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維櫻
采訪時叢宏彬剛剛卸下迪拜王室財務顧問的職務。自少年起,他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的整個歷程,以一個“中國國際人”的身份,在多種異文化的碰撞中,見證并參與了中國的若干個關鍵時期,并一直保持著獨立的思考。身在迪拜第5年,叢宏彬再次跳出了舒適圈。
在80年代度過青年時代的叢宏彬,正逢中國經(jīng)濟形勢好轉、思想領域的沖突達到最高點的時候。1989年1月,叢宏彬被西門子公司送到德國工作,當時蘇聯(lián)尚未對西方航空公司開放領空,他們乘坐的飛機在巴林加了油,漢莎的飛機在法蘭克福機場下降是早上七八點,他驚嘆:“怎么這么綠??!”機場周邊郁郁蔥蔥的森林讓他很興奮,但同時另一個更強烈的感受是:“這里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它?!本靡言谒念^的對出國的憧憬突然消失了。
左圖:前獵鷹國際董事總經(jīng)理叢宏彬
右圖:無論人與人、國與國,尊重的基礎是平等與自信
“我天然對物質沒有什么感受?!钡谝淮纬鰢鴰淼奈镔|極大豐富的沖擊沒有發(fā)生在他身上。此后他的職業(yè)生涯有5年在德國、8年在美國、5年在迪拜度過,回想起來,物質卻沒成為特別的感受。“我對德國的印象是秩序。”當時的兩德尚未統(tǒng)一,意識形態(tài)之外,叢宏彬以個人的角度觀察這個社會?!拔鞯碌耐聦χ袊朔浅S押?,我也沒有任何來自‘第三世界的自卑感?!?/p>
1980年,叢宏彬以高分考進山東大學計算機專業(yè)。那時計算機學科在中國剛剛起步,那種老式計算機有半層樓高,沒有Pc,他們系也剛剛由一個專業(yè)變成一個系?!疤摎q才16,我當然想上清華、北大或中科大少年班,但是父親專門派人來和我談心?!币驗槔霞以谏綎|,叢姓在山東是望族。父親提出的條件是,優(yōu)厚生活費和一年幾次的旅游贊助。叢宏彬更喜歡旅游這個附加條件,自我的生長,就在這樣切實可行的“遠方”。
傳統(tǒng)教育里沒有“個性”這個詞,但叢宏彬覺得“個體”卻是很明確的。他的家教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從祖父開始,他家的家庭觀念就是從山東老家走出來?!白娓甘情_國武將,比起自己出生的山東的村莊,他已經(jīng)走出來,見過美好得多的世界。在我記憶中,我們家周邊一直不斷有家族、旁系的人從老家出來?!辈粩嗵觥叭θΑ?,成了他的人生注腳。
叢宏彬的心愿更遠。80年代的大學生獲取知識的手段只有讀書。他說:“當時成長的年代,讀書氣氛比現(xiàn)在濃厚。其實小屁孩什么也不懂,但聽說這個曾經(jīng)是大毒草?禁書?天然地都想看看是什么?!弊x《精神存在論》《懺悔錄》和托爾斯泰,也只能得到一點皮毛?!皩Α对娍贰度嗣裎膶W》如饑似渴,還有《讀者文摘》?!痹诋敃r紛雜的閱讀中,構成了叢最初的了解世界的沖動。
“我畢業(yè)的時候,出國僅僅是少數(shù)國家公派人員的待遇,離出國熱還很遙遠?!贝髮W生是改革開放之初的天之驕子,“把校徽別在胸前,自豪極了,大學生是國家需要的人?!彼f,當時的大學生,滿腔的優(yōu)越感,國家也給所有的大學生,無論學校優(yōu)劣,都能提供不錯的發(fā)展機會。后來他看到《北京人在紐約》這樣的電視劇才領會到,出國熱真正吸引的是希望得到更多機會的“社會人”。
大學畢業(yè)時他只有20歲,分配進入教育部中央廣播電視大學?!澳莻€年代,要么聽老子的,要么聽國家的”,自我意識在時代中顯得叛逆。計算機專業(yè)沒有用武之地,叢宏彬進入部委后,最大的誘惑是可以公派出國。1964年出生在西安,隨部隊的家人輾轉全國的叢宏彬是家中老三,自小成績優(yōu)異,被寄予厚望?!坝谐鱿?,成大器,這兩個詞幾乎跟隨了我前面20年的人生?!?/p>
國外對于叢宏彬并非是出自物質吸引,“出國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優(yōu)秀”。公派出國輪到他時,突然改了規(guī)則,變成了統(tǒng)一考試。“我最不怕考試,但我心里只有幾個字,憑什么呀?!”覺得“特別沒勁”的叢宏彬瞞著家人辭職了。
