變得像水一樣沒了形狀，又因為總是在顛簸起伏，他似乎已經(jīng)成了水。李俊走在大路上有種飄忽不定的感覺，走路總是走不直，看人也看不清，連撒尿也是白茫茫的一大片。

周圍的兄弟們都取笑說：“果然是混江龍，離開江河，就成鼻涕蟲了?！?/p>

李俊也不生氣，在水里待了半年的結(jié)果之一是不再生氣，生氣沒用，你和周圍的水生氣，周圍還是滿滿的水，不會多一分也不會少一分。在李俊眼里，周圍的兄弟就是水，流來流去，歸于大海。

攻打祝家莊李俊沒有出什么力氣，躲在眾人后面搖旗吶喊，喊出來的聲音像波浪聲，消失在樹林里。

李俊從頭至尾就一直惡心楊雄，常常說，很想把楊雄拖到水里淹死，然后把他切成幾塊，泡爛曬干下酒。

童威、童猛問李俊：“大哥你為什么這么恨楊雄？”

“我沒有恨他，就是惡心他。”

“那你為什么惡心楊雄？他不也是兄弟嗎?！?/p>

李俊小聲而嚴(yán)厲地對他們說：“你們記住，楊雄不是我們的兄弟，我們的兄弟就是我們幾個人。不是人人都是兄弟，只不過因為有的人生來適合當(dāng)兄弟而已，當(dāng)其他的他也當(dāng)不了，就像宋大哥適合當(dāng)大哥，其他的他沒辦法去當(dāng)。楊雄適合當(dāng)兄弟，但是他不是我們的兄弟，我惡心他也是因為他惡心?！?/p>

“為什么惡心他呢？長得不難看啊。”

“因為他是一個蠢貨，必將死無葬身之地?！?/p>

童威、童猛嚇壞了，連忙問李?。骸按蟾纾@是一個預(yù)言嗎？”

“是的，是一個預(yù)言，河神告訴我的?！?/p>

“什么河神，什么時候的事？”

李俊說：“我告訴你們這件事，你們不許說，只能自己知道。就算我告訴了其他人這件事，而且他們還到處說，你們聽到了也只能當(dāng)成剛剛從他那里聽到，知不知道？”

趙志明說：“我懂了，就像宋大哥召集所有的兄弟來學(xué)習(xí)他從九天玄女拿了三卷天書但是天書的內(nèi)容只能他和吳軍師看其他人不能看一樣，是不是？”

李俊微微一笑說：“是的，還是志明你聰明啊?！?/p>

趙志明說：“但是我覺得宋江大哥也很惡心啊?！?/p>

這句話讓幾個人一愣，李俊作為在場最大的大哥，只得打圓場說：“他再惡心也是大哥的惡心?！?/p>

“如果宋大哥不是你大哥呢？”

李俊長嘆一聲：“不可能不是了，自從李立那里把他救下來之后，他就永遠是我的大哥，只有是我的大哥才可以不用多談救命的事，如果不是大哥，他就要給我償命，我又不可能讓一個義士給自己償命，除非自己一死了之，所以，宋大哥是為了救我才當(dāng)大哥的，他要一直當(dāng)下去，只有這樣，我才不用因為他要償命而一死了之。”

因為不能理解其中的深奧之處，營帳里出現(xiàn)了冰涼的沉默，幾個人都不說話，甚至呼吸也帶著惆悵。

趙志明說，“大哥，還是說說河神和預(yù)言的事情吧?！?/p>

祝家莊的狗從遠處發(fā)出狂吠，李俊躺在墊子上，做了幾個手刨腳蹬的動作，悠悠地說：“剛上山?jīng)]幾天，我就順著水泊一直游。我的水性你們知道的，所以我就大膽地往不該游的地方游去，一直游一直游，很快天黑了，但是我不害怕，繼續(xù)游，很快天亮了，我很開心，繼續(xù)游。不過沒多久我真的累了，我可以在水里三天三夜不冒頭，可是連著游一天一夜，我還是第一次，再說這片水我其實不熟悉，只得使蠻力。當(dāng)我累了的時候，我就順著水往前漂，一邊休息一邊往前挪，到最后，我真的累得不行了，太陽在腦袋上白晃晃的，非常刺眼，但是我眼前一片漆黑，要沉。河神就是在這個時候出來的，他說，看你水性確實很好，你可以提出三個要求?！?/p>

“我想都沒想就說：如果我的第三個要求是再來三個要求呢，我們豈不是沒完沒了了？”

童威噗哧笑了出來。

“所以我說，我其實沒有什么要求，就是想看看大海，作為一個泡在水里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大海，這是不對的?？赐甏蠛＿€要回來，因為游是游不動了，走估計也走不動?！?/p>

河神說：“好的，這就算兩個要求吧，說說第三個，不許說再來三個就行了?！?/p>

我說：“那還是先干完這兩個吧。”

河神覺得有趣，他說：“很多人都是一口氣說完三個，往往都是黃金美女和皇帝這三個。你前兩個有意思，第三個不急，也有意思。那就來吧。”

童威、童猛幾個人露出了惋惜的表情，意思是為什么不說黃金美女和皇帝，這樣就不用天天在梁山受罪了。

看著他們惋惜的表情，李俊突然不說話了，表情冷漠。

趙志明連忙問：“李大哥，后來看到海了嗎，海是什么樣子的？”

“看到了，海也沒什么。遠處的水變成了天。”李俊小聲地說。

幾個人都在想，那是什么樣的一個畫面。

見他們想夠了，李俊說：“我在海邊寫了一封信給家里。彭飛說過要盡量分行，我就這么寫的……”李俊哆嗦著掏出一張紙念起來：

我們站在河邊上

大聲地喊河對面的人

不知他聽見沒有

只知道他沒有回頭

他正從河邊

往遠處走

遠到我們再大聲

他也不能聽見

我們在喊

李俊神情嚴(yán)肅地念完，一抬頭，兄弟們都已經(jīng)被他的深情和口音嚇跑了?；蛟S，是李俊這個人的一切把兄弟們幾個都嚇跑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