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匠阿木老爹

梁安早

我家對岸有一座低矮破舊的小瓦房，住著一位無兒無女、身材高大的單身老人。他瘸著一條腿，是個剃頭匠，我們就叫他剃頭匠阿木老爹。

據(jù)說，阿木老爹年輕時候是一位大帥哥，濃眉大眼，腰板挺直，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是村里眾多姑娘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可是，在一次修水渠開山時，導(dǎo)火索點(diǎn)燃了老半天也不見炸藥爆炸，大家以為是啞炮，但誰也不敢上前去查看，他就自告奮勇去查看。誰知剛走到爆破點(diǎn)，炸藥就爆炸了，不僅在他的臉上留下坑坑洼洼的疤痕，還炸瘸了他的一條腿。阿木老爹一下子由白馬王子變成癩蛤蟆，姑娘們不再喜歡他，他也就成了單身漢。

因?yàn)闅埣驳木壒?，阿木老爹不能干繁重的體力活，跟一個四處游走的老剃頭匠學(xué)得一手剃頭手藝，從此以后就以剃頭來謀生。

雖然是一個剃頭匠，但阿木老爹不挑擔(dān)，不走村串巷吆喝，在口袋里裝上一把木柄剃刀，以及一塊油膩膩的蕩刀布，拄著拐杖就出了門。

村里的人一見到他出門，就把他請進(jìn)家里，端來一張四四方方的高腳凳，讓他坐在上面，再在火塘上燒一鍋水，然后站在門口大聲吆喝：“剃頭啦，有誰要剃頭的，趕緊過來！”聽到吆喝聲，許多人就趕過來。

阿木老爹來我家的次數(shù)最多，我不知道阿爸為什么那樣喜歡他到我家來落腳為人剃頭。而且，還是阿爸接他來的。

阿木老爹每次出門，阿爸好像有預(yù)感似的。他站在橋頭，看著阿木老爹一瘸一拐走過河上的那座小木橋，便迎上去說：“阿木老爹來啦，到我家去?！?/p>

阿木老爹也不推辭，跟著阿爸徑直來到我家。

我非常討厭阿木老爹到我家來，因?yàn)樗看蝸頃r，阿爸都要逼著我和哥哥剃頭。

因此，一年四季阿爸、哥哥和我都是頂著一顆白乎乎的光腦袋。同學(xué)們就給我們仨各起了一個外號：老光瓢、大光瓢、小光瓢。

特別是我的小伙伴們，每次見到我，都要唱：

光光頭

打醬油

踩狗屎

摔跟頭

打破瓶子

跌破頭

他們一邊唱，一邊捧著腦袋裝出十分痛苦的樣子。

由此我恨死了阿木老爹，如果沒有他，我就不會被小伙伴們嘲笑，也不會一年四季是光頭了。

有好多次阿木老爹一來我家，我就逃出門，可都被阿爸揪回來，然后被他那雙有力的手死命按在凳子上。阿木老爹也不管我蹬腳“哇哇”大哭，刀片在我頭上像蝴蝶一樣上下翻飛。在一片“唰唰”的脆響中，就那么一兩分鐘，我剛剛冒出一點(diǎn)頭發(fā)的腦袋又成了光瓢。

我經(jīng)常想，只要把阿木老爹的剃頭刀給偷走扔進(jìn)糞坑里，他沒了工具，自然就剃不成頭了。然而，有好幾次我趁他到別人家去喝酒，溜進(jìn)他家里翻了個底朝天，卻始終沒有找到那把锃亮的剃刀。

后來，我聽人說，一個手藝高超的剃頭匠最怕的是剃頭時在客人的頭上“崩口”，如果一“崩口”，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年邁，不適合這個行業(yè)，也就意味著要從此告別這個行業(yè)。

為了驗(yàn)證這個說法的可靠性，有一次阿木老爹給我剃頭時，我裝作很配合，不時說幾句：“老爹，你剃頭的技藝好高超呀?！薄袄系?，讓你剃頭是一種享受?！薄?/p>

