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不論是不是親歷者,這些用文學的方式記錄歷史的作家們,都在為傷痕累累的南京寫下一闋安魂曲,用這樣一種方式告慰逝去的英魂。
一段血與淚的記憶,深深刻在民族的心靈史中。
1937年12月13日是一個無法遺忘的日子,南京,曾經的中華民國的首都,被侵略者的鐵蹄蹂躪,就像那些來不及撤離南京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
“我有身孕了,不能……”一個小媳婦哭著乞求。
日本兵根本不聽她的,扒掉其衣褲,就在洞門口將她強奸了。第二個日本兵還想強奸她時,這小媳婦突然瘋咬日本兵,結果惹怒對方,一刺刀便向她的肚子戳去,連腹中的嬰兒也被挑了出來。
莫愁湖在哀嚎,那段血與淚的歲月,被戰(zhàn)爭親歷者銘記,也被文學書寫,永遠烙印在了每個中國人的心中。
2004年11月9日,以出版英文歷史著作《南京大屠殺:被遺忘的大浩劫》(The Rape of Nanking)而聞名的華裔女作家張純如于加州蓋洛斯自己的車內用手槍自殺身亡,年僅36歲。去世前,她留下遺書:“我覺得被CIA或是別的什么組織盯上了”,“我走在街上被人跟蹤,無法面對將來的痛苦與折磨”。
1994年12月,當張純如在加州第一次看到南京大屠殺的黑白照片時,她感到了無比的憤怒。在她內心深處,她就想要切身體驗她對那些受害者的憐憫和對作惡者的憤怒。西方人對南京大屠殺的近于遺忘,以及日本政府對這件事的輕描淡寫乃至于否認,都令她義憤填膺。
她用了近三年的時間,在世界各地訪問了許多幸存者,參閱了大量的歷史文獻,在各種觸目驚心的資料的基礎上,撰寫完成了英文版《南京大屠殺》,于1997年12月南京大屠殺60周年之際在美國出版。此書一經問世,就震驚了西方世界,在隨后數(shù)年內再版十余次,印數(shù)已超百萬冊。
這也引起了日本右翼分子的不滿,比如1998年,日本駐美大使齊藤邦彥就曾公開發(fā)表聲明,污蔑《南京大屠殺》是“非常錯誤的描寫”,日本政界、學界對《南京大屠殺》的批評在張純如的母親張盈盈的回憶錄中也被多次提及。
《南京大屠殺》的日文版在日本的翻譯出版更是一波三折,張純如母親張盈盈回憶:“自從日本‘柏書房1998年春天取得純如書的日文版版權后,一直到當年7月份,純如都沒有聽到任何翻譯的進展。純如告訴我們,她聽說一些日本歷史學家和教授拒絕了‘柏書房請他們評價譯本的要求,至少其中一個人承認,拒絕的原因來自某個‘不為人知的組織對其家人施加的壓力。純如說這可不是好征兆。與此同時,有謠言說,當‘柏書房獲得《南京大屠殺》一書日文版權的消息泄露后,這家出版社受到了死亡威脅。從中可以看出,當時來自日本右翼分子的壓力到底有多大—這些壓力最終導致日本版的夭折,直到又過了十年,才得以正式出版?!?/p>
張純如已經離開這個世界13年了,但她的名字沒有被遺忘。一個無法忘卻歷史的女子,和她記錄南京大屠殺歷史的書籍,已經成為南京大屠殺研究中不可躲避的一個名字,等待著我們去閱讀。
日本鬼子對著岸上掃射,死亡就這么粗暴直接地不約而至。
丁問漁在尋找愛人雨媛的時候,被日本輪船上射來的子彈打中,無聲地倒下,再也沒有爬起來。葉兆言用了一種極其平淡的語氣呈現(xiàn)出了這樣一個悲慘的結局。1937年的腥風血雨,已呼之欲出,《1937年的愛情》卻戛然而止,將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留給了讀者自己去想象。
葉兆言虛晃一槍,張藝謀導演的《金陵十三釵》就沒有那么內斂了,2011年底,《金陵十三釵》以當時中國投資最大的戰(zhàn)爭史詩電影亮相影院,成為最受關注的大片。但影片公映后,引起了不小的爭議,最大的爭議點就是:大學生的命值錢,難道妓女的命就不值錢?這恐怕要問編劇嚴歌苓了。
嚴歌苓看問題的方式和觀眾可能有一些不同,她看到的,只是一個“凄美的故事”。從1993年開始,嚴歌苓就經常參加南京大屠殺紀念活動,如圖片展、集會等。嚴歌苓說:“每參加一次我就沖動一回,我就想一定要寫一部反映這一慘絕人寰大事件的作品。當然正面寫大屠殺我寫不了,我只是講述了一個凄美的故事,一個獨特、復雜,并富有深深的感染力的故事,一半殘酷一半美麗,這是我個人的審美決定的。我在講述。”
嚴歌苓說之所以海外華人更關注南京大屠殺,是因為在海外的華人多多少少都受到些種族歧視,所以民族自尊非常非常強烈。嚴歌苓稱,現(xiàn)在她的愿望實現(xiàn)了。
電影公映后,編劇嚴歌苓又出版了長篇小說《金陵十三釵》,不過書和電影完全是獨立的,甚至沒用電影中的一句臺詞。“每個人對電影的期待和對書的期待都不一樣。而且從法律上說,我不能用電影里的任何東西,電影里所有的情節(jié)、對話、細節(jié)都屬于花錢的人,我的那一塊創(chuàng)作力是被雇的。而小說屬于我自己,是一個重新創(chuàng)作?!?/p>
關于《金陵十三釵》的歷史原型,嚴歌苓說,出自魏特琳女士的日記。魏特琳當時是南京金陵女子學院的教務長,這個偉大的美國基督會在中國的女傳教士憑借一己之力救助了許多中國女性,但是她怎么可能救助所有的中國女性呢?
