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翰墨珍品入藏摘記

圖/文：黎麗明

嶺南翰墨珍品入藏摘記

圖/文：黎麗明

(圖1)宋 文同 《墨竹圖軸》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的前身是成立于1957年的廣州美術(shù)館，經(jīng)六十年的積累，藏品規(guī)模蔚為可觀。所收藏的歷代繪畫，上起宋元，下至現(xiàn)當代，琳瑯滿目，其中明清及近代的繪畫尤為完備。其所藏古代書畫，主要來自幾種途徑：一是接收與移交，如在廣州美術(shù)館建成之初，廣州市博物館（1929年成立）將其部分書畫收藏移交美術(shù)館；二是在廣州本地及到京、津、滬、港等地購；三是接受捐贈，比如容庚、葉恭綽、楊銓、李凡夫、朱光、蔣光鼐、吳南生等先生的捐贈。本文以正在舉辦的“藝苑擷英——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歷代繪畫精品展”為例，摘記幾種珍貴古代丹青墨跡的入藏經(jīng)過，以此一窺地域性公共收藏體系的建立過程。

(圖2)元 李衎 《紆竹圖》

北宋文同《墨竹圖軸》(圖1)，被數(shù)度推舉為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的鎮(zhèn)院之寶。文同（1018—1079），字與可，梓州永泰（今四川鹽亭）人，以善畫墨竹著稱，主張“胸有成竹”而后動筆，畫竹葉創(chuàng)濃墨為面、淡墨為背之法。圖中墨竹由左上方伸展下垂，枝節(jié)舒展，竹葉向背由濃淡而分，儼然有一種不甘俯屈之意。此畫在乾隆年間為廣東順德溫汝述所有，后歸吳榮光（1773—1843）收藏。民國年間流傳至羅原覺、莫元瓚。在1947年由中國文化協(xié)會和中英學(xué)會聯(lián)合主辦的中國古代文物展覽會（香港），以及由廣東文獻館主辦的第七次藝術(shù)觀賞會（廣州）上都曾展出過。此畫入藏廣州美術(shù)館時，已極為殘爛。送至北京故宮博物院修復(fù)時，修復(fù)專家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修復(fù)送回。此圖與“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文同《墨竹圖軸》基本為同一稿本?！芭_北故宮”藏本的保存狀況優(yōu)于廣州藏本。而關(guān)于兩圖的真（原本）偽（摹本）、優(yōu)劣，前輩專家有持不同的觀點。徐邦達先生曾就此致信廣州美術(shù)館館長謝文勇先生，認為廣州藏本是文同真跡。特別巧合的是，今年10月，“臺北故宮”在其“國寶的形成——書畫菁華特展”中也展出所藏的文同《墨竹圖軸》，兩畫隔岸呼應(yīng)，觀眾可一睹為快。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收藏的吳榮光舊藏劇跡中，還有元代李衎《紆竹圖》（圖2）。李衎（1244一1320），薊丘（今北京市）人，官至吏部尚書、集賢殿大學(xué)，畫竹名家。他不但長于作筆簡意逸的墨竹，而且精于工細華滋的雙鉤著色畫竹。竹以其迎風(fēng)勁直的特性，被譽為“君子”，因此中國文人喜愛畫竹，以此借物明志。在這幅作品中，李衎以雙鉤著色寫竹，結(jié)構(gòu)層次和空間處理得當，繁而不亂，疏密有致，用筆沉著，設(shè)色清新，為其代表作之一。自題題跋中特別提到李衎應(yīng)朋友邀請而作四幅紆竹圖，這是其中之一，他因竹“霜筠雪色，勁節(jié)虛心”而特別愛竹。圖上有吳榮光、吳尚時、吳荃選等吳氏族人的鑒藏印以及題跋（同治至光緒年間），可見一直為吳氏族人所保存。此畫為吳榮光的《辛丑銷夏記》《中國古代書畫圖目》著錄，是元代真跡無疑，由廣州市博物館移交而歸藏廣州美術(shù)館。

