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莉
俄國詩人奧西普·曼杰施塔姆對他所認為的詩歌有一個很簡短的定義:“黃金在天空舞蹈”①蔡天新主編:《現(xiàn)代詩110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5頁。20世紀美國最杰出的詩人之一羅伯特·弗羅斯特提出:“詩始于喜悅,止于智慧”(It begins in delight and ends in wisdom)②轉(zhuǎn)引自廖雷朝:《“起于喜悅,止于智慧”——評弗羅斯特的詩歌 “雪夜林邊小駐”》,《安徽文學》2010年第7期。,認為詩歌是散文言所未盡處,人有所懷疑,在用語言 (散文)去解釋后,尚需進一步解釋的,則要由詩歌來完成。這兩種對詩歌的不同看法正好印證著我國古人所謂 “詩無達詁”,讀詩之美感正在于可各隨其所、別有激發(fā),每人各以其情而自得。由此看來,真正熱愛語言的人,其愛好是寫詩和讀詩。因詩人能以才情外溢而感懷世界,因同聲相契而喚得知音;讀詩,美好在于神游與想象創(chuàng)造的藝境。當藏族詩人康若文琴在出版了一本以美麗的詩人之名命名的詩集后,名叫 《馬爾康 馬爾康》的第二本詩集又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激發(fā)了我對那片土地的神秘好奇和強烈的閱讀愿望。正如詩人自己曾向朋友袒露過的:“為心靈與陽光寫作,為陽光與心靈唱詩?!雹厶七h勤:《站在春天的陽光下為心靈唱詩》,《草地》2014年第3期。相信讀罷這些詩集,屬于高原的燦爛陽光會將我們的全身照耀,我們沐浴在宗教神性的光輝里,心靈和詩人一起安寧而喜悅。
馬爾康是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下轄的一個縣級市,藏語意為 “火苗旺盛的地方”。這位出版過兩部詩集的藏族女詩人首先用詩歌給我們呈現(xiàn)了川西高原獨特的地域風情,那就是 “黃金在天空的舞蹈”一般的高遠繽紛和絢麗。有人認為:當人心與世俗相隔遙遠時,就會與自然接近。而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認為:當人心與大自然接近時,自然就劃清了與凡俗塵世的距離,于是在渴求中升起了仰望的心,就擁有了舞蹈般和諧有韻的語言,那便是詩——教人熱愛,引人無限遐思。翻開 《康若文琴的詩》,第一首就是 《在高原》:“所有的花涌上高原/尋找同一個綻放的夢……在高原,接受太陽的蠱惑/像陽光一樣愛一回/直接。純粹。灼熱?!痹谶@一方高寒且紫外線強烈的土地,詩人為我們捧出了盛滿陽光的杯盞,描畫了一個 “風是勤勉的信使/藍是天空的供奉”(《色爾米的經(jīng)幡》)的美麗自然,讓我們暢享一個孕育了神山和長河的、駿馬可以放蹄奔馳的平原之上的 “天城”:那可以 “抓住雪線上滾動的太陽”“草原奔騰”而成就的高原 (《高原的高度》);還有那高原的深度—— “因為高原/天地的杯盞盛滿陽光/因為高原/月亮灣也躺在草地上/空氣稀薄也可以營養(yǎng)豐富/喂養(yǎng)牛,喂養(yǎng)馬/花朵由著性子開放”(《因為高原》),那一個 “風霜不老”“洞穿千年目光”而穿越廣袤的高原,縱深入歷史、入時光、入夢境,更入人心,她用獨有的高原陽光之經(jīng)線,深情地密織著對故土和家鄉(xiāng)文化傳統(tǒng)的熱愛及對自然的敬畏與朝拜:“拉伊放牧高原,天地在卓瑪?shù)难壑?,比牛奶還溫潤”(《拉伊》);“藏羚羊走過的地方/笑容濺得酥油草一地……跌宕在夢與非夢之間” (《我的阿壩草原》);“梭磨河這首別裁的唐詩/直流進夢中”(《捕夢》)……這一位將星空看成是 “枕邊的一本書/一枚枚往事閃爍其中”,并在 《星光下的腳步》中自稱 “我是嘉絨的女兒”的詩人,用藏民族至高至純的心靈在吟唱。