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人文章雄天下

摘 要：柳宗元是我國古代中期最為顯赫的文章大家，他的許多文章膾炙人口，知名度極高。但是，柳宗元有一篇賦文《晉問》，知道的人卻不多。此篇文章創(chuàng)作于作者被貶永州時，是專門寫山西的，從地理寫到物產(chǎn)，從物產(chǎn)寫到人文，表達了作者對山西高度的贊美，并蘊含了作者的政治理想。此文以賦體寫出，奇崛雄壯，在柳文中獨樹一幟，在古代賦體文中也堪稱奇葩。故本文對其略加賞析，借以追尋柳宗元對山西的眷戀之情，窺見其文章多樣的寫作成就，并就此略加梳理山西古文的基本脈絡(luò)和貢獻。

關(guān)鍵詞：柳宗元 《晉問》 雄奇率然 晉籍

山西處于太行之西，黃河之東，南接中原，北通大漠，故風(fēng)尚俠義，鄙薄柔媚，自古以來，概莫能外。其人如此，其文則大有雄奇率然之氣。一首《登鸛雀樓》，四句二十個字，道盡黃河氣象、人間哲理，正是晉人典型的文風(fēng)。

近年來，本人從事圖書編輯工作，又攻讀文博專業(yè)研究生，廣泛接觸了先秦以來古器物以及古史、古文，對三晉古文的風(fēng)格多有感悟。

1981年8月17日，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同志視察山西，他在太原湖濱會堂給省直干部會議上的講話中提到：“柳宗元是山西永濟人。他有一篇傳世佳作《晉問》，你們都看過沒有？《晉問》專講一千多年前山西的地理形勝，名物名產(chǎn)及悠久的歷史和風(fēng)土人情。這是山西歷史上山西名人對外宣傳山西的一部名著?！爆F(xiàn)在，山西正值綜改發(fā)展、轉(zhuǎn)型崛起之時，本人拜讀《晉問》，對山西的人文歷史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對柳宗元雄奇的文風(fēng)感覺加深，遂以此一篇為例，謬作賞析，就教于方家。

中國古文的創(chuàng)作，先秦時期自不必說，秦漢仍然盛行，到魏晉六朝，駢文風(fēng)行，漸及唐代中期，風(fēng)行數(shù)百年。中唐時，韓愈振起八代文章之衰，成為當(dāng)時文壇領(lǐng)袖。柳宗元與他并駕齊驅(qū)，文風(fēng)則以峭厲見長。此為《晉問》①創(chuàng)作的文體傳承背景。

柳宗元自與王叔文永貞革新失敗后，“自遭責(zé)逐”，貶在永州（今屬湖南），寡居無聊，極度苦悶，終日與山水為伍，乃作有著名的《永州八記》，這是語文課本里選擇收錄的，知名度極高。唐元和三年（808），濮陽吳武陵得罪宰相李吉甫，被貶永州，吳柳相見，頓生相見恨晚之心、同病相憐之情，終日問對，綿綿不絕。一日，話題集中于太行之西，黃河之東，此為柳宗元祖籍所在，感情非尋常可比，言談即如滔滔河水，奔涌不絕。話畢，柳宗元意猶未盡，提筆作文，仿漢武時期枚乘名賦《七發(fā)》，設(shè)柳宗元（先生）與吳武陵（吳子）主客問答，洋洋灑灑，即成《晉問》一篇，達近三千字。此為柳宗元存世文章中長度僅次于《天對》的，而其精彩程度，又遠甚于《天對》。

《晉問》設(shè)問八段，尾作總括。其一述晉地山川之勢，其二述晉地物產(chǎn)之盛，其三述晉地良馬之產(chǎn)，其四述晉地森林之多，其五述晉地水產(chǎn)之豐，其六述晉地產(chǎn)鹽之寶，其七述晉國霸業(yè)長久，其八述晉地古堯遺風(fēng)。層層遞進，由物及事，由事及人，由人及義，終使吳子“離席而立，拱而言曰：美矣善矣，其蔑有加矣！……舉晉國之風(fēng)以一諸天下，如斯而已矣。”綜合其主旨，大抵在于不恃天險，不憑物力，而一宗于圣王仁義，借以教化天下，淳樸民風(fēng)，達于王治?？梢钥闯?，全篇所述，則在以鋪陳之法，為晉地作頌。

其首句即云“先生晉人也”，表明柳宗元作為晉人，對晉地形勢、物產(chǎn)、人物諳熟，也暗含作為晉人的高度自信。其記述山川形勢，是給吳子以背景介紹，如展開畫卷，予以整體上的印象：“晉之故封，太行掎之，首陽起之，黃河迤之，大陸靡之?！贝藶樘剖逵莩醴馓频兀ń駮x南翼城一帶）時山西的大致地理狀況，誠所謂山河環(huán)繞、形勢雄壯。以下所述，漸及“侯之所居”“大夫之邑”，可“攫秦博齊”，使“燕狄惴怯”，此為外可以攻；其內(nèi)，則“以植”“以牧”“以富”“人用是富”“邦以之阜”，此為內(nèi)可以守。又述黃河，源于昆侖，“自匈奴而南，以界西鄙，沖奔太華，運肘東指”，恰與太行環(huán)繞相接，形成“表里山河”之固，真乃天造地設(shè)，無逾于此。