得益于清代一口通商制度，經(jīng)濟繁榮刺激了文化的迅猛發(fā)展，書畫收藏也在其中，吳榮光、葉夢龍、潘正煒等均是其時著名的收藏家。晚清以后，香港、上海迅速超越廣州，成為清末至20世紀60年代的書畫收藏重鎮(zhèn)。廣東收藏也隨之而流散至上海、香港，并進一步流散至海外，留在本地的古代書畫名跡恐不足清代全盛時期十分之一。就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的藏品而論，除了上舉的兩種吳榮光舊藏外，清代石濤《山水圖冊》（圖3）也是其中值得一提的廣東舊藏。石濤（1642—1705）是明宗室后裔，明亡后出家為僧，與廣東的“明遺民” 有筆墨交往，如屈大均（1630—1696）。極可能因遺民情結(jié)及其獨特的畫風(fēng)，清代廣東書畫家、鑒藏家對他的作品青睞有加。謝蘭生（1769—1831）的《常惺惺齋日記》提到其時畫人張如芝（？—1824）、行商伍元華（1800—1833）、鑒藏家葉夢龍（1775—1832）等均有收藏石濤作品。是冊共八開，畫有清晨傍晚、風(fēng)雨如晦等不同景色，水墨變幻，筆墨淋漓，清剛放縱，極富生意。其中六開有石濤的自題詩，與畫相得益彰，極得“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之境界，為石濤晚年所作的精品。有研究者考證，此畫冊是石濤晚年居住在揚州時為其富商友人姚曼而作，流露了畫家晚年孤寂、黯然的愁緒。此畫冊曾經(jīng)廣東收藏家孔廣陶（1832—1890）收藏。孔氏家族以經(jīng)營鹽業(yè)起家，清末民初鹽政改制，其后家道中落，藏品散出，是冊后歸黃詠雩（1902—1975）收藏。1933年黃詠雩出示此冊予張大千觀賞，張大千盛贊：“清湘畫一冊有一冊之面貌，從無相襲者。此冊尤極變化之奇。其墨筆則淋漓盡致……予藏清湘十冊，又南北往來，所見不下二三十冊，未有若此冊之極變化神奇者。披覽再四，敬識于后?！笨梢娺@一山水冊為石濤晚年之精品。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的古代書畫館藏除了有一部分建基于前代廣東鑒藏家的收藏之外，還有相當一部分是來自京津、蘇滬。民國時期的廣州市立博物館曾計劃大規(guī)模往上海等地購藏古代書畫，丁衍庸還曾制定相關(guān)的征集方案，可惜民國廣州政府財政極為困難，購藏計劃不了了之。民國時期廣州的古代書畫主要為私人收藏，因此在公共收藏極為匱乏的情況下，向私人藏家借展的公共展覽大行其道。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廣州美術(shù)館，得到廣州市政府，尤其是朱光市長在任時的大力支持，古代書畫的公共收藏得以逐步建立。北京的寶古齋以及上海的錢鏡塘（六瑩堂）是其中值得一提的兩大購藏來源。

(圖3)清 石濤 《山水圖冊》 （部分）

鑒定專家靳伯聲（1901—1967）其時是北京寶古齋的主要業(yè)務(wù)員。他與廣東鑒藏家非常相熟，諸如容庚、黃詠雩等均與之有交往，而廣州美術(shù)館的不少珍貴書畫名跡也是從寶古齋購藏而來。是次展覽中展出的明代文征明《山水花鳥冊》以及明代顧正誼的《仿黃公望天池石壁圖卷》即是其中兩例。是套文征明《山水花鳥冊》共十二開，金箋設(shè)色，格調(diào)清雅秀逸。有意思的是中國古代書畫鑒定七人組的鑒定組意見很參差，楊仁愷先生認為“竹鳥頁差一點”，傅熹年、劉九庵兩位先生則認為“三開真，其余明仿”。謝稚柳先生的弟子勞繼雄先生就此特別提到：“對鑒定明四家的傳世墨跡由于對書畫本身的認識不同，鑒定的角度也殊別，從而造成對明四家書畫判斷的嚴重分歧，這在整個鑒定過程中時有發(fā)生。”是次展覽，除款識極為可疑的三開未展出外，包括“竹鳥頁”等九開均有展出，感興趣的觀眾可從中作對比判斷。是套冊頁有天津?qū)崢I(yè)家章瑞庭（1878—1944）之鑒藏印，廣州美術(shù)館在20世紀60年代初以900元購于北京寶古齋，相信當中有靳伯聲先生的推介。另一種可能與靳伯聲有關(guān)系的館藏是明代顧正誼的《仿黃公望天池石壁圖卷》。顧正誼是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擅畫山水，山多作方頂，少畫林樹，自然生秀，自成一家，開“華亭派”之先河。陳繼儒（1558—1639）在題跋中贊頌其畫風(fēng)蒼古秀潤，可與同時代畫家莫是龍（1537—1587）相與抗衡。此圖卷為存世的顧正誼代表作之一，對華亭派繪畫風(fēng)格的研究極有文獻價值。圖卷被《石渠寶笈續(xù)編》《故宮已佚書籍書畫目錄》著錄，有乾隆皇帝、嘉慶皇帝的鑒藏印鑒，是館藏中極為珍貴的“清宮舊物”。靳伯聲在上世紀40年代曾大力收購清宮舊藏書畫，其中的收藏包括了1952年捐贈給國家的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卷》。而1961年廣州美術(shù)館以650元購此圖卷于北京寶古齋，當中不難猜測靳伯聲的作用。