她吟唱 “秋風的珍藏”(《幸福》)和 “自由來去的是風”(《云天》),吟唱 “鳴聲翠了高山流云”(《月光如潮》),吟唱目之所見的“大自然的頌詞”和可感的 “每一寸陽光,每一寸色彩”(《心跡》)。這川藏高原的一切都仿佛作用于她詩里的渾然天成與得心應手。于是我們看見了詩人二十多年堅持用漢語寫詩的心路:從高原的天空大地、山川河流等自然因素中捕捉詩意的靈感元素,聽風、聽溪、聽雪、聽松濤林音,想象力來自神奇的大自然,這是當今大多數(shù)都市人奢侈的向往 (抑或早已絕跡了的奢望)。盡管 “酥油草帶著茂盛的注腳,轉(zhuǎn)眼凋零瞬間又盛開”(《阿壩草原的風》),盡管 “時光在一些臉上開成菊花,卻凋零更多的心”(《風一天天吹》),盡管我們無法看見風,但詩人可以,康若文琴有關(guān)于那世界屋脊的非凡的感受力與想象力。她啟發(fā)著我們,她寫下了自己關(guān)愛的藏區(qū)風情的點點滴滴,她讓我們知道了讀詩除了使我們知道詩人筆下的那片神山圣水、麥田村落、人性人情,更重要的在于對我們想象力和探索精神的啟發(fā)和培育。其詩歌在漢藏語言文化中去探索看不見的顏色或聽不到的聲音,這樣的探索也是一種哲學思考,本身就顯示出了意義。“此時水聲升起/星星成河/隔著星河無言” (《一米跋涉》)。無言是對的,因為 “音聲稀、大象無形”,而——大愛無言,詩有韻。
高原是詩人謳歌的家鄉(xiāng),她將自己真摯的愛寫進詩里,讓我們與她一同沉醉于這一片高原。所幸的是,熱愛詩歌的人絕不會眩暈——這是詩歌開給現(xiàn)代人的精神的、滋養(yǎng)的 “藥方”,夠純粹與淳厚。詩人筆下嘉絨藏族高原的地域風采和貼近自然的 “慢生活”誘惑著我們。
還誘惑我們的是她筆下的高原萬物,馬爾康的風俗風物,藏民們獨特的民情民意。在詩集 《馬爾康 馬爾康》中,不論是從第一輯 “邊界——從蒲爾瑪啟程”,第二輯“嘉絨,關(guān)于自己的頌詞”,還是第三輯 “叫出你的名字,納涼的盛典”,抑或是第四、第五輯 “隱約的萬物,低語”與 “風吹門”,我們都可以讀到箭臺、經(jīng)幡、擦查、風馬、沙畫、酥油、藏靴、會唱歌的碗火鐮;讀到麥垛、晾架、荒草、劍麻、果樹、一株草、一樹梨花、落葉的信仰和孤寂的魚干……在 《大藏寺》中,她仿佛是看見天地間漣漪般的蓮花,要 “將群山捻成佛珠”,她寫出了 “如這一刻,寺廟靜穆,群山回響”的神圣時刻,“停頓,為了回憶/更為了出發(fā)”。詩人對每個季節(jié)的馬爾康生活予以細密觀照,在山與河的背景上,在六字真言經(jīng)幡的隨風飄動中,調(diào)勻她祈福的色彩,以經(jīng)典的紅黃藍和五顏六色畫出了從白塔到冰川、從城堡到遺址、從梭磨河峽谷到碉樓炊煙中她的矚望:“每個人都是小螞蟻/來去匆忙/不老的卻是綠”(《梭磨峽谷的綠》)。她也回顧了梭磨河流經(jīng)的洪州、都護府、婆陵甲薩,歷經(jīng)西戎、哥鄰到嘉絨的歷史滄桑變遷,寫下“(圣山)卻因思考/成了一尊神”(《洛格斯圣山》)的軌跡和哲學。她用詩畫下藏地無數(shù)巖石、神山、樹木和古文——
幾千年如此/巖石生來就沒挪過窩/看慣了日出,日落/巖石沒動/坐在石頭上的人動了心思/風整天呼呼啦啦/河水日夜奔跑……/待回頭時,已不是今天/巖石注定永世沉默/在時光面前,保守秘密/比秘密本身更重要 (《沉默》)
雪光在這里駐足,潔白是微笑,后一個腳印會將前一個腳印/遺忘 (《阿依拉山》)