一大早,神情驚恐的婦女、年輕姑娘和孩子就潮水般涌了進來。我們只能讓她們進來,但沒有地方安置她們。我們告訴她們只能睡在露天草地上,不幸的是天氣現(xiàn)在冷多了,她們又得忍受另一種折磨和新的痛苦……
——《魏特琳日記》
《魏特琳日記》中同樣記著:有一個婦女告訴魏特琳,她們全被日本兵強奸了一夜,有的人被日本兵輪奸了20多次……“野獸!狗都不如!”魏特琳氣得盡量想用最臟的話臭罵這些日本兵。
魏特琳帶著秘書一起跑到日本使館,向日方外交官提交了日本兵在校園內所犯的暴行記錄,并要求日本使館出面制止日軍的劣跡,但根本沒有用。
原本只準備接待200~1000名難民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校園,此刻的難民人數(shù)已達萬人之上,幾乎可以站立的地方都被人占滿了,草坪上、道路上……凡是腳能踩著的地方,全被難民擠占了。魏特琳對拉貝等國際委員會的成員們訴說,她本希望幾個男士能幫助她,可人家告訴她:金陵大學等其他地方的人數(shù)遠遠超過了金陵女子文理學院?!袄愔飨募依?,就那么一塊手掌大的地方,已經擠了600多人!”有人悄悄對魏特琳說。
日本兵打過魏特琳耳光,但是魏特琳不為所動,她的堅強和勇敢震懾著侵略者,連日本外交官田中也大為感慨道:“使中國人免遭徹底毀滅的唯一原因,就是南京有為數(shù)不多的十幾位外國人?。 ?/p>
她在日記里記述了這些妓女的故事,記得非常短,而她一生都在拷問自己:這件事情她做得對不對。她去鼓勵妓女站出來,但是當時那些妓女在良家婦女里面藏著,她們也知道,一旦出去了是很難再有好結果的。
就是這么一個非常簡短的記錄讓嚴歌苓有一種沖動要把她們寫下來。這是一個殘忍的歷史鏡頭,雖然事實并沒有如電影小說中所描寫的妓女們大義凌然舍身取義。
“金陵十三釵”折磨著她:“這事我做得對不對?”這是靈魂的拷問,這恐怕是魏特琳最后精神崩潰自殺身亡的因素之一。
在魏特琳日記的最后一頁,即1940年4月14日(星期日),她寫道:“我快要筋疲力盡了。以前,雖然工作進展緩慢,但還能有步驟地制定工作計劃,而現(xiàn)在連這些也做不到了,雙手也不聽使喚。我希望能馬上去休假?!眱芍芎笏袷С?,返回美國。1941年5月14日,在美國寓所打開廚房的煤氣自殺。
為魏特琳的精神所感動,2008年,美國華裔作家哈金開始寫作長篇小說《南京安魂曲》,他說:“這本書死活得寫出來。”
小說從魏特琳的助手高安玲的視角來審視這段特殊的歷史,她目睹了殘酷的戰(zhàn)爭背景下,人的不被尊重和任人踐踏的歷史悲劇,也目睹了魏特林在金陵女子學院開設難民營、抵抗日軍暴行、保護上萬婦女和兒童、成立家庭工藝學校等人道主義行動。這是善與惡的強烈對比。哈金一直沉溺在記憶的隱隱作痛里,雖然他的敘述是平靜的。
金陵女子學院是哈金敘述的重點。一所美國人辦的學校,在南京被日軍攻陷之后成為難民救濟所。成千上萬的婦女兒童和少數(shù)成年男子在這里開始了噩夢般的經歷,日軍在南京城的強奸殺戮也在這里展開,而中國難民之間的友情和猜忌、互助和沖突也同時展開。這就是哈金,他的故事總是在單純里展現(xiàn)出復雜?!赌暇┌不昵酚兄鴳K不忍睹的情景,也有溫暖感人的細節(jié);有友愛、信任和正義之舉,也有自私、中傷和嫉妒之情……在巨大的悲劇面前,人性的光輝和人性的丑陋都在不斷放大,有時候會在同一個人身上放大。
