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明創(chuàng)造需要聰明才智。但我的一位荷蘭發(fā)明家朋友對我說的一番話卻簡直聳人聽聞。他說,在荷蘭,發(fā)明家輩出的兩個地方是西弗里斯蘭省和阿赫特胡克(意為“后犄角旮旯”)地區(qū)。這就奇怪了,這兩處人煙稀少,簡直是荒郊野地,與世隔絕,為啥偏偏盛產發(fā)明家?
他說,那里的居民與外界接觸不多,整日與大自然為伴,所以他們能夠靜下心來,獨立思考。而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源泉就是漫無邊際的想象力和一往無前的執(zhí)著勁兒。另外,荷蘭教育普及,再遙遠的地區(qū)也不缺師資、教材和設施,所以那里的人占了海闊天空的遐想和扎實的基礎知識這兩頭的便宜。
還真有點道理。教育能豐富我們的知識,提高我們的能力,可它也能限制甚至禁錮我們的思想和手腳。大城市里人流滾滾,交通便利,信息爆炸,其好處不言而喻。但這也能使我們養(yǎng)成左顧右盼、互相攀比、看人眼色的習慣,不利于獨立思考和發(fā)明創(chuàng)造。
聽他這么一說,我豁然開朗,終于明白我參觀過的天樸樂藝術宮為什么在滾滾紅塵中金雞獨立了。
也是在荷蘭東部人煙稀少的村莊里,住著一對想象力豐富而且堅毅執(zhí)著的夫妻。先生叫胡博,女的簡稱萊德。夫妻倆用自己的雙手開荒墾地,建造了一座世外桃源、藝術殿宇。
它身處荒山野地,以牛羊為伴,被農田環(huán)繞,鮮為人知曉,稱之為世外桃源未嘗不可。
它建筑宏偉,做工精致,細節(jié)精美,藝術理念無微不至于每個角落,稱之為藝術宮殿并非夸張。
它的藝術構思源于對人類本源的探索。作品汲取世界各種哲學和宗教的智慧,不分民族國界,用寬廣慈悲的胸懷向四周傳播仁與愛,在雕塑和建筑風格上也折射著世界各地殿堂廟宇之精華,所以稱之為藝術廟宇亦無可厚非。
在當今西方世界里,在某種程度上,金錢代替了上帝,購物中心代替了教堂神廟。且看德國柏林的百貨商店K,宏偉浩大的氣派不輸于羅馬的圣彼得大教堂。無邊的物欲代替了人類的本心, 商業(yè)化代替了藝術性。且看有些藝術家,為了標新立異,為了沽名釣譽,不僅挑戰(zhàn)藝術底線,而且嘲弄道德底線。
前些年,一位荷蘭藝術家將兩萬個新鮮出爐、又長又大的面包傾倒在荷蘭的沿?!焙@?,這就是他的作品,名曰“祭拜大?!?,鉤足了世人眼球,賺足了媒體聚焦。
更讓我茫然的是,媒體對此提出質疑最多的,并非往大海里扔這么多面包是否缺少基本的同情心、有悖人類道德,而是擔心這樣做會不會影響海水的質量。人類得偏離自己本心多遠,才能把這種行為視為藝術,以“創(chuàng)作自由”的名義揮金如土,對饑腸如鼓的非洲孩子熟視無睹?
無獨有偶,比利時有一位藝術家,用600公斤上好的熏火腿來裹住某大學禮堂門前的大理石柱子。幾年后,又是此公,在比利時某大城市的劇院里,把活生生的貓咪從二樓往下拽,致使貓咪殘廢,還美其名曰“行為藝術”。這回連比利時百姓都看不下去了。有人在網上寫道,要不把這位藝術家也從二樓往下扔,也稱之為“行為藝術”?
更讓我一頭霧水的是,這位藝術家不僅名聲響亮,追隨者趨之若鶩,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榮獲各種文化獎,包括政府頒布的。興許好讓他接著殘害生靈、暴殄天物?
在此大環(huán)境下,天樸樂藝術宮的建造者更顯獨特。他們不求商業(yè)畫廊的推銷,不求媒體的報道,不為了博人眼球而良心碎一地,只是默默地在自己的藝術園地里思考、探索、耕耘、雕塑、建筑。他們倆就像一對空谷幽蘭,自甘寂寞,孤芳自賞,自得其樂, 無怨無悔。
雖然天樸樂藝術宮所展示的作品琳瑯滿目,但萬變不離其宗,都圍繞著一個中心思想:人是世界園林里的一朵花兒。人通過修煉和覺悟而走完花兒含苞待放、口吐芬芳和回歸泥土的一生?;ú环中鄞?,人不分男女,眾生平等。天涯何處無芳草,人在何處不精彩?