大概因?yàn)槲覜]有哭鬧，也可能因?yàn)槲业脑捄苤新?，阿木老爹心情大好，說：“那當(dāng)然啦，這把剃頭刀在我手上耍了幾十年，我敢肯定，我們?nèi)h沒有哪個剃頭匠能比得上我?！?/p>

我趁機(jī)說：“聽說有一些行業(yè)有忌諱，譬如補(bǔ)鍋匠怕漏水，殺豬佬怕豬跑，不知道你們剃頭這一行業(yè)有沒有忌諱？”

阿木老爹完全不知道我的用意，說：“當(dāng)然有啦，我們剃頭匠最怕的就是崩口……”

從阿木老爹話里得到證實(shí)后，我想到了一個從此再也不用剃頭的好辦法。

算準(zhǔn)了阿木老爹會來我家剃頭的前幾天，我撿了一塊尖銳的小石頭，閉上眼睛，咬牙往頭上砸去……

幾天后，我照鏡子，對頭上那塊小小的痂皮很滿意。

阿木老爹如期而至，又來到我家給人剃頭。

這天，我像上次那樣，很乖地坐在凳子上，伸長脖子等阿木老爹剃頭。

剃刀在我的腦袋上歡快地游動著，忽然，結(jié)痂地方傳來一陣刺痛，我夸張地叫出聲來。

“怎么了？”阿木老爹手中的剃刀停止了。

“我的頭崩口了！”我故意尖叫起來，“血啊，流血了！痛，痛死我了！”

“這……這是不可能的事！”阿木老爹盯著我腦袋上流血的傷口，聲音有些顫抖。

“叫什么叫？不就流了點(diǎn)血嗎？”阿爸瞪了我一眼，他扭過頭對阿木老爹說，“阿木老爹，沒事的，人總有失手的時候?！?/p>

阿木老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xù)給我剃頭，我明顯感覺到他的手在發(fā)抖。

給我剃完頭后，阿木老爹又給下一個客人剃頭。他拿剃刀的手越發(fā)顫抖了，居然又在那個客人的頭上崩出一道口子。

“我老了，不中用了！”給這個客人剃完頭后，阿木老爹垂頭長嘆一聲，“請大家原諒，我得回家了?！?/p>

無論阿爸和客人們怎么勸說，阿木老爹執(zhí)意要回家。

見留他不住，阿爸只好讓他回家。阿木老爹離開我家時，我看見他的腳步與以往很不同，在一瘸一拐中還帶著踉蹌。

一連幾天都不見阿木老爹出門，也不見屋背上有炊煙升起，大家產(chǎn)生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都跑去看。阿木老爹的大門由“鐵將軍”把守著。

阿爸還是不放心，把鎖撬開，里面的東西擺放得很整齊，人卻不見了蹤影。

“老爹瘸著腿，一定走不遠(yuǎn)?！卑终f。

他和村里幾個人去外面找阿木老爹，他們找了整整一個禮拜，找遍了周圍的幾個村寨，都沒有發(fā)現(xiàn)阿木老爹的蹤跡。

就這樣，阿木老爹像空氣一樣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猜測，阿木老爹在剃頭時因?yàn)椤氨揽凇?，知道自己就要失去賴以糊口的工作，以后的生活沒有著落，又不想連累人，于是用這種方式出走。

我知道阿木老爹出走的原因，但不敢說。

一天，阿爸喝醉了，坐在門口看著阿木老爹的破房子喃喃地說：“大哥，當(dāng)年如果不是你替我去查看啞炮，你就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

阿爸獨(dú)自說了許多話，我聽出一些道道：當(dāng)年那個不爆的爆破點(diǎn)是阿爸埋設(shè)的，按照他們的規(guī)定，誰埋設(shè)的炸藥出現(xiàn)啞炮，就由誰去查看?？砂⒛纠系肋@種事很危險，他知道阿爸是家里的頂梁柱，家里還有生病的爺爺和四個弟弟妹妹需要照顧，就自告奮勇替阿爸去了。

聽完阿爸的自語，我淚流滿面，“撲通”跪在阿爸的面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