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只鵝

張元珂

母親養(yǎng)鵝，像養(yǎng)育親兒子一樣，日日盼著快快長大?！暗让鞔海镉觅u鵝蛋的錢給你買本字典！”母親這樣說?！拔乙獮檫@，好好照料小鵝！”我心里這樣想。

我和弟弟每天趕著小鵝，讓它們在河邊吃草、下河游泳。沂蒙山的溪水清且甜，溪底的水草招搖著小蝦、小魚，鵝們向天嘎幾聲，山溪兩岸柳叢里的山雀就要飛出幾只。我就在心里默數(shù)：一只、兩只、三只……直看到這些小精靈們飛到遙遠遙遠的山那邊。夕陽羞澀地落山了，炊煙裊裊升起了，我們一起回家。夏夜，繁星點點，流螢紛飛，蛙聲震天。那樣的夜晚，與我童年的心靈、與母親偉大的愿望一樣有著透明的質(zhì)地。

那年，母親一共養(yǎng)了六只鵝，秋天得病死了兩只，還剩下四只。四只中，三只公的，一只母的。對于死去的那兩只，我和母親自然都感到特別痛心。為了實現(xiàn)買一本字典的愿望，我們對那只母鵝，格外照料，疼愛有加。我每次從野外回來，要么抱著它，要么親親它，甚至晚上把鵝舍設(shè)在我睡覺的東廂房窗下。這樣做的目的，其實很簡單，我想聽到鵝們的叫聲。晚上聽到它們嘎幾聲，心里才覺得踏實。黃鼠狼在東墻上流竄，母親夜里常起來好幾次，看看鵝們?nèi)栽冢娇伤冒残?。后來，父親說，黃鼠狼怕鵝，晚上不用擔心！

母親相信了，弟弟相信了，我更相信了。其實，我們娘仨都錯了！

有天夜里，東窗下，四只鵝嘎聲震天，驚醒了我們一家人。我拿起手電筒，第一個跑出去，直奔鵝舍。我簡直被那一幕驚呆了——鵝舍內(nèi)鮮血淋漓，一地鵝毛，一只公鵝已被黃鼠狼“開膛破肚”。母鵝的一只爪子被黃鼠狼咬傷了。我抱起那只母鵝，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難受。我和母親一直氣憤父親的“瞎說”，也為自己的疏忽大意痛心了好些日子。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那是我第一次萌生出一種自責心態(tài)。后來，才明白，往大了講，那叫“懺悔”。往小了講，那叫“個體意識”的初步萌芽。這樣，四只鵝最后只剩下三只，還好，那只母鵝還活著。當天夜里，母親差我到隔壁鄉(xiāng)村郎中那里，要了一些紗布和消炎的藥，碾成藥面兒撒在傷口處，對之進行了簡單的包扎。母鵝還活著，總該是不幸中的萬幸！

母鵝走起路來一直就搖擺不定，我和母親更加細心照料它，宛然負載了一家人的希望。每天，我早早地奔向柳樹灣，下河選取最新鮮的水草，或者到壩子里、堤堰上割最鮮嫩的草兒，以供我家的這三只鵝享用。我找啊找，走遍村前的田野，搜尋大自然中營養(yǎng)最豐富、最鮮嫩的苦菜子、小扁草、車前子、扭家嘴等，以好讓它快快傷愈。母親抖掉沾了塵土的露珠，切成碎末，拌上自家產(chǎn)的谷子，給它開了個特別小灶。我還沒到入學的年齡，每天有的是時間，主要任務(wù)就是放鵝。每天，我依然趕著三只鵝，下河吃草，游泳。每次回家，看那只母鵝走累了，我就抱著它。后來，娘和我擔心再重蹈覆轍，每天晚上就把鵝舍搬到東房里，晚上鎖上門，白天再放出來。自三只鵝離開東窗下，晚上全然聽不到它們的叫聲，我反而睡不著覺了。那可真是一段愉快、纏綿而又失眠的童年歲月！

