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xué)東 董 楠
不容置疑,在詩集 《康若文琴的詩》《馬爾康 馬爾康》中我們清晰地看到,出身于四川省馬爾康市的藏族女性康若文琴,其寫作首先有著非常鮮明的地域色彩和民族特色。故鄉(xiāng)、梭磨河、阿壩草原、嘉絨藏族乃至藏族文化等,都成為她詩歌書寫的核心元素。同樣我們也看到,她的詩歌寫作也是非常有野心的,既有堅強沉厚的碉樓、官寨和小巧玲瓏的花草鳥木,更有廣闊宏大的“蓮寶葉則神山”“嘉莫墨爾多神山”和奔騰不息的 “梭磨河”,她的寫作正如阿來所說,有一種 “寬闊”的氣勢。這些,無疑都是我們理解康若文琴詩歌不可忽視的重要背景。
然而,從康若文琴多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看,我更關(guān)注她詩歌中的女性,或者說她寫作中的女性視野??梢哉f,她的詩歌,不僅塑造出了一群特別的女性形象,而且用一種獨特的女性視野,去重新打開寬廣、雄渾、奔放的藏族天地,進入到洞燭幽微的藏族女性的生命世界,使得她的詩歌具有了不可替代的價值。由此,康若文琴在詩歌中,對藏族女性形象的詩學(xué)建構(gòu),具有涉入深廣現(xiàn)實與歷史時空的特有魅力,同時對藏族詩歌現(xiàn)代品格的鑄造也有著特別的意義。
第一,在康若文琴詩歌中,“女性”呈現(xiàn)為系列單純、快樂的藏族少女形象。我們知道,在文學(xué)世界中,很多作家都在少女形象上寄托了自己獨特的人生訴求和價值之思。這些少女們一律天真活潑,如蓓蕾初綻,沐浴著麗日和風,沒有生活的痛苦,沒有人生的惆悵。在這些少女的心目中,世界的一切都是金色的,她們無憂無慮地玩耍,或嬉笑打鬧,或任性傲嬌,或單純可愛,亦快樂自由??梢哉f,這些少女形象上寄托著作家們對這一世界的最后的一片生命凈土的期待。
當然,在康若文琴詩歌中的少女形象,也不例外。不過,這些來自嘉絨的少女們,生長在高原,天空是她們的棧道,草地是她們的臥榻;她們靜聽云朵呼吸,接受陽光的照耀。這些形象,在康若文琴詩歌中,不僅是自然的精靈,也是自由的象征?!鞍仙嫜┚€的拉伊中/寨子是十月的青稞/和寨子一起豐盈的/是卓瑪?shù)母韬?/拉伊放牧高原/天地在卓瑪?shù)难壑?比牛奶還溫潤/季候風撫麥地演繹五色/酡紅醉上夕陽的臉龐/卓瑪一不留神/牦牛就踩亂了寨子上空的炊煙//放牧高原/笑聲瘦了夜晚/唱著拉伊/夜失眠了”。(《拉伊》)在詩歌中,詩人一方面用 “麥地”“炊煙”“寨子”為我們打造了一個祥和平靜的藏族村落;另一方面,又展現(xiàn)了美麗的少女卓瑪在草原上放牧高歌的形象。這位嘉絨少女,從醉夕陽到夜失眠,唱著拉伊,笑聲響徹高原,因開心而忘記驅(qū)趕牦牛,牦牛在寨子里橫沖直撞,似乎夜也因此縮短了。由此我們看到,在詩歌中,這些少女們伴隨著 “拉伊”,用 “豐盈的歌喉”,在天地間自由地放牧。在這些藏族少女面前,似乎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她們生命的澎湃。
而在 《放牧的妹妹》一詩中,詩人更著力為我們展現(xiàn)出了一位單純快樂的小卓瑪形象。作為藏族文化的火塘,其溫暖的光,也抵擋不住這一顆想冒雨放牧的少女自由的心:“火塘把你照得通體透亮/這樣的雨天。我放牧的妹妹/心,還在草地上流浪/現(xiàn)代化的分離器搖出古老的酥油/像你一回頭在時裝店里遭遇的愛情……//火塘里,光焰跳動你低吟的名字/牧房外每一滴雨/都會驚了你眷戀的足音/我放牧的妹妹啊//雨靴在泥濘的草地囈語/思念把雨水都擠成牛奶/天地在你的眼中像羊一般服帖/你去過的遠方是幾匹山后的馬爾康城/再遠的就是村莊的熒屏/我的妹妹啊//牧場多了一頁城里的風光/頭戴樹葉的遮陽帽/你高原的聲音在天地間跌宕/甩動的牧鞭清脆地畫著弧線/我放牧的妹妹/我看見,你的愛情走在來的路上”。詩歌中這個單純的少女,連下雨也念念不忘的是放牧,是令她生命跳躍的愛情,此時似乎連太陽都忍不住要親熱這個姑娘。但這里,偉大的史詩傳統(tǒng)和厚重的歷史文化,完全沒有壓抑少女心頭的思念。詩歌將對少女的描寫,定格在這一個細小的等待中:每一次火塘邊低吟,每一滴窗外雨,她都滿心期待地眺望是否是心中人。進而,詩人又將這位少女生命情思,放置在高原之上,讓她欣喜地期待著愛情。藏族少女的 “情感”,不僅丈量過最遠的地方是馬爾康城,目睹過最遠的世界也是村寨熒屏。由此,一個單純少女的形象,在阿壩草原上盛開,在康若文琴的詩歌中綻放。