因此,他們的作品有著一個共同標志和基本形狀:花樣的人,人樣的花。
西方審美,尤其是現代西方審美,與中國審美有所不同。
例如,西方講究只使用一個或少個顏色,通過一個顏色的不同色調來創(chuàng)造美感。且看現在西方的服裝店,越高檔,室內色調就越單一(通常只用黑色或白色),店里擺出來的衣服就越是小鳥兩三只,不知道的還以為龍卷風剛過,把店里的樣品都卷走了呢。
在過去十幾年間,荷蘭一家婦女雜志和一家旅行社聯手,為我的讀者組織了十多次“王露露讀者五星級北京八日游”,包括參觀我荷文小說里所描述的地方。有一位隨我去旅游的荷蘭婦女,她到北京的第三天想吃橘子了,溜達著到了酒店附近的一家超市。她剛進去不久,就一個倒栽蔥暈倒在地,弄得超市的保安忙成一團,救護車呼嘯而來,警車也鳴笛趕到。
后來我問她到底咋了,她說平生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超市,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商品,活活地給嚇暈了。她還對我說,中國店鋪的室內裝潢再貼金鑲銀,造價再昂貴,也顯得廉價庸俗。我問她為啥,她反問道,哪兒有高檔店鋪一口氣擺出這么多商品的?我一聽,合著中國商店方便顧客還錯了?
在現代西方審美的語境下,天樸樂藝術宮可謂異類。它室內不但擺滿了胡博和萊德的新舊作品,而且建筑上布滿了這對藝術家設計的浮雕和圖案。
可正是他們這種風格令我在詫異萬分的同時又贊嘆不已。
他們得有多大勇氣、自信和仁愛,才能讓他們的建筑和庭園不厭其煩,異口同聲地傳遞著同一個信息和符號呢?
那符號即花,作為花的人,作為人的花。
由此可見,琳瑯滿目和五顏六色是他們精心選擇的藝術語言。
在他們獨特的語境下,色調單一不再代表高雅,而成了反襯他們藝術風格的空白畫布。
然而,西方人再創(chuàng)新,再反傳統,也是西方人,這一點在天樸樂藝術宮處處可見。西方審美和中國審美的另一個差別是,西方不但講究只使用一個或少個顏色,而且講究將一個元素,比如圖案,貫穿到底。這倒讓我想起他們的一神教基督教。他們相信,創(chuàng)造和主宰宇宙萬物的只有一個神,別的皆為亂神鬼怪。誰不相信他們的神誰就是迷途羔羊,急需拯救而重歸正道,否則誰就要下地獄。
中國則講究不同顏色和圖案之間和諧的美,陰陽平衡,五行合一。中國人即便信教,也不排斥其他宗教和流派。中國人習慣于在不同人群、思想、信仰、習俗、傳統之間尋找平衡點,求大同存小異,和而不合。因此,中國人與西方人不同,不認為只有別人都信仰中國的神明或崇拜中國的祖先,都按照中國的思想模式、傳統習慣、審美觀點等行事,世界才美好,天下才太平。
在藝術上同理,且看中國的服飾,它上面常有多種顏色和多種圖形圖案,喻整體性于多樣性,喻和諧于差異。而西方則講究喻整體性于整體性的變種。在西方講究把一個元素貫徹到底的審美語境下,天樸樂藝術宮又很西方。
為了讓各位看官感同身受,我就講講那天我拜訪胡博和萊德時的經歷吧。
我們約好,萊德在他們家中等我,胡博驅車到火車站來接我,然后我們一起到他們家,參觀天樸樂藝術宮。
那天荷蘭少有地陽光明媚,我走出站臺,手搭涼棚,四處張望,只見一位長者手執(zhí)手杖,手指間露出手杖扶手的一角,金光閃爍。我在網上看過這對夫婦的藝術作品,那拐杖扶手與他們的作品風格相吻合,也呈花狀。我跑過去與那人握手,果然沒錯,這位長者就是胡博。我端詳著他的手杖,其扶手由三個花瓣組成,一個花瓣小些,可支撐大拇指,另外兩個花瓣大點,可支撐整個手掌。隨他走向停車場,那里排排站著好多汽車。我瞇眼一瞧,一眼猜中哪輛是他的!因為那車的車頭和腰部都畫有一顆萌芽,似花似草。這也與這對藝術家夫婦的作品風格相吻合。
我們穿過市中心,向郊外行駛。路過一所大學時,大老遠的我就認定,胡博和萊德一準在校園里耕耘過的。藍天白云下,教學樓門前,一朵巨型銅筑花朵笑臉向陽。果然,胡博告訴我,這是他們2006年的作品。