(圖4)明 鄭文林 《群仙圖》

廣州美術(shù)館20世紀50年代在京津、江浙地區(qū)，尤其是北京、上海，較大規(guī)模地購藏古代書畫，錢鏡塘（1907—1983）應(yīng)該是其中一位經(jīng)常打交道的賣家。館藏書畫有近90件來自錢鏡塘，其中八成以上是一二級文物，由此亦可一窺錢鏡塘的鑒定能力。錢鏡塘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在上海開設(shè)古董行“六瑩堂”，其鑒藏聲名不弱于吳湖帆（1894—1968）。是次展覽中的明代沈周《松坡平遠圖軸》、明代謝時臣《匡廬瀑布圖軸》、明代鄭文林《群仙圖軸》（圖4）、清代龔賢《云山結(jié)樓圖軸》、清代王鑒《仿高房山云山圖軸》、清代華嵒《芝蘭松鶴圖》、清代黃慎《鐘馗圖軸》等均是錢鏡塘的舊藏。

古代廣東名家書畫的主要鑒藏者為廣東人，鄉(xiāng)邦情結(jié)使然。這一部分的書畫，無論是購藏還是接受捐贈，其對象大都是廣東人。葉恭綽（1881—1968）先生是較早向廣州美術(shù)館捐贈廣東書畫的收藏家之一。在廣州美術(shù)館籌建階段，在北京定居的葉恭綽就向廣州市人民政府捐贈他所收藏的重要 “鄉(xiāng)邦文獻”，如明末陳子壯等《南園諸子送黎美周北上詩卷》以及這次展覽展出的明代梁元柱《墨竹圖》（圖5）以及明末黎遂球《送區(qū)啟圖北上山水圖冊》（兩開）（圖6）。梁元柱（1581—1628），廣東順德（今屬佛山）人，明天啟二年（1622）進士，官至陜西道御史，因不愿巴結(jié)魏忠賢而被魏黨借故削職，歸隱廣州越秀山，其氣節(jié)可嘉。畫中所繪為暴風(fēng)狂雨之竹，竹葉隨風(fēng)飄動而枝干不折，作品筆墨清勁，情意扶疏，畫家以此表達自己在政治漩渦中依然保持正直大義的骨氣，是其重要的代表作之一。黎遂球（1602—1646），廣東番禺人，詩負盛名，為明末南園詩社中人，其山水畫近吳門畫派一路。是套冊頁兩開，由其上款可知為送別其友人區(qū)啟圖北上而繪作?！八蛣e圖”是明代繪畫中一個重要母題。這兩幅絹本水墨作品，山石、林木蒼老明秀，村舍隱于山水之間，畫面蕭疏簡淡，格調(diào)高逸，是黎遂球的代表作之一。別有意思的是，這兩開山水冊頁曾在1940年廣東文物展中展出過。其時葉恭綽匆忙避走香江，而此冊攜帶在側(cè)，可見對之珍視有加。可以想見，其后捐贈予廣州美術(shù)館，也是出于“鄉(xiāng)邦文獻”應(yīng)回歸家鄉(xiāng)的考慮。