張純如、嚴歌苓和哈金都沒有親歷過南京大屠殺,但是有一位作家不僅親歷了這場浩劫,而且還曾經拿起槍走上戰(zhàn)場,和日本鬼子血戰(zhàn)過一場。
他就是七月派的作家、詩人阿垅。阿垅原名陳守梅,又名陳亦門、文祥。杭縣人。早年就讀于上海工業(yè)??拼髮W。1936年畢業(yè)于中央軍校第十期。他寫道:
南京的占領,應該是流血的終止,而事實上卻相反,是流血的開始。
十二月十三日是一個血的日子。敵人開始搜查難民區(qū),把錢財和年輕人全帶走。敵人在紫金山下含笑作“斬殺千人競賽”。敵人侵入金陵女子大學,擄去了女人。敵人在街道上一面走一面放槍,街道流著血。
敵人把一個女孩刺了七刀:一刀挑出大腸,一刀割斷咽喉,一刀刺瞎一只眼,一刀刺入生殖器,一刀從左肩割到右臀。
——阿垅《南京》
1939年,阿垅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南京》,字字泣血。作為一位拿槍的作家,阿垅不僅參加了1937年的上海淞滬抗戰(zhàn),而且以滿腔的激憤,濃墨重彩地涂抹下和書中作為主人公的普通士兵們,一起經歷的沖鋒或扼守、負傷或陣亡、退卻或潰散。
一幕幕血與火的場景組成宏偉的全景式巨幅戰(zhàn)爭畫卷:古老美麗的南京城被罪惡的空襲戰(zhàn)火吞噬,一時成了人間地獄;高射炮兵們嚴懲了日本空中強盜,炮兵們戰(zhàn)死的軀體與市區(qū)五臺山防空陣地融為雕塑般的一體;在郊區(qū)湯山附近,我軍一連步兵抗擊了敵軍11輛坦克和數(shù)倍之敵,最后全連陣亡;我軍與日軍數(shù)番爭奪淳化鎮(zhèn),白刃戰(zhàn)的刀光血影使日色慘淡;敵軍轟破了光華門城墻,兩勇士身縛手榴彈束與闖入的敵坦克同歸于盡……
一個民族無法遺忘的歷史慘劇,在阿垅的筆下如實呈現(xiàn),阿垅又是無奈的,包括他在內的戰(zhàn)士的奮勇殺敵卻無法阻止軍隊的潰敗,南京淪陷了,負傷的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胞在痛苦在受難,他只能用自己的筆記錄下這些令人難受的畫面:
一個老人坐在江灘上面向躉船痛哭,前俯后仰,手掌在濕沙上拍打,淚水和口液沾滿半白的長須。沒有人顧及他,安慰他。人們遭遇相同,沒有年齡的分別,也沒有性別和階級的不同。并不是沒有憐憫,不是冷淡,同情已經發(fā)展到凝固了,已經無法表達了。
一個身體結實豐滿的女人,抱著兩個孩子跑到江邊。她頭發(fā)半披,襟上的紐扣垂亸著。她看見一個人張著兩臂,蚱蜢一樣向躉船跳去,抓住鐵索,攀著上去。她也學著那樣做。但當她伸手去抓鐵鎖的時候,兩個孩子全落入波浪中,沒有一點聲音和痕跡,她爬到船上,立刻發(fā)現(xiàn)兒子沒有了,她捶著胸脯痛哭起來,旋即又跳入江中。
阿垅的筆下有一種特別難得的畫面感,那一幕好像就在你的眼前,這是親歷者的優(yōu)勢。
當然,不論是不是親歷者,這些用文學的方式記錄歷史的作家們,都在為傷痕累累的南京寫下一闋安魂曲,用這樣一種方式告慰逝去的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