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游(湖南第一師范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外 公
胡 游(湖南第一師范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一
不到一年,墳山小道兩邊的草已經(jīng)能把腰部遮住。我小心地跨出腳,草莖好像隨著我的步子鋪散開來,我害怕它們會割碎我。
我不明白,為什么死亡總是藏在后面,人們從來看不到它,或者,雖然,人們一生都在與它為鄰,只有在到來的時候才能看見它。
外公的墓碑上有一張照片,他不再變老,等著我們追上他的年齡。
蒿草交織在一起,草尖甩動,撕咬纏打,曾經(jīng),我看到外公和舅舅的打斗,舅舅那時沒有舅媽,沒有孩子。舊屋里只有一張床,舅舅每天都在外面,第二天都帶著一身酒氣回來,和外公對罵。
聽外公說,蒿草是可以喂豬的。如今他守著一塊蒿草地。
二
外公喜歡二胡,常常拉《東方紅》,每天早上將太陽叫醒。
我走進屋子,打開門,喚一聲外公。外公掉頭看我起身,放下二胡,說:“學二胡嗎?”
我看了下我沾滿泥土的靴子,含一口唾沫,“嗯”。但我沒拉多久,就把弦擰斷了,外公的記憶也斷了。
我們把二胡放到棺材里。
三
十六歲,我在縣里讀高中,每次在對岸過,就瞧見外公的輪船,沒有聲音,我很想摸摸它發(fā)出聲音時的樣子,外公如何將一塊土地上都堆滿一大塊泥沙,換成一張張紅色的票子。
外公在這里撈沙,毛巾把它們的食物,一點點吃進去。吃完了,有人就會過來把外公的沙子一車車裝進拖拉機,沙子拖走了,外公的身體也被一點點拖走。
曾想,河里的蟲會鉆進外公的身體,蠕動,順便攪動泥沙的魂魄,把泥沙變回河里。當給輪船灌滿柴油,外公向下轉(zhuǎn)動發(fā)動機,輪船開動,底下一根管子從下抽出河的內(nèi)臟——泥沙,連帶血液,一起撕破。他的腿上起了膿。媽媽說把外公送到醫(yī)院住下來,外公帶了幾個藥盒子就出來,繼續(xù)守著一推沙子。他有時會跟我說:“今年的沙子跌得厲害?!?/p>
后院的鐵絲網(wǎng)籬笆后面還有雞的足跡,沙子堆成了一座座墳墓??罩袘抑鴮崿F(xiàn),像被瘧疾翻掘拱碎的干草堆,來自外公的臉,它經(jīng)常在沙子堆里突然出現(xiàn)。
四
外公倒下了,臉朝下倒下。他把自己的重量交給大地,不再恨,不再看。他扔下一塊田地和菜地。房產(chǎn)證已經(jīng)發(fā)霉了,舅舅去掉上面的污垢,用白手套抹去灰塵,賬目變成石頭,舅舅也可以變回錢。
外公出殯那天,整個上午都下著毛毛雨,水泥路映像中的倒影,把一隊送葬的人都扶在水洼上,旌旗吐著很長的白舌頭,擺來擺去。我和爸爸媽媽走在棺木的前面,領著死亡前行。
掘墓人還在把紅泥往上堆,仿佛要把回憶都丟去,土一鏟一鏟插著,下面已經(jīng)很深了。金屬的聲音弱了。
五
墓碑上的照片裂出一道褐色的紋路,是覆盆子的果汁。
外公舊屋后面的覆盆子樹吊滿了覆盆子,血紅色。
現(xiàn)在它發(fā)出了很多新枝,舅舅說覆盆子是沒用的樹,只會給調(diào)皮的孩子當做玩物和傀儡。痛苦也好,歡樂也罷,外公穿著壽鞋,在我面前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