(圖5)明 梁元柱 《墨竹圖》

(圖6)明 黎遂球 《送區(qū)啟圖北上山水冊》

廣州美術(shù)館所接受的中國古代書畫捐贈中，容庚先生捐贈數(shù)量最大，其次是楊銓先生。楊銓（1898—1967），廣東鶴山人，為太古船塢（香港）的判頭，喜愛收藏。由于香港自清末乃至現(xiàn)今一直是文物的重要集散地，不少民國時期的著名廣東收藏家自20世紀40年代起即避地香港，是以楊銓的書畫收藏中有不少是廣東人的舊藏。比如明代張穆的代表作《七十龍媒圖卷》，就是東莞籍收藏家梁柏如的舊藏。是次展覽中的清代黎簡《古寺奇峰圖》（圖7），也是梁柏如的舊藏。黎簡（1747—1799），廣東順德（今屬佛山）人，為清代廣東山水畫家之杰出代表。在這幅作品中，遠景奇峰聳立，古寺藏身其間，近景高林密蔭，紅衣高士穿行林中。畫家以淡墨長皴表現(xiàn)大塊面山水，淺絳稍染，再以濃墨施以苔點表現(xiàn)山巒的高聳險峻，構(gòu)圖充滿張力，格調(diào)清峻淡遠。黎簡三十歲左右開始到省城廣州謀生，與城中士人多有往還。此畫是他來廣州小住時所繪，自題題跋中記錄了他與謝景卿（1735—1806，字云隱）、黃丹書（1757—1806）的情誼。由鑒藏印可知，此畫曾為行商潘仕成家族、梁柏如收藏，由楊銓先生捐贈入藏。

(圖7)清 黎簡 《古寺奇峰圖》

與楊銓先生幾乎同時回國捐贈的還有李凡夫先生。李凡夫（1905—1968），為20世紀30年代聞名省港的漫畫家。他在1956年將所收藏的160多件石灣陶器捐贈予廣州人民美術(shù)社。其時在朱光市長的支持下，廣州人民美術(shù)社在石灣分設(shè)雕塑工場以之保護、恢復(fù)和發(fā)展民間工藝。1962年，李凡夫?qū)⑺氐奶K仁山書畫近30件捐贈給廣州美術(shù)館，其中包括了是次展出的《五羊仙跡圖軸》以及《溪亭遠眺圖軸》。蘇仁山（1814—1850后）是一位天才畫家。他離經(jīng)叛道的古怪言行，致使其藝術(shù)在20世紀20年代以后得到廣東畫人、鑒藏家的重新認識與推崇，李凡夫、簡又文（1896—1978）即是其中的重要參與者。隨著五六十年代省港兩地博物館體系的相繼建立，現(xiàn)今李凡夫收藏的蘇仁山精品為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收藏，而簡又文所藏的蘇仁山精品為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收藏。廣州有“羊城”之別稱，其五仙乘五羊含穗而來的傳說膾炙人口。畫中五男一女六位仙人各持谷穗相聚。蘇仁山在題跋中自言五仙之外加一位蝗神附祀，方能保證不受蟲害、五谷豐登。畫家以濃墨干筆勾勒人物形態(tài)，用筆利落。畫中左側(cè)男女二仙正面相向，右側(cè)四男仙直排站立，與畫面成垂直線，構(gòu)圖奇特。這幅作品在1959年廣東名家書畫展（香港）中曾有展出過，是李凡夫的蘇仁山書畫收藏中的精品。

廣州美術(shù)館早期藏品體系建立的歷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個案。由征集的兩大種類：歷代名家書畫與廣東名家書畫，不難發(fā)現(xiàn)其建館的理念與民國時期廣州市立博物館美術(shù)部的籌建理念一脈相承?！皻v代名家書畫”的征集，體現(xiàn)了地方性博物館試圖展陳通史式、全景式中國美術(shù)史的雄心，而“廣東名家書畫”的征集，則反映了地方文化精英長久以來對“鄉(xiāng)邦文獻”整理、收集的訴求，使博物館的收藏與展陳成為地方文化建構(gòu)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兩種思路之下，其藏品來源既有跨越地域的特性，又有延續(xù)地域鑒藏脈絡(luò)的特點。

（編輯/董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