在一條丁字路口處轉彎向左,途經兩排楊樹,樹下盛開著一片奶黃的水仙花,就在此地,也高聳入云著一朵巨型銅筑花朵。不用問,又是胡博和萊德的作品。
我們終于離開了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市中心,駛在翠野之中的鄉(xiāng)間小路上。無意中我發(fā)現,田野里有一座教堂,旁邊又是一朵巨型銅筑花朵。
如此這般,不知是不是胡博故意繞道而行,好讓我遇見他們的雕塑,反正這一路上,我抬頭也是他們的花樣雕塑,低頭還是他們的花樣雕塑。
半小時以后,我感到快到天樸樂藝術宮了。何以見得?燦爛陽光之下,綠樹碧草各色野花之上,兩位由銅管編制而成的巨型花仙子婀娜多姿,聯袂玉立,衣袖迎風飄揚,共同組成一個拱形,這又與胡博和萊德的藝術風格相吻合。
果然,這就是天樸樂藝術宮庭園的正門。
一進院子,我就先問胡博衛(wèi)生間在哪兒。搭了幾個小時的火車兼汽車,尿灌滿盈了。他帶我走入藝術宮的大廳,指著鑲在大理石地上的銅花對我說,順著這個花一直走然后往右拐。我一陣風跑向衛(wèi)生間。解決了問題以后我又服了:連廁所里的鏡框也由一連串銅花組成,燈罩除了玻璃以外全是銅花。我離開衛(wèi)生間到衣帽間掛衣服,衣架也是花的圖案,更別提大廳里的擺設了?;ǎ?,花,處處是花。
這時萊德從屋里出來迎接我。她帶我向右轉,走入客廳。在一個屋角里,一朵白色塑鋼花朵靜靜地綻放。我自忖自己的臀部尺寸,再偷偷目測胡博和萊德的臀部尺寸,一點沒錯,這朵怒放的塑鋼花里能容下一個成人的臀部。換言之,這是一把花樣沙發(fā)。
穿過客廳, 我們來到三面玻璃、寬敞明亮的廚房。萊德端上咖啡和點心,我低頭看飯桌,桌面也鑲有銅花。我管萊德要牛奶,好中和一下苦澀的咖啡,結果發(fā)現,她正在打開的櫥柜門上,也刻有花樣圖案,櫥柜的扶手干脆就是一朵銅花。
喝完咖啡,我們來到藝術宮方圓一公頃的雕塑花園。舉目望去,正前方有一座銅筑花狀廟宇,其尖頂既像天主教堂,又像清真寺,更像才露尖尖角的荷花。
我順著漫長的雙道水池走向廟宇,漸漸地,咚咚的流水聲和無可名狀的天籟之聲變得清晰悅耳。我定睛一看,原來荷狀廟宇里還長著一朵巨型銅筑荷花苞,流水聲來自花心頂部,并順著花瓣涓涓流淌,細水流長。音樂之聲也來自花心頂部,在泉水叮咚的伴奏下,令人疑為天堂妙音。
萊德說了一位西方人的名字,我光顧驚訝了,沒留心聽那人的名字,只知道他就是這首音樂的作曲家。胡博指著噴水奏樂的巨型銅制荷中之荷說,他們創(chuàng)作這座廟宇的靈感來自中國佛教。每一層花瓣代表人的一次覺醒。人一次次地開悟,人的靈魂也就一層層地綻開,直到人修煉成佛。
天樸樂藝術宮庭園一景。
如此這般,我分分鐘,寸寸步,無時無處不看見花圖案,摸到花雕塑,坐入花沙發(fā),聽到花音樂,直到胡博和萊德的花樣理念占據了我的腦海,灑滿了我的心田。這種將同一圖案貫穿到底的藝術表現形式猶如西方的一神論,它堅韌不拔,始終如一,無孔不入,所到之處無不留下自己的烙印,花兒的烙印。這便是胡博和萊德與西方藝術家的共性,與西方審美觀的一致性。
不知是哪位智者說的,藝術品是無聲的故事。天樸樂藝術宮訴說著胡博和萊德的人生觀和審美觀。人各有志,我們無需茍同他們的觀點,但他們對人生奧秘的探索,對藝術的執(zhí)著,像雨露一樣滋潤著他們的創(chuàng)作土壤。誠心所至,金石為開。他們的努力肥沃了天樸樂藝術園的土地, 哺育出一粒粒精誠的花蕾,催發(fā)出一朵朵動人的花兒,使得藝術宮里,雕塑花園內,彌漫著一陣陣靈性的幽香,感動著,也震撼著來此一游的我。我想,但凡步入天樸樂藝術宮的人都不會無動于衷。
大隱隱于市,可此隱者得有多大的定力才能在喧鬧噪雜的市井里保持自己內心的平靜?像我們這樣的肉身凡人,真是需要寧靜的田園和寂靜的殿宇來寧心靜氣的。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