在老麥芒的故鄉(xiāng),這個春天,這一時刻,所有的桃樹業(yè)已姹紫嫣紅 《(行走的桃樹》)
符號和象征,比生命更為長壽,只要去認識 (《甲骨文》)
對脫胎于藏族山歌,在安多藏區(qū)廣為流播幾個世紀并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 “拉伊”,詩人用意味深長的詩句贊頌并致敬這 “跋涉高原雪域”的歌聲:“跋涉雪線的拉伊中/寨子是十月的青稞/和寨子一起豐盈的/是卓瑪?shù)母韬怼拍粮咴?笑聲瘦了夜晚/唱著拉伊/夜失眠了”(《拉伊》)。正如作家阿來在 《康若文琴的詩》序言中所說:“一個成長中的詩人,對于日常生活情境中隱藏的詩意的執(zhí)著尋找。因為這種尋找,她必然要在內(nèi)心與外部世界這兩極間不斷往返……往返就是尋找?!痹娙擞盟嗄暝诩亦l(xiāng)故土不斷尋找和寫作之路,告訴我們詩不在遠方,就在當下,就在日常生活中。詩是 “盛滿陽光的杯盞”,是 “黃金在天空舞蹈”,是 “把時光捻成佛珠”的光亮和渾圓。
康若文琴在 《阿媽的花腰帶》里說:“把日子織進腰帶……/時光的縫隙生出花朵”。在那片天地融合的闊土,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就是萬物中的一個動景,漫山遍野的笑容開放在最藍的天空下,喝著美酒跳起藏族舞蹈,歌聲穿越雪域高原,這是一個幸福歡樂的民族,這個民族的微笑是最自然的風景?!霸谀抢铮词箵炱鹨粔K石頭,上面都刻有六字真言,很多很多人窮其一生都在做一件事,煨桑、轉(zhuǎn)經(jīng)、朝圣,那么的虔誠,就像文琴,就像文琴和她的詩歌,詩歌就是她心中的佛,有她的愛,她的眷戀、她的悲憫、她的呼喚……”①史映紅:《淺談康若文琴的詩》,《草地》2015年第5期。所以詩人在 《六月的馬爾康》里吟唱:“經(jīng)典的紅黃藍/沉淀在嘉絨人的血脈中/藍天下白塔托起千年凝重/馬爾康從不躲避歡樂……”
有人說如果去藏區(qū)旅游,應該去找一種叫作 “笑容”的花兒,多多采擷,它們值得在靈魂深處珍藏。讀罷詩集,我想說,要認識嘉絨藏民的生活,就去讀康若文琴的詩吧,你會發(fā)現(xiàn)盡管 “時間一直在策劃/吞噬你”(《聽時間》),但藏族的微笑面容,會以一種 “歡喜”的柔軟舒緩我們一直繃緊的心弦。
這 “歡喜”用愛燃成。燃,有生命燃燒之灼熱,是她的詩句傳達的一種生存方式,可能短暫,但亮麗無愧,是輪回流轉(zhuǎn)中無憂的坦蕩。這在以嘉絨藏語 “阿妣”(意為外婆、婆婆)命名的詩 《阿妣和火塘》中有集中表現(xiàn)——
阿妣火塘邊生/青煙一眨眼就追到了頭/也沒走出寨子/坐下,站起/有一天,不用再起來/阿妣說,她的頭巾會燃成一朵花/來世,她還是一個女人
不管今生還是來世,有一天女人美麗的頭巾會和身軀一同燃燒成燼,但此刻的瞬間還是心存著歡喜,這 “歡喜”燃成女人花。它有身份的認同和傳統(tǒng)的擔當。藏傳佛教中對生命之苦的通達認知和對時光無常的敏感與珍視,我們在詩中都可以讀得到。女人的一生,可以孤獨,可以限制,可以高寒,可以匱乏,但女人的安忍、溫存和堅強足以抵擋異域的風霜。她們毫無退路,也無怨無悔,心靈燃起的高度要用云梯來丈量,就如另一首詩中描寫的獨木梯:“獨木梯/爬一步就少一條退路/弓身入門/圍坐火塘,溫一壺青稞酒/北風就關(guān)在了門外//冰涼的月光下/要再次跨過碉房的影子/打開房門,放下云梯/需要花去一生的月光”(《茶堡女人》)。
