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再度連任第二副主任!”房間里傳來我和蝦米小姐異口同聲的祝賀聲。
彼時,四目相對的扁豆先生清了兩嗓子,立刻展現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姿態(tài),佯裝地吆喝道,“你,趕緊把熱好的飯菜端上來。”他兩眼直瞪蝦米小姐,隨后目光又像一枚近程導彈落在我身上,一副頤指氣使的語氣,“你,快去!把今天收到的樣刊拿來給爸爸看看。”我和蝦米小姐如遁地三尺的木頭樁,久久立在原地,始終不動。
“哼,自己去拿!”我和蝦米小姐雙手呈抱臂狀,表現出堅定的拒絕。扁豆先生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熊熊焰火曇花一現后,猝然熄滅。其實,這第二副主任不過是徒有虛名,并未掌握家中“大權”。不過,對扁豆先生而言,這職位坐于其上,心里特別美滋滋。
晚飯桌上,我吧唧吧唧嚼著嘴里的米飯,望著扁豆先生愈漸平滑如鏡面的腦袋,開始忍不住嘲笑他越來越像漫畫書里的三毛,三根細長的毛發(fā)緊緊地趴在前額巨大光滑的面上,像三條慵懶的小蟲,動彈不得。扁豆先生只是驕傲地說,這是時間的淬煉精華,沒有他的衰老變丑,怎會有我今天高大挺拔的身軀。而我每回都是嘖嘖不屑的語氣,心里并不贊同他的說法。
星座大全上說,金牛座與獅子座是一對天生冤家,那些羅列的種種情況在我和扁豆先生身上成為鮮活的樣本。進入青春期,逆反心理像一觸即發(fā)的炸彈,沿著我成長的軌道悄悄埋下一條火線,在猝不及防的時刻轟然爆炸。
少年時期,父親在孩子心目中光輝偉大的形象無人能及,于我卻是例外。我尤其討厭扁豆先生送我上學,天寒地凍的早晨,我寧可一人獨自小跑到公交站,也不愿坐扁豆先生的小電驢。平時寡言少語的他,總是面對我時像架炮彈充足的機關槍,掃出來的每一炮都具有無窮的殺傷力。從家到公交站的這段距離里,他會像個連珠炮一樣,邊騎著笨重的電瓶車,邊不停地數落教育我,內容不過是讓我在學校要尊敬老師、團結同學、認真學習。還有更重要的是中午放學回家要記得替蝦米小姐分擔重任,因為蝦米小姐單位工作也忙,中午時間匆忙趕回來給我燒上一頓可口的飯菜,有時來不及吃上一口就要返回單位。扁豆先生千篇一律的叮囑像無邊無際的經書咒語,每天清晨攪擾在我耳際,與我青春期的叛逆心理構成了一對積怨重重的天敵。
公交車滑向站臺的時刻,我像只掙脫牢籠的幼鳥,翅膀撲棱一下就擠進了人流中,終于可以從扁豆先生的嘮叨中逃離出來,我的心情愉快至極。而扁豆先生卻遲遲不肯離去,那雙深邃的眼睛,像定位儀一樣迅速搜索我的蹤跡。待我在擁擠的車廂覓得落腳地后,隨著我用力的揮手,擺出一副慣常的鬼臉,扁豆先生才安心駕駛他的小電瓶車離去。
期末的家長會,扁豆先生自告奮勇表示愿意前往參加。我心底無數個否決意見在蜂擁而上,我強烈攛掇著蝦米小姐,希望她能攔下這個任務。年少無邪,為了阻擋扁豆先生去參加家長會,那些富含貶義的詞語被我統(tǒng)統(tǒng)從心底一咕嚕全倒了出來,我嬌嫩的手指像揮舞的巨斧,懸在空中以各種姿態(tài)比畫著,指責扁豆先生笨嘴笨舌、說話不著邊際、溝通有障礙……凡是能被我想到的惡劣詞語,都成為了扁豆先生的專屬標簽。我甚至開始哭鬧,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止扁豆先生去參加家長會。
我的一場哭鬧戲最終贏得了他們的同意,扁豆先生主動放棄。次日家長會結束,蝦米小姐把我從等候在教室門口的眾學生中領回來,她笑不露齒地說:“老師表揚你學習努力,做事沉穩(wěn)踏實。你在學校表現挺好的啊,為什么執(zhí)意不讓你爸來參加?”