叢宏彬進入了西門子的半導體微型計算機培訓中心工作?!暗聡J為人和機器完美結合,才能把機器用好,因此只要買西門子的設備,都可以得到免費去德國培訓的機會。這種嚴謹貫穿了他們的生意和哲學?!边@與父母規(guī)劃的人生完全背道而馳,甚至膽大妄為?!拔野至R我不爭氣?!献影涯X袋別在褲腰帶里,打倒了資本主義,兒子卻要去為資本家,還是外國資本家效命!”叢宏彬說。
80年代末在西歐,叢宏彬得到了另一個看中國的角度。他每天閱讀大量媒體的消息?!爸袊鴰浊陙淼膲瘔薰薮蚱浦笤撛趺崔k?”他在慕尼黑曾與人辯論,中國的下一步該怎么走,中產階級時代還有多遠,“當時思想上的斗爭,可以用混亂來形容”。他本來懷有的一些熱切的希望卻煙消云散了。
“我一下子進入了德國工程師的圈子。有兩年的時間,我和他們一起工作,被邀請去家里吃飯,周末一起去郊區(qū)玩。”那時在德國,他的月津貼是1000多馬克,達到了德國中產的消費水平。德國工程師雖然月入兩三千,但要交稅和供養(yǎng)全家,而叢的食住全由公司承擔?!岸艺麄€慕尼黑才一百來個中國人,當?shù)厝藢χ袊朔浅S押??!痹趨埠瓯蚩磥?,這種友好首先包含著平等?!斑@也是我佩服德國人的出發(fā)點。德國從精神上骨子里,認認真真地反思自己在‘二戰(zhàn)犯下的罪行。憲法規(guī)定,納粹標志和行禮方式?jīng)Q不能出現(xiàn)?!彼耐鈬笥颜f,中國人對他們也很友好。但叢宏彬告訴他們,不能不承認一部分原因還是因為膚色,“如果一個中國人對外國人,比對自己國家的同胞好,那不是平等”。
“這是一個文明社會,對一個個人的尊重?!辈辉诤跄闶钦l,也不論職位光環(huán),兩個互相交流的人,首先是兩個平等的個體?!爱斎荒愕某删秃拓S功偉績肯定會在背后支持你,但是一個平常人的一面,最容易展現(xiàn)你的真我。那是最美麗的東西,行、坐、衣、食是外在?!?
在德國他感受到了來自細節(jié)的考量?!昂鸵驗槟闶钦l而尊重你不一樣。舉一個簡單例子,德國人守時到分秒不差的地步。他們認為,你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可以證明,你是個什么人。我們中國人更看重本質,不會因為一點細枝末節(jié)就給別人下判斷?!?/p>
他的學習能力極強,“我有一種天賦,能夠迅速融入一個新環(huán)境”。從人的真實角度,來詮釋“我是誰”這個命題,在叢宏彬看來,是許多年里在多種異文化國家之間往來交流的重要手段。無顧忌地展現(xiàn)自己個性的人,在素昧平生的地方,很容易以“區(qū)分于他人”的特點來打動別人。
他既沒有官方背景加持,也沒有文化、經(jīng)濟上的自卑感,而是以自己超強的學習能力和自信,了解異文化。大部分中國人在國外高?;蚱髽I(yè)里,除了工作圈有一些外國同事,幾乎正常的交往都是中國人的舒適圈。“我理解這是源于一種安全感,對自我文化的保護?!钡X得要對西方社會真正深刻理解,不融入這個社會根本做不到。
“因為怕自己的文化被沖擊,所以躲著異文化。我不是這樣的人。我遇到不同,會特別有沖動,去了解其真諦。”他將自己投入“他們”的環(huán)境,“吃他們的飯,講他們的話,行為方式一樣,做到這些,才能用他們的眼光,看待價值觀、取向和原則。如果做不到這一點,跟沒出國沒兩樣”。
學習期間他回北京,被西門子集團的大老板請吃飯,對方并不了解叢,但是卻贊賞叢的“餐桌禮儀”,比西方人還優(yōu)雅自然。他才察覺到自己受到了德國文化對自己潛移默化的影響。“衣食住行看似簡單,卻透露出很重要的信息,就是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p>
做到“平視”并不容易?!半m然很討厭等級這個詞,但是不得不承認,現(xiàn)實中是有等級之分的。”叢宏彬說,“文明社會的標志,或者說一個稍微發(fā)達的社會,是不以等級來下判斷的?!?h3>尊重:由此及彼
“不卑不亢,展露自己很自信的個性,其實很容易打動人,贏得尊重?!痹诘聡奈鏖T子工作5年后,叢宏彬希望換個環(huán)境。在德國讀完MBA,他接到了普華永道倫敦的邀請。
他不愿意給自己戴上“新時代的國際人”這種大帽子。今天的中國傳統(tǒng)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一談過去就不屑一顧,是很悲催的”。叢宏彬說,并不是說過去的都對,但可以“批判地吸收”。那些為了爭取“勝利”打破的“壇壇罐罐”,恰恰是一個社會里共同的歷史烙印、共同的價值觀?!案鶝]有了,你去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是浮萍,隨波逐流,有什么價值?”