第二,從單純的少女開始,康若文琴進一步在詩歌中寫出了獨特的母親形象。詩歌的女性形象建構(gòu)中,如果僅有對少女形象的刻畫,肯定是不夠的,也是極為單調(diào)的。而在康若文琴的詩歌中,雖沒有大量描寫中年女性的詩歌,但她卻對 “母親”這一形象特別鐘愛。更為重要的是,在她的詩歌體系中,“母親”形象,又是少女形象和老嫗形象的聯(lián)系紐帶,不可缺少。
盡管 “母親”身份有著多種角色和豐富內(nèi)涵,但康若文琴在詩歌中,卻在充分彰顯“母親”自身的快樂與欣喜。如在 《圣誕夜,我想說》中寫道:“孩子/你唱著鈴兒響叮當/你因天真而快樂/我因你而快樂/為你守候墜落的星星/日子因遠離你染了風寒”。詩歌中盡管她的孩子遠在他鄉(xiāng),只能通過電話傾聽,不能見面,周圍也異常寒冷,但作為母親的 “我”,因能聽到自己孩子的童音,就已十分快樂。在 《花頭帕》中,“花開一朵,謝一朵/就像我們不曾年輕過/落日拋灑最后的暉光/頭帕像夜一樣睡去/盛落之間,用去一生時光”。這位即將成為母親的新娘,在成為母親后,會像頭上的頭帕一樣,圍繞在火塘邊,在一起一落之間走過一生,將為整個家庭奉獻自己。詩人把初為人母的欣喜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彰顯出藏族 “母親”的獨特精神。當然,詩人由于對 “母親”這一角色十分看重,以至于在詩歌中,對不能成為母親的女性,表達了深深的同情。如詩歌 《母親節(jié),看見一群尼姑》:“母親節(jié)看見你們/這個事實非常殘酷/你們都有做母親的天賦//康乃馨和蓮花,美麗的植物/你們選擇后者/蓮從污濁中走出/呈現(xiàn)給天空是圣潔//街道上少不了贊頌?zāi)赣H的歡呼/你們的心里也有/因為你可以不做母親/而你一定來自一個叫母親的女人//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在這個俗世里,語言是母親給的/一點也不俗氣,就像/母親節(jié)里,母親們坦然的笑意//在母親節(jié),看見你們/作為母親,我打算去高高的寺廟焚香/求佛保佑/你們這些母親的孩子們?!蔽覀冎?,蓮花自古以來就有 “花中十君子之凈友”的美稱。由于蓮花意象富有 “出淤泥而不染”的文化內(nèi)涵,因此蓮花的意義已遠遠超過了單一的女性特征。盡管蓮花有著 “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行,但尼姑們卻已經(jīng)放棄了做母親的權(quán)利。詩人用蓮花這一意象,凸顯出她對于無法成為母親的尼姑們的同情。由此我們看到,在詩人的寫作中,“母親”更應(yīng)該說是 “母性”,既是女性作為個體的象征,但也是生命本身的象征。
同樣,面對著女性,康若文琴也并非一味只書寫 “母性”。她的詩歌也有著對母親這一角色 “奉獻自己”的精神的淡淡哀傷。在生命歷程中,伴隨著婚姻,女性的少女時代即將結(jié)束。詩人對于即將成為母親的新娘,更多的是感到擔憂。例如在 《阿吾的目光》里,“新娘遠在圣山的深處/步子比阿吾的目光還沉重/她雙手合十/把前世今生莊嚴地捧上額頭/仿佛托起一座山”。詩歌中的新娘并沒有為即將成為人婦欣喜。盡管離別遠嫁,但她那雙手合十的最后一朝拜,不僅表達了對父母的不舍,更有對未來生活的擔憂。