這歡喜,似佛家的偈語,讓眾生歡喜,豈止一份呈現(xiàn),更達一種境界,是弗羅斯特“詩始于喜悅,止于智慧”的喜悅收獲與智慧參悟。如這首回憶有 “像大海一樣的功德”的名字的云旦嘉措阿吾 (嘉絨藏語,爺爺之意)的詩,敘寫爺爺老了,“不能再誦讀經(jīng)卷”的午后,卻 “把時光捻成佛珠/光亮,渾圓”:
昨天,仿佛昨天/您背著我/一整天走在風前/我燙傷的腳/蕩在空中/感受到您袍邊一絲清涼
您不再是大喇嘛/不再是土司的老師和管家/只是小女孩的舅爺/1970年,您70歲/成了我的保姆
1972年,您臥在病榻/我用您剛教會的話說,造業(yè)呀/您說,小孫女/我造業(yè),你也造業(yè)/一個人走在路上哪能不造業(yè)/如今,隔著四十年光陰/回憶慢慢醒來/卻一下暗到心里/那個熱乎乎的背影/模糊成一片云
淡忘也會傳承/就像將來,我的背影/會被孫子淡忘一樣 (《阿吾云旦嘉措》)
歡喜是詩中 “佛法在人間”的清涼意,是隔著四十年光陰初識 “造業(yè)”的醒悟,是回憶的蘇醒和熱乎乎的阿吾背影,還有這背影升騰幻化出的慈祥的云朵,是一代代在高原傳承著的不懼燃燒的心。
在一首名為 《酥油》的詩中,彌漫的歡喜是 “在帳篷,在佛前怒放/以花的形式”,是面對 “冷藏著命運給予的冰粒/和凍土/遇到微笑/春天就融化/微笑就養(yǎng)育一個民族”的佛前供奉,是在 “牛羊眷念/酥油河流經(jīng)的地方”的每個生命的蓬勃生長:小至草原上一株叫酥油草的植物,大至萬物勃發(fā)的整個草原。詩人用高原生活的美好場景象征并禮贊了藏民族精神深處盛放的信仰之花。
這歡喜也是因和果,“十年一定圓滿了許多因與果/一如春華尋找秋實的承諾/出發(fā)時笑,到達時也笑……回去看看/假設(shè)出發(fā)的壇上/那一灶檀香,依然裊裊”(《十年以來》);歡喜是放蜂人—— “心里永遠裝著春天/如同一個觸手可及的夢……所有甜蜜的前程/由花確定/由蜂達成”(《放蜂人》);歡喜是 “做夢是玫瑰的權(quán)利/能做一個美好的夢/比美麗一生更有意義”(《捕夢》)。歡喜在 《麥子在奔跑》:“陽光傾瀉而下……風經(jīng)過時知道/太陽西落時知道/此時,我也知道?!睔g喜在 《感念如水》:“河水淌過時光/水草聽到……思念/一種溫暖/被思念,一種幸?!薄g喜 《如虎》:“你知道平靜多么難得/月光/清風/蟲鳴/以及/帶著露滴的夢啊/都被那家伙嚇跑了。”歡喜就是 “泥土有菩薩心腸/早來與遲到/一樣超度”(《落葉的信仰》);是 “一只叫央金的笛子/聲音一出口/就融化,五花海和天相連/藍得沒有道理”①康若文琴:《諾日朗,想飛的水滴》,《星星詩刊》2017第1期。;是 “當風的影子印滿山丘/我就落入深不見底的藍/不再孤獨”②康若文琴:《海拔三千,深不見底的藍》,《民族文學》2017年第5期。。
嘉絨人的故事里/這個粗壯的感嘆號/永遠掩護著謎底……是漢子們用石頭壘起的碉樓/護住了/火塘上噴香的青稞/新娘耳邊叮當?shù)你y飾/還有佛前不滅的酥油燈/以及燈下?lián)u曳的合十的身影。(《有關(guān)碉樓》)
歡喜還在每個作為個體的人,是藏族同胞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是她畫下的 “阿妣坐在暗影中/閉目頌經(jīng)”(《松崗碉樓》)的側(cè)影,更是佛菩薩的慈悲情懷,是回旋在藏地的藏語六字真言。
又如這首 《母親節(jié),看見一群尼姑》寫道:“母親節(jié),看見你們/作為母親,我想去高高的寺廟焚香/求佛保佑/母親的孩子們”。詩歌贊美了選擇不做母親而獻身修行的尼姑們的無私精神—— “蓮從污濁中走出/呈現(xiàn)給天空是圣潔”,并帶給人對奉獻世俗生命、精進修行佛法的意義的思考。