第二年春天的一個中午，我看見母鵝走來走去，不住地挪著步子，還不時地嘎幾聲，顯得急躁不安?！霸奂业哪根Z要產(chǎn)蛋了！”母親不假思索地說。這樣的消息，對我來說，當然是幸福的。母親在庭院的麥秸垛上臨時搭了一個窩，窩里又鋪了幾層軟綿綿的山草。母鵝的腿本來就瘸，上不了麥秸垛，我就把它抱了上去。很快，它趴在窩里停止了叫聲，不時地伸著長脖子東張西望。我對鵝產(chǎn)蛋的過程頗感好奇，想屢次走近它，看看這神奇的蛋到底是如何產(chǎn)出來的?？墒?，每次挨近，母鵝就突然間驚覺出來，伸長了脖子和我對視，仿佛全然忘記了一年來我倆之間的情分?！澳憧烧媸莻€忘恩負義的家伙！”我心里不免這樣想。

“鵝產(chǎn)蛋，不許看，它怕人！”母親一邊打著手勢，一邊輕聲和我說。

“它才不怕我呢，我都抱了它一年了！”我也同樣輕聲回復道。

“小崽子快走開！”看到我的執(zhí)拗，母親顯然有點生氣。

“娘，沒事，它真不怕我！”我全然沒看透母親的心態(tài)，反而嗓門更大。

“小臭崽子，你再不走開，我就揍你！”母親真的生氣了，我看她真拿起笤帚疙瘩，擺開要揍我的姿勢，于是，只好悻悻地走開了。

其實，我現(xiàn)在也弄不明白，母親為什么不要我看母鵝產(chǎn)蛋。如果非要找一個理由，莫非母親把它也看成了“女人”中的一員了？當然，這僅僅是猜測。如果我要問今天的母親，她老人家肯定不記得了；即使記得這件事，也不會說出什么深刻的含義。母親不識字，不會騎自行車，最遠到過20里外的縣城，我相信我平凡的母親只是出于本能的母愛，詮釋出了天下所有“母親”共有的底蘊罷了。

大約一個小時，母鵝突然接連叫了起來，氣勢逼人，聲音尖銳得像遭受災(zāi)難的那個夜晚。“咱家的鵝產(chǎn)下蛋了，你去拾吧！”母親笑著對我說。我小跑著沖了過去，母鵝停止了叫聲，接連銜起幾束麥秸，放在鵝蛋上。我細細地端詳著，大概有十多分鐘的工夫，那枚鵝蛋就被用草蓋了起來。今天看來，我當然明白，這是鵝媽媽的母愛本能表現(xiàn)罷了，但在當時，確實感到驚訝至極。這一次，母鵝自己從垛上飛了下來，落地那一刻，還打了一個趔趄。我輕輕撥開麥秸，用雙手慢慢捧起那枚蛋，仿佛手中捧著一個隨時可能破碎的水晶球。鵝蛋上沾了一條血線，一根細小的麥葉還黏在上邊。母親說，鵝產(chǎn)第一枚蛋的時候，都帶有血跡。這大概有點類似于女人的第一次分娩，有痛苦，自然更是幸福！母鵝產(chǎn)蛋，也有一定的規(guī)律性。一般來說，只要食料跟得上，兩天或三天就產(chǎn)一枚。每次到了產(chǎn)蛋的日子，我家那只母鵝就在麥秸垛邊要么來回踱步，要么叫幾聲，這樣，只要它叫或不停地踱步，我或母親就把鵝抱到窩里，然后，它就產(chǎn)下大大的一枚蛋。

那年春天，鄉(xiāng)村貨郎收蛋的價錢是雞蛋每枚9分錢，一枚鵝蛋二毛五。相比之下，鵝蛋的價格的確不菲！那年九月，我入村小一年級，字典和書包都是新的。為了我的開學，母親挎著一籃子鵝蛋、雞蛋，翻山越嶺，步行20多里地，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換了錢，然后到縣城新華書店為我買了一本字典和一個漂亮的書包。母親說，那是她第一次到縣城。

前一個月，我從遙遠的北京回到山東老家，告訴她老人家我又考上博士了。她問我，什么是博士，我說“博士”比過去的“秀才”還好！母親只是笑一笑，沒說什么，顯然，在那一刻，她是無比幸福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