由此我們看到,對于即將為人婦、為人母的女性們而言,康若文琴的 “母親”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作為女兒,她們享受著母親的勤勞、賢惠以及坦蕩、無私的奉獻和愛;另一方面,少女隨著自身的成長和成熟,終究有一天會成為母親,和自己的母親一樣面臨著生兒育女、照顧家庭的責任。我們知道,在人類世界中,女性在人類繁衍和生育過程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她們要為此經(jīng)歷艱難與痛苦。正因如此,文學(xué)和現(xiàn)實中的 “母親”都顯得格外博大。她們既是孕育者又是支撐者,她們的身體和靈魂中都充滿了無限的愛,她們默默地為家庭奉獻自己的一生??等粑那俟P下的母親形象與少女形象相互關(guān)聯(lián),渾然一體。女性做不做母親似乎是一個艱難的抉擇,而在康若文琴詩歌中的女性世界里,這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要成為母親,就必須告別單純快樂的少女,最后還要變成老嫗,這是所有母親們的使命,也是所有少女們的宿命。
第三,康若文琴的詩歌,還為我們呈現(xiàn)了凄涼悲苦的藏族老嫗形象。所有的生命面對時光逝去,都終將衰老,美麗藏族少女們大多數(shù)最后也會成為阿妣 (嘉絨藏語,指外婆、婆婆)。由此,康若文琴詩歌中的女性世界里,最令人心痛的就是這些嘉絨藏族的阿妣們。
在普通人的觀念里,阿妣們勞碌操忙一生,本就該享受天倫之樂,頤養(yǎng)天年。而在康若文琴的詩歌中,嘉絨藏族的阿妣們卻非如此。她們不僅一輩子守在寨子里,守在牧房里,圍著火塘,熬著酥油茶,而且到老也要為家庭耗盡最后一滴心血,為家庭默默地奉獻自己的一生。如在 《阿妣和火塘》中,“阿妣火塘邊生/青煙一眨眼就追到了頭/也沒走出寨子/坐下,站起/有一天,不用再起來/阿妣說,她的頭巾會燃成一朵花/來世,她還是一個女人”。這里的阿妣,是一位一輩子圍繞火塘生活,沒有走出過寨子的普通女性。頭巾伴隨了這位阿妣一生,火塘伴隨了她一輩子。但是,生于斯長于斯,最終也將死于斯的阿妣,仍將如頭巾一樣,燃成一朵花,這是重新盛開女性的生命之花。不僅火塘旁阿妣如此,溫酒的阿妣也是如此。如在詩歌 《茶堡女人》中,“獨木梯/爬一步就少一條退路/弓身入門/圍坐火塘,溫一壺青稞酒/北風就關(guān)在了門外冰涼的月光下/要再次跨過碉房的影子/打開房門,放下云梯/需要花去一生的月光”。她一生的激情,就定格于這一方小天地。這位阿妣也是一輩子圍繞在火塘邊,也沒走出過寨子一步,她辛勤勞累地為整個家奉獻了自己的一生。
在康若文琴的筆下不僅有一輩子沒有走出寨子的阿妣,也有走出了寨子并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阿妣。不過,在康若文琴看來,這卻并不是阿妣們晚年幸福生活的起點。在她的一首詩中,阿妣終于走出了寨子,來到馬爾康城。然而,她卻絲毫沒有遠走高飛的欣喜和激動,而是帶著不適應(yīng)感和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詩歌 《馬爾康城里的阿妣》寫道,“家鄉(xiāng)說遠也不遠/一句話就回到了家鄉(xiāng)/阿妣們在午后的廣場/翻曬家常/一地瓜子皮//農(nóng)具高懸屋檐/阿吾留守,阿妣服侍城里的兒孫/就像兒女小時/阿妣種地,阿吾養(yǎng)牛//三言兩語/寨里寨外就在眼前/大把的時間/恨不得腳下生出泥土/好一亮畢生的技藝//青稞在語言中走累了/躲在早餐,糌粑就成了家鄉(xiāng)的味道/城里的燈五光十色/卻照不見/牦牛忽閃的大眼睛/佛珠滑過樹根般的關(guān)節(jié)/阿妣也會發(fā)呆/算算清晨轉(zhuǎn)的經(jīng)/阿吾收到?jīng)]”。一輩子沒有出過家鄉(xiāng)的阿妣,唯一出寨子理由也僅僅是去兒孫家,去照顧兒孫。她去城市,并非是為了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是為兒女再一次犧牲自己。她身處小城,卻日夜思念著家鄉(xiāng),思念著遠在家鄉(xiāng)的阿吾。但無奈相隔兩地,她只能以日日誦經(jīng)祈福,在精神上回到阿吾的身邊。這正是康若文琴為我們呈現(xiàn)出的另外一類有著獨特意義的阿妣形象。