在今天,許多人也許都認同:在當代民間漢語文學各體裁中,詩歌是最接近世界高度的文體。女性詩人或?qū)懽髡叩脑娭械闹黧w精神的張揚,是通過解構(gòu)主流文化、向男權(quán)文化宣戰(zhàn)的方式完成的;或是放棄故鄉(xiāng)游走、棲息于他鄉(xiāng)的鬧市,以心靈飛抵佛陀抑或眾神之所,用撕裂的肉身來展示世界的繁復、語言技藝的純美。而出生并久居于馬爾康的康若文琴,其寫作與熱愛的生活是和諧統(tǒng)一的,她一直在藏民族語言豐富聚集的地方,堅持用漢語抒寫著屬于人類的美好,她的詩歌在確立女性主體時,沒有失去溫婉、細膩等柔美的特質(zhì),這也是她能被眾多深受傳統(tǒng)審美意識熏陶的讀者喜愛的原因。她講述的藏地故事可能單一,敘述可以平淡 (下文還將論述這平淡之原因與意義),但她的沒有撕裂感的純粹更存一種美麗。她善于捕捉生活中極平常又細微的感人物象,集束式地加以表現(xiàn),使詩歌內(nèi)蘊的情感更具張力,其中,有能讓這嘈雜世界安靜下來的神奇力量。讀她的詩,不能不歡喜和贊嘆這樣的堅持和力量,贊嘆這樣的呵護和守候,它源自高原,源自萬物,源自不赴遠方的于當下修行的心。
其實,人們是可以通過詩中的高原與萬物、人情與心境,來參詩人這顆心的。
康若文琴的詩中不是沒有苦難,沒有憂傷。甚至可以說生活之苦與難,使得這片被藏傳佛教浸潤的高原上,一定有著比我們更深諳命運無常之苦的心靈。
“四季是田野中游走的刺客/匆匆擊傷過客的心房/羸弱每每滋養(yǎng)劍鋒……我雜草叢生的家園啊/太陽的花蕊刺傷我……”這首 《最初的守護》寫于1994年,詩人創(chuàng)作初期的詩作以這樣的開頭報告了時光的殘酷、人心的脆弱,訴說 “雪水浸潤詞匯在瞳仁中開放”,表達要 “在經(jīng)幡的呼吸里逡巡……用布滿老人斑的手守護轉(zhuǎn)經(jīng)筒/猶如呵護來生”的心愿,這是抵御苦難的信仰和信仰所喚醒的情思;2006年她有首詩得到作家阿來的贊賞,并被認為是社會性題材中他最喜歡的一首詩,叫 《蓮寶葉則神山》,描寫青藏高原東面部安多地區(qū)眾神山之首的蓮寶葉則歷史,傳說這里曾是格薩爾王征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
圣潔的雪蓮便開放了/在雪域高原的深處/石頭的花瓣湖水的葉子……
世界已把蓮寶葉則的歷史遺忘/只有雪山多褶的皺紋記得/只有石砧臺斑駁的溝壑記得/世界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奔騰
一回頭/蓮寶葉則/牛羊起伏在綠浪之間
這首作于十多年前的詩歌告訴我們,詩人已敏銳地意識到科技時代奔騰發(fā)展的世界會將蓮寶葉則神山的歷史遺忘,而她不能不發(fā)出疑問:“草原就這樣悄無聲息了嗎?/時光昏黃在酥油燈前,誦經(jīng)聲中/等待,還是艱難地跋涉?”她繼而在詩中塑造了一位在草原沒有人心藩籬隔閡、只聞花香飄溢的大自然中頻頻回望這段歷史的懷揣初心踟躕的孤獨者。精湛的構(gòu)思中包含著濃郁而復雜的感情,既灌注著輝煌不再而心靈家園沒落的悲愴、感慨和留戀,也流露了 “一頂帳篷就是一個家”、格桑花會盛放草原的希望。詩中潛伏著一種文化嬗變的歷史悲涼感和向文化深處尋求解惑的線索。
2015年她寫下一首詩,叫 《色爾米的經(jīng)幡》:“從天空到大地/真言只需靜默/聲音,自心里冒出苗頭/經(jīng)幡無風自動/真言端坐/色米爾的長空往更深處藍”??梢钥吹剑@二十年來詩人所有的體悟是顧及大自然與其他生命的,在詩的背后是有她的藏文化哲學的。它聚集著佛教文化中破除我執(zhí)的融化力,是她詩歌過濾苦難后的魅力和純粹的精神呼喚散發(fā)的力量。就像有些征服是靠武力強制干預的,而康若文琴文字的征服是文質(zhì)彬彬的調(diào)和下細膩地逡巡帶動的,從容舒緩,分寸得當,不激烈,不強迫讀者進入她的視域,只是用文火精心烹調(diào)著滋養(yǎng)心靈之湯。她將藏傳佛教文化溶化于女性視閾的生活的感悟里,或在川西高原藏傳佛教無處不可體會的 “法布施”里安放一位禪者的初心。