“自信是尊重的壓艙石?!眳埠瓯蛘f。普華永道將他派駐香港時,絕大多數(shù)是白人同事,極少香港人,來自內地的只有他,大家都覺得他很奇怪,“一個說著德國口音英語的中國人,受到了非常好的教育,講著大家都能領會的道理”。
2001年開始,叢宏彬作為普華永道的代表,為北京奧運會開始了長達7年的財務服務?!案母镩_放近40年,中國真正讓世界刮目相看的時刻,就是2008年奧運會。”他說其實并不奇怪。
“我很理解你們對于中國奧運會的看法。當時全世界正處于金融危機。中國看起來很熟悉,就好像你們一起聊天做事的人,就站在你身后,你突然一回頭,看見一個比你高半個身子的人?!彼@么跟外國人說,“你的心態(tài)一定是復雜的。”
在叢宏彬經(jīng)歷奧運會的那7年里,中國社會經(jīng)歷了物質上的巨大進步。他以專業(yè)知識和國際化角度,和政府打交道長達7年,使得國際慣例與政府之間互相贏得了充分的尊重?!皩ξ覀€人最大的收獲是,我完完全全深層次了解了中國的決策過程。從上到下領導做決策的習慣和方式,我好像鉆進了政府肚子里的蟲,很有把握能夠判斷事情的走向?!币驗殚L期互不了解,缺乏實際合作的經(jīng)驗,國際準則和政府運作機制事實上存在矛盾。叢宏彬說自己能夠拿捏這個平衡,“是因為我沒有私心,一切為了奧運會”。無論對方提出多少反對或支持意見,他的方法是“按國際規(guī)則辦事”。一旦被反對,叢宏彬就擺事實講道理,“雅典、悉尼到亞特蘭大,他們怎么做,你同不同意”?政府按照國際慣例走也確實發(fā)現(xiàn)很容易推行,“哎?這個方式做起來更順當”。
“無論任何文化背景,第一次和我打交道的人,我都能贏得應有的對我的尊重?!闭玖?、走路、認真傾聽和有道理的表達,在叢宏彬這里體會不到“文化差異”?!巴鈬艘苍S不記得我的名字,但是和我打過交道,都會說‘我見到過一個中國人,而且這個‘中國人很有可能打破他曾經(jīng)預設的懷疑、審視和戒備?!币驗榇蟛糠治鞣饺藢χ袊说恼J知,來自于經(jīng)常去的那些中餐館,來自于唐人街、浙江去的商人、留學生,乃至上上世紀背負苦難去加州的華人勞工。
叢宏彬在普華永道17年,已經(jīng)做到大中華區(qū)高級合伙人?!巴诵葜暗拿恳惶於己芊€(wěn)定,似乎能一眼望到盡頭?!彼谄杖A永道為迪拜的兩個項目做過咨詢服務,這項目背后的投資人就是阿聯(lián)酋副總統(tǒng)兼總理、迪拜酋長謝赫·穆罕默德·賓·拉希德·阿勒·馬克圖姆殿下。
“有天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上面說馬克圖姆殿下希望請我去迪拜談一談?!?012年叢宏彬和馬克圖姆見了兩次,就決定前往迪拜。此前他雖然在美國和德國度過了十幾年,但從沒想過自己會去一個宗教、文化、語言都迥然不同的國家工作。他的猶豫后來被馬克圖姆的話打消:“你是為我工作,同時也是為中國工作?!卑⒙?lián)酋制定了“向東看”的國家戰(zhàn)略,把中國看作世界未來的火車頭,“他希望從那時起構建和中國的戰(zhàn)略伙伴關系”。
2012年中阿兩國簽署了35億美元的雙邊互換協(xié)定,2013年這個數(shù)字達到460億美元。叢宏彬說,自己作為財務官,看重的是這個平臺上,雙方能實現(xiàn)什么目標?!拔易约簺]有商業(yè)利益,因此我覺得很灑脫,很過癮。”“達官貴人接觸的中國人的層面也很窄。迪拜有非常大的中國城,小商品豐富廉價,跟十里河市場一模一樣。一說中國東西就跟用不牢靠畫等號?!眳埠瓯蛘f,“蘋果手機只在中國制造,你花200美元買了一個蘋果手機然后怪它是中國人做的,質量不好,這對嗎?”
陌生才喜歡給對方互貼標簽。叢宏彬發(fā)現(xiàn),普通的中國人和阿聯(lián)酋人,都對對方存在誤解。“中國人覺得阿聯(lián)酋是一個紙醉金迷之地,王室成員有數(shù)不清的宮殿住所。其實他們從這個季節(jié)到來年3月,就要帶著全家去沙漠里搭帳篷住。王室覺得沙漠是他們的根,能鍛煉人。物質基礎帶來的快樂始終是有限的?!?/p>
叢宏彬在迪拜的DBI項目中發(fā)現(xiàn),中國優(yōu)秀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再躲在安全感的保護傘之下。這個項目每年在全世界范圍內招募最優(yōu)秀的本科生去迪拜實習,參與創(chuàng)業(yè)基金的競爭?!斑@些未來的國際人,語言程度真的很好,有足夠的自信,而且特別愿意融入不同的文化背景中,比我們這一代人更有激情,看見他們我真的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