由此,康若文琴的詩歌,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了單純少女、偉大的母親與勞苦的阿妣三類藏族女性形象,讓我們看到了藏族女性特有的精神特征。相較于其他文學(xué)中的女性,康若文琴筆下的女性們,生活的確簡單,甚至簡單得不可思議。如在康若文琴的詩歌中,她所著力刻畫的嘉絨少女們,都非常輕易地避開了藏族文化傳統(tǒng)的重負,而緊緊地捏住現(xiàn)實愛情,彰顯出一種鮮活的生命之感。同時,這些少女們,又與在都市工業(yè)、商業(yè)文明中的女性有著完全不同的個性精神,毫無絕望、無聊等現(xiàn)代生活的 “荒謬感”,而純粹是一群單純快樂的少女。這在當下詩歌作品的書寫中,是比較獨特的。特別是對母親這一角色的刻畫,更體現(xiàn)出了詩人的獨特關(guān)懷。青春活潑的少女,注定要成為母親,并要扮演著慈母的角色。而簡單、樸實、辛勤勞苦的母親,又終將成為阿妣,默默付出自己的后半輩子。由此,這些嘉絨女人,幾乎一輩子都很難離開寨子,即使離開寨子也不是享受自我,而是以犧牲自我來為家庭做貢獻。就像她在詩歌 《歸來》中寫的那樣,“阿妣站在碉房,菩薩在上/匍匐,站立,匍匐/用身子丈量圓滿//阿妣說,只要用心/時光會醒來/離開是另一種歸來”。女性的每一次的離開,都將以另一種形式歸來。而這些女性們的存在,并沒有多樣的生命追問和探尋,只有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堅守和承受。從放牧高歌的少女,到默默奉獻的阿妣,康若文琴的詩歌可以說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了嘉絨女性的一生,堪稱是一部完整的現(xiàn)代藏族女性的命運史。這正是康若文琴詩歌中女性書寫的重要價值。
關(guān)注女性的成長,是康若文琴詩歌的一個重要主題。但面對康若文琴或者說康若文琴的詩,我更關(guān)注的是中國詩歌的現(xiàn)代性問題。藏族詩歌在向現(xiàn)代性推進的過程中,或者說中國詩歌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并不是說就必須 “去民族化”或者 “去地域化”。但特別有意味的是,在詩歌中,康若文琴將宏大的藏族歷史背景、闊達的阿壩山水和多彩的藏民族生存習(xí)俗,一一納入女性的成長歷程??梢哉f,關(guān)注 “女人”或者說 “人”,是康若文琴詩歌寫作中的一個重要向度。整體來看,康若文琴筆下的藏族女性形象,是“少女—母親—阿妣”三位一體的形象整體。而在詩歌具體寫作中,她又是從 “一個女人”的一生,或者從 “一個人的一生”出發(fā),來建構(gòu)現(xiàn)代藏族女性的歷史,來彰顯藏族女性的精神氣質(zhì)。由此,在藏文化 “神—人”的雙重文化格局中,康若文琴的詩歌,為藏族現(xiàn)代詩歌的 “人”的書寫,展示了一種獨特的方式。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康若文琴詩歌對 “作為個體的女性”的書寫,對女性精神世界的關(guān)注,讓我們看到藏族詩歌向現(xiàn)代性突進的不懈努力。建立在格薩爾史詩等基礎(chǔ)上的藏文化,本身就是一個宏大、偉大、豐富的世界。而在現(xiàn)代社會轟隆隆的前進步伐中,精巧、細小的個體命運,豐富、駁雜的內(nèi)心空間,更需要我們?nèi)コ浞謽?gòu)建。這不僅是康若文琴詩歌的天職與使命,也是文化現(xiàn)代化、詩歌現(xiàn)代化的一個重要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