從20世紀90年代初次結(jié)下情緣的玄思,到對禪意境界漸入深處的傳遞,可見康若文琴的詩歌是和博大精深的藏文化一同生長和被發(fā)現(xiàn)的。也可以說,她的文字是帶著宗教意識的,藏傳佛教中積淀的文化之因已將一切之憂傷化解為尋常,那種深刻的平常,如鹽水化入溪流的輕盈,讓人在產(chǎn)生惆悵感的同時,又沉靜和安心于悠長的低語和沉穩(wěn)的力量,這力量來自高原大地和佛教文化的濡染,她是要在詩歌里供奉上 “佛前不滅的酥油燈以及燈下?lián)u曳的合十的身影”(《有關(guān)碉樓》)。這些民族的、宗教的生活方式就是她詩歌抒寫的中心,我們也可在其中體味到詩人自己以寫詩為修行功課的點滴感懷與進步成長。二十多年的寫詩過程也如參禪悟道者的每一段行程,她對青藏高原時間感的把握和別有禪意的描繪將是有待要進一步探討的內(nèi)容。
清人袁枚有著名的 《隨園詩話》,其中引 《漫齋語錄》說:“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余愛其言,每作一詩,往往改至三五日,或過時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lǐng)解?!雹佟睬濉吃叮骸峨S園詩話》,哈爾濱出版社2004年版,第121—122頁所以要做一首好詩,一半功夫在精深,一半功夫在平淡。這平淡,和作者一顆超然物外的心相關(guān)聯(lián),和禪者追求的 “不言而中”的意境相得益彰,值得推究??傊诳等粑那俚墓P下,這 “平淡”仿佛得來 “非功夫”。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說,它得益于川西高原獨特的自然風貌和文化——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經(jīng)輪,憑借藏區(qū)好風情,融化高原萬物心。當細讀完她的兩本詩集所選的兩百多首詩歌,憑著對藏族生活的厚土和文化的熱愛,讀者很容易找到這種平淡中蘊含著的詩意和情味,“河水千年的沉思/拈花微笑了”(《風兒吹來》)。這大概也如禪,不可說,一旦坐實于語言就難免有失精深。
那就讓我們讀詩,并以會心的笑容領(lǐng)受吧?!爱敶刈逶娙说臐h語寫作,超越了語言和文化的束縛,宗教神性光輝與自由浪漫的情懷、以及對生命意識的探尋構(gòu)筑了藏族當代漢語詩歌的基調(diào)和內(nèi)核?!雹谥茗檹骸懂敶刈鍧h語詩歌的詩性特質(zhì)》,《青年作家》2014年第24期??等粑那伲宰约憾陙淼氖銓憣嵺`,為當代漢語詩歌的品質(zhì)提升融入且豐富了新的寫作經(jīng)驗和詩歌蘊涵。讀她的詩,感受在生命的起伏過程中心里的暖熱和喜悅,那是人情的味道被太陽與智慧點燃,也是人性釋放出的本體真實,不說升華,亦不言回歸,是被喚醒和覺悟的啟蒙與溝通。只有在藏地,“從來都是這樣”(《從來》),人間的一方凈土,“馬爾康,慢時光”③康若文琴:《馬爾康,慢時光》,《零度詩刊》2017年第2期。。感謝康若文琴以詩心拈花且微笑著,屬于高原的陽光會奔波遞達有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