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清川
即便我們要承認私刑的合理性,卻最終無法解決私刑中所必須面臨的諸多真實的挑戰(zhàn)和困境。
新版電影《東方快車謀殺案》有點故弄玄虛。當波洛探長在火車隧道中去向那些行兇的人宣布事件真相的時候,鏡頭搖過去,坐在一排的兇手們,擺出的造型是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我曉得導(dǎo)演的意思,他不就是想說,殺人一命,如入地獄嗎?但是這12個行兇的人,他們殺的是猶大,那個背叛了耶穌基督,也就是背叛人類精神的人,所以,盡管是兇徒,可是他們有圣徒的光芒。
不過,這樣的升華實在有點太過拔高。因為說到底,《東方快車謀殺案》是一個關(guān)于私刑的辯論:當法律無法對兇徒進行審判的時候,私刑是否也具有正義性?1974年的經(jīng)典老版本,電影結(jié)束的時候是所有的兇徒們彼此碰杯,波洛探長視而不見;而今年的新版本是,波洛探長說了一番頗具宗教意味的話,精華在于“我看見的不是一群兇徒,而是一些破碎的,需要被拯救的靈魂”。
于是區(qū)別在于:老版本承認了私刑的正義性,而新版本只是以人類固有的同情作為逃避。
可是,既然全世界都同意了“法治社會”,為什么還需要私刑?
法治社會是一種理想。它試圖建立的,是一個在公共暴力保證之下的公義社會,每個人都能夠通過公正的審判(這其中需要一系列的技術(shù)系統(tǒng),公正的取證、法庭辯論、陪審團等),使社會維持在最低道德水準之上。
然而,關(guān)鍵的問題是,現(xiàn)實社會并不是真空實驗室,司法系統(tǒng)不是上帝用精密的儀器制造出來的完美機器。這是一個僅僅由普通人所構(gòu)成的一個普通機構(gòu)。貪婪、暴力、瀆職、輕慢、傲慢、成見……所有人類該有的問題,在司法系統(tǒng)中無一缺失。即便所有的司法人員都精明干練,愛崗敬業(yè),就像醫(yī)生也會失誤一樣,他們也會失誤——司法,是一個普通職業(yè)。
于是,好萊塢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個超級英雄:蝙蝠俠、超人、鋼鐵俠、懲罰者、俠探杰克、蜘蛛俠、綠箭俠……他們都干了什么呀?都是私刑的執(zhí)行者。
私刑的目的不是報復(fù),而是要恢復(fù)正義。如果犯罪的人得不到懲罰,以犯罪獲得利益的公司得不到攻擊,以犯罪而居于高位的人得不到懲戒,那么整個社會就會失去正義的天平,走向普遍的混亂。
因此,公法無效,私法救助。
但是,經(jīng)典舊版《東方快車謀殺案》提出了一個極大的困境,最后連波洛探長也無從回答:私刑盡管是對公法失效的一種補償,可是誰能夠保證私法的正義性?
在電影中,卡薩第是殺害兒童黛西的兇手,這個已經(jīng)是有充分的證據(jù)指明的了。然而,為了能夠讓卡薩第被執(zhí)行死刑具有正義性,克里斯蒂用了“十二人陪審團”的概念。因參與殺死卡薩第的人一共有十二個,自然也就形成了一個陪審團。陪審團本身的目的就是判決,因此十二個人殺死卡薩第自然就形成了合法性。
但這不對,這不能形成合法性。
憑什么認定嫌疑者是有罪的?現(xiàn)代司法系統(tǒng)建立了一整套的刑偵系統(tǒng)和技術(shù),就是為了更加準確地確認罪犯的準確性。當然,無法否認,民間的刑偵愛好者,未必在具體的案件中,不能夠給予和司法系統(tǒng)同等的技術(shù)支持。
誰來定罪?誰來量刑?誰來行刑?……
所以,即便我們要承認私刑的合理性,卻最終無法解決私刑中所必須面臨的諸多真實的挑戰(zhàn)和困境。
好萊塢給出的答案當然是簡單粗暴的。因為人家是超人,或者蝙蝠俠,他們具有了普通人所不具有的能力,他們能夠出現(xiàn)在所有的犯罪現(xiàn)場,目睹犯罪的過程,他們具有超凡的智慧和幾乎等同于上帝的公義,所以他們可以審判。他們聚合了偵探、目擊者、陪審團、法官的所有功能。
但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人可以聚合如此之多的超能力。因而,幾乎所有的國家都反對和禁止私刑。而且,即便在非常罕見的情形之下,人們認同了私刑的正義性,但執(zhí)行私刑的人仍然必須面對法律的懲罰——這也是正義的要求,因為沒有人可以擔任上帝的職能。
(本文選自“冰川思享庫”,有較大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