“我不信任他!”大腦未經思考的情況下,我很隨意地回了一句。
后來的家長會,扁豆先生再未主動提出參加,總是欣然一笑,囑咐蝦米小姐按時參加。對于扁豆先生突然妥協(xié)的狀態(tài),我始終疑惑不解。
整個青春期,扁豆先生清晨的嘮叨囑咐像一曲膾炙人口的歌謠,成為我青春路上一道醒目的路標。我始終未曾跳離出,但也漸漸地習慣了它的存在。在我的認知世界里,我這頭小牛犢從未逃脫出老獅子的魔掌,一直被他鞭笞著長大。
上大學那年,行裝備齊,扁豆先生和蝦米小姐攜我去了百里之外的省城。我如愿抵達繁華都市,是扁豆先生多年的心愿?;疖噺募亦l(xiāng)小城逐漸向著省城的方向行進,車廂里人們抵不住襲來的倦意,紛紛藏進瞌睡蟲的懷抱,我昏昏欲睡的眼睛皮上下翻飛,最終被來勢洶洶的瞌睡蟲俘獲囊中。據蝦米小姐說,扁豆先生在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里,未曾合過眼。他把腦袋俯靠在車窗的一側,全神貫注地若有所思,好像要用他那雙小小的眼睛去裝下整個世界。我告訴蝦米小姐,他幾十年沒離開這座小城,頭一回去這么遠的地方,一定心里樂開了花,無暇睡覺。
隨公交車七扭八拐,在三五個高架橋上兜兜轉轉了半天,我們順利抵達大學。從校園往里深入,看到來往應接不暇的大學生,扁豆先生的臉上洋溢著爛漫笑容,仿佛就像他這個老頑童要去上大學一樣。那天,他眼中的全世界好似都被涂抹上了一道絢麗的閃亮,他指著路邊盛放的紫羅蘭花,神采奕奕地極力贊美,遇見好心的路人幫忙指路,他情不自禁地感慨:“寶貝,你看這大學里的人都挺熱心腸,老爸總算放心啦!”扁豆先生如此神經質的狀態(tài),一度令我感到無所適從。
要趕當晚末班火車回家的扁豆先生,躊躇在公交站臺前,默不作聲。從前那個叨嘮不停的他,忽然變得安靜沉默?!昂煤脤W習!”渾厚的聲音在風里變得微弱顫抖。哧溜之間,扁豆先生寬大的背影,隨著疾馳走遠的公交車而漸漸縮成一個圓點。我的腦海如卡帶的錄像機,循環(huán)復播那句簡短的話語。朱自清背影中的父親,就這樣忽遠忽近地呈現于我眼前。我只是沒來得及說上那句:“爸爸,你放心吧!”
后來,蝦米小姐來學??次遥匾鈳肀舛瓜壬偃诘亩Y物,是他托同事從杭州帶回來的納德月餅。蝦米小姐告訴我,在我離家求學后的這段日子,扁豆先生始終沒精打采,好幾次瞧見他望月抹淚。蝦米小姐希望我能給扁豆先生帶回去一份禮物,我掏出手機,給扁豆先生的微信傳了一首歌:
總是向你索取/卻不曾說謝謝你/直到長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我是你的驕傲嗎/還在為我而擔心嗎/你牽掛的孩子啊/長大啦……
感謝一路上有你,父愛如山,深沉偉岸。扁豆先生,以他寬厚的臂膀在我年少的世界撐起了一片狹長的海岸線,而我始終像條不諳世事的小魚兒與他頑固對抗,次次試圖越過他為我用心護航的航道,我并非不信任他,而是我從來沒真正懂過他。
扁豆先生的微信頭像,是一張浩瀚無邊的大海圖片,他從未換過。因為,在他的心里,一直住著一片湛藍的海域,海里有一條小魚兒,那是他一生奮斗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