吳子聽之，以為“此晉人之藉也，愿聞其他”。

于是，引入第二層，述晉之物產(chǎn)。首先，述“太鹵之金”，是晉地多鐵，可制箭矢，可鑄鋼劍，從而“南瞰諸華，北 群夷”。

然吳子仍以為不足。先生再為述“晉國多馬”，“晉北之山多異材”，晉之水產(chǎn)，“上迎波濤，千里雪馳”以及晉之鹽池，“化若造神”，一一道來，氣勢駭人。然吳子聽之，以為此可以“利民”，而“未必為民利”。

于是，又予以設(shè)問，述及晉文公霸業(yè)，“定周于溫”，“天子恃焉”，進而“推德義，立信讓，示必行，明所向，達禁止，一好尚”，達到“假仁義而用天下”的目的。且贊云“其遺風(fēng)尚有存者”，表明古唐地民風(fēng)淳樸，其來有自。

雖然如此，吳子認為，稱霸之心，未臻于“不知而化，不合而一”的理想。于是，進而述堯都平陽，躬自持儉，有“溫恭”“克讓”之德，有“師錫、僉曰、疇咨”之道，有“于變時雍”之美，有“不言”之化，因此，晉地人民“至今”秉承“堯之遺風(fēng)”，此則為天下所共仰者，故云“舉晉國之風(fēng)以一諸天下”。至此，歷經(jīng)八問八答，將晉地之美展示無遺。讀者則于終篇深入體會“先生晉人也”的用意，實則為柳宗元僻居貶地，懷念故鄉(xiāng)，深愛故地的潛臺詞。假如進一步體會他抱負不展，被貶永州，則此篇用意是表述其政治理想，旨在實現(xiàn)先王仁義溥被，化育百姓于無形，達到天下大治。這是柳宗元作此文的深層次目的。

《晉問》的結(jié)構(gòu)，明顯受漢代賦家枚乘《七發(fā)》的影響，其語言表達，較《七發(fā)》稍稍平易，而其“腴辭云構(gòu)，夸麗風(fēng)駭”之狀，又較《七發(fā)》有過之而無不及。蓋如此作賦，不是專門鋪張，實在是不鋪張無以達到盡情表達的效果。如述砍伐晉北大木，“以入于河流焉”，“波濤之旋，滔山觸天，既 既平，彌望悠焉。良久，乃使昂屹涌溢，挺拔而出，林立峰 ，穿云蔽日，渙然自撓，復(fù)就行列，深深而去，以至其所。”此述河運大木一段，已使人覺木在河中，波濤洶涌，起伏不定，驚心動魄，如在眼前。又述黃河大魚之多：“如川之歸，如山之摧，如云之披，其有乘化會神，振拔漣淪， 奇文，出怪鱗，騰飛濤而逆上，生雷電于龍門者?！贝艘还?jié)，正是古之所謂“鯉魚跳龍門”的形象演繹。如此種種夸飾之語、形象之詞，使讀者如墜其中，不能自拔，驚嘆柳宗元造語遣詞如鬼斧神工，不愧為唐代文章大家。假若《晉問》置于漢賦之中亦不多讓。

其實，晉籍文章圣手，先秦就有荀子以及韓非子等輝煌一時。在我國古代著文進入自覺時代，當(dāng)以龍門（今山西河津市）司馬遷為首，韓愈贊譽他的文章有“雄深雅健”之風(fēng)，這是山西各家一貫遵循的風(fēng)氣。只因他的籍貫歸屬，今人以為是秦人而已。魏晉以后，大家漸多，山西有大名的，莫若晉代郭璞、孫綽，分別作《天臺山賦》《江賦》。唐初，有龍門王通、王勃，尤其王勃的《滕王閣賦》為千古名篇，婦孺皆知。之后即為柳宗元，其作達到中國古文創(chuàng)作的最高峰，無可逾越。宋代以后，山西在國內(nèi)享文章大名的，也只有宋之司馬光、文彥博，金之元好問、郝經(jīng)，明之薛 ，清之傅山以及晚清民國時期的郭象升。屈指數(shù)來，山西在古代文章史上享有大名的，也就十余位。但是，這在中國古文史上，已占較高的比例。其風(fēng)格多以“雄奇”見稱，因而，稱譽“晉人文章雄天下”也并不為過。

山西的文章名家當(dāng)然尚遠不止于此數(shù)，而以巨筆描寫山西，歌頌山西的也大有人在。遠的且不說，清代以來，諸如陽城陳廷敬、王國光，沁縣吳 ，興縣孫家淦、于成龍、康基田，靜樂李鸞宣，代縣馮志沂，靈石何道生，昔陽喬宇，壽陽祁韻士、祁雋藻，平定張穆等。如若發(fā)掘整理，有關(guān)贊頌山西的文章比比皆是，有關(guān)山西歷史文化、風(fēng)俗民情的史料更是浩如煙海。觀其文章，風(fēng)格固然各異，然而，以雄奇概括，大致不為過。限于識力和專業(yè)，不能一一整理。好在現(xiàn)在山西省政府已經(jīng)啟動大型歷史文獻叢書《山西文華》，有關(guān)晉籍大家的美文將集成于此，成為山西文學(xué)、文獻的一道靚麗風(fēng)景。誠然，柳宗元的《晉問》，是其中最值得欣賞的作品之一，故試作賞析于上。

① 柳宗元：《晉問》，《柳河?xùn)|集》第十五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68頁。

作 者：張家麟，山西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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