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那銀光閃閃的蠶繭

屈指算來，高老頭兒已作古三年。但是他留給我的溫暖記憶，如一盞不滅的燈火，一直在我的生命中熠熠生光。

高老頭兒是我初中時的政治老師。剛踏進(jìn)初中的大門，上的第一堂課便是政治。我們安靜地坐在教室里，翹首以待即將揭開神秘面紗的政治老師。誰承想，鈴聲剛過，一個年近花甲、頭發(fā)斑白、身材高大的老頭兒一堵墻似的站在了教室門口?！巴炅送炅恕！贝蠹覞M滿的期待一下子備受打擊，當(dāng)即像泄了氣的皮球那樣癟了下去。那個年紀(jì)的孩子，都喜歡俊男靚女當(dāng)自己的老師，看到老頭兒老太太，心里就先有了幾分排斥，當(dāng)然，我也沒有例外。

高老頭兒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些，他端著講義，穩(wěn)穩(wěn)地“降落”在講臺上，自我介紹開來：“我姓高……”同學(xué)們撲哧一聲笑起來，長得這么高，居然又姓高。一個膽大的同學(xué)嘟囔了句：“原來是高老頭兒！”從那天起，大家當(dāng)面都恭恭敬敬地叫他高老師，私底下卻以高老頭兒稱之。

高老頭兒喜歡給我們講大道理，更喜歡讓我們背政治題，什么“一個中心，四個基本點”之類的，必得讓我們背到滾瓜爛熟才罷休。一次他上課，當(dāng)堂抽檢背誦情況，叫了好幾個人起來都不會背，頓時火冒三丈。其時，坐在窗戶邊的我正在入神地看著窗外的一頭牛。高老頭兒見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指著我的鼻子：“你，站起來背一下。”他大概料定我不會背，本是想拿我開刀，殺雞儆猴。誰知我一站起來，呼啦啦連個結(jié)都沒打就一長串地背了出來。高老頭兒轉(zhuǎn)怒為喜，慷慨激昂地夸了我一通，要大家向我學(xué)習(xí)。也許就是從那時起，高老頭兒認(rèn)定我孺子可教也，對我特別關(guān)心起來。

那時候我住校，每周日下午背著米袋和一罐腌菜返校，就是一周的口糧。我家里窮，不能像一些同學(xué)那樣花錢到食堂里打菜，每天只能端著一搪瓷缸硬邦邦的燉米飯回寢室就腌菜吃。

高老頭兒雖不是我們的班主任，但不知怎么了解到了我的情況。有一回，我背著米和菜返校時，被高老頭兒叫住，他翻開我的布袋，看了看我?guī)У牟恕还逈]有任何佐料的芋頭絲。他看著我，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逼鋵嵥恢?，那天我?guī)У牟?，是上初中以來最好的菜，那天我心里還暗暗揣著高興，自以為不那么丟人呢。這以后，高老頭兒經(jīng)常吩咐我放學(xué)后到他辦公室里去，有時是整理作業(yè)，有時是幫著批改試卷。我心里惦記著該吃飯了，又不敢違逆老師的旨意，只好老老實實地做事。等我做得差不多了，高老頭兒像變戲法似的端進(jìn)來一大缽飯菜，全是我平時難得吃到的肉、蛋和豆腐之類。“瞧瞧你瘦瘦的樣子，快吃，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才好?！蔽蚁胪泼摚f我回寢室吃吧，高老頭兒瞪圓了眼睛，不容我分辯：“都打好了，給我吃掉！”我于是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高老頭兒便回歸了慈愛的樣子，瞇縫著眼睛憐愛地看著我，就像看著自己家的小孫女。我從小沒見過爺爺，有時候，我感覺他就是我的爺爺，但是我生性木訥，嘴巴笨，竟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過。如今想來，心中有萬分的痛悔。

初三那年，我鬼使神差地迷上了養(yǎng)蠶。我從村里的小伙伴那里要了一些蠶卵，看著它們孵化成小蠶，便精心地侍弄起來。在農(nóng)村中學(xué)，每年中考前氣氛都是極度緊張的，老師們恨不能把所有知識一下子塞滿我們的腦瓜子，為的就是學(xué)校里能多考出幾個“吃皇糧”的。我成績尚好，被列為種子選手。可惜我心智幼稚，意識不到?jīng)Q定命運的時候就要來了，還像往常一樣沒有一點緊迫感。下了課，我就從抽屜里搬出我的蠶寶寶，忘我地擺弄著，有時上課也免不了要偷看幾眼。

最過分的是，有一回上早讀，我為了跑回村里摘桑葉，居然逃了課。這還了得！班主任大為震怒，但是我死活不說逃課的理由，要不然他肯定要把我的蠶搜出來摔個稀巴爛?？墒歉呃项^兒知道我養(yǎng)了蠶，他看過我擺弄紙盒子，還開玩笑說要我賣給他，一元一條。當(dāng)時我紅著臉一言不發(fā)，生怕他沒收了去，幸虧他很快走開了。隨之而來的月考，我的成績可想而知地下滑了，班主任、語文老師、數(shù)學(xué)老師、英語老師……大凡中考必考科目的老師都輪番來教訓(xùn)我，給我講考出去對人生有多么重要。

這時，正好有一個同學(xué)央求我把蠶賣給他。他說他妹妹想養(yǎng)蠶想瘋了，到處都找不到，要我行行好，還給開了高價。起先我不肯，求了三次，我終于答應(yīng)了，千叮嚀萬囑咐地要他轉(zhuǎn)告妹妹好好養(yǎng)著。他得了蠶，興高采烈地抱走了。從那以后，我隔三岔五就問他蠶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總是說養(yǎng)得好好的呢，一條都沒有死，我便放心了。沒有了蠶，再加上老師的嚴(yán)格要求，我開始全身心地投入緊張的復(fù)習(xí)中。我學(xué)習(xí)底子還好，成績又一次次節(jié)節(jié)攀升。高老頭兒每次給我發(fā)試卷的時候，都笑瞇瞇的，眼睛里滿是期待的神色。

那年暑假，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師范學(xué)校錄取，算是離“吃皇糧”僅一步之遙了。我是全村第一個考出去的孩子，父親非常高興，專門請來廚師在家里辦了幾桌謝師宴。那天中午，夏季的烈日也收斂了熾熱，變得無比溫柔，我家門前的幾棵冬青芽樹搖曳著，送來涼爽的輕風(fēng)。高老頭兒也來了，他喝得滿面通紅。臨別時，高老頭兒把我叫到他身邊，攤開手掌，亮出十多個銀光閃閃的蠶繭。蠶——買蠶的同學(xué)——繭……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我真想撲到高老頭兒懷里大哭一場，可是卻沒有勇氣。那十幾個蠶繭，在夏日里泛著錚亮的光芒。直到今天，仍沒有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