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蘇軾同時，不然橫行一世

石繼航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書法家，為盛極一時的江西詩派開山之祖。生前與蘇軾齊名，世稱“蘇黃”。

宋詩之中，黃庭堅的詩作可謂矯然不凡。他的詩和書法的風(fēng)格一樣，都是奇崛瘦硬，獨具風(fēng)采，首開一代風(fēng)氣，被江西詩派奉為開山鼻祖。雖然此后的江西詩派，乏有高手大家，甚至不少庸人還帶壞了江西詩派的盛名，但是，作為開宗立派的黃庭堅，他的詩還是相當(dāng)有水準(zhǔn)的。

官如一夢覺，話勝十年書

黃庭堅，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今江西修水人，是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他和蘇軾的關(guān)系相當(dāng)親密。我們學(xué)過《核舟記》那篇文章，工匠在核皮上刻了蘇軾、佛印、黃庭堅三個人一起乘舟游覽赤壁，這屬于臆想，并非事實，當(dāng)時佛印和黃庭堅都不在蘇軾身邊。但這卻反映出，在人們的印象中，蘇軾最親密的朋友，就是這兩人了。

黃庭堅和秦觀同為蘇門弟子，但黃庭堅的文字不像秦觀那樣擁有濃郁的“偽娘”氣質(zhì)，而是硬語盤空，傲崛嶙峋。像什么“風(fēng)前橫笛斜吹月，醉里簪花倒著冠”“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fēng)笛”等，此中豪氣，不輸蘇、辛。

然而，據(jù)《春渚紀(jì)聞》等宋人筆記中說，黃庭堅前世卻是一個閨中的才女，平生的心愿就是“身為男子，得大智慧，為一時名人”。因為這個女子勤讀《法華經(jīng)》，所以就得以托生為黃庭堅了。還說黃庭堅被貶至涪陵時，夢見一女子告之來歷，并說自己的棺材朽壞后尸身腋下被蟻蟲咬噬，所以黃庭堅的腋下常有濕蘚發(fā)作，當(dāng)黃庭堅找到這座墓，為其修棺重葬后，就不藥而癒了。

江西修水縣志也記載了類似的故事：說是黃庭堅任蕪湖知州時，行至一村落，心中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里的景物格外親切熟悉，仿佛回到故鄉(xiāng)一般。這里有個女子，生前酷喜讀書，信佛吃素，不肯嫁人。發(fā)愿求來世轉(zhuǎn)男身，做文士。26歲那年就病死了，死時她笑著對母親說，還會回來看看的。

當(dāng)黃庭堅步入這個早亡女子的閨房時，更是感覺如同喚醒了前生的記憶一樣，靠墻有一個大柜，依然緊鎖。老婆婆不知鑰匙在何處，所以從來沒打開過，而黃庭堅卻神奇地想起放鑰匙的地方，他打開書柜，看到里面全是這個女子生前所寫的文稿。而更奇怪的是，這些文稿，正是黃庭堅早年筆下的文字。所以黃庭堅恍然大悟，自己的前生就是老婆婆的女兒！

這樣的故事，不免離奇，但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要是這樣說，筆者前生恐怕是個喜歡詩詞的唐代女孩兒，積累功德，修成男身的。

好了，“怪力亂神”的東西不多說了，下面正兒八經(jīng)地說下黃庭堅的事情：

如果寫神童傳的話，黃庭堅也可以算得上是神童級的人物，他 5歲之時便熟讀五經(jīng)，7歲便能作牧童詩：“騎牛遠(yuǎn)遠(yuǎn)過前村，短笛橫吹隔壟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guān)算盡不如君?！鼻俺裢樫e王7歲詠鵝，的確是小兒口吻，而黃庭堅這一首，倒像是70歲的人寫的，太老辣沉穩(wěn)了。如果的確如此，黃庭堅也稱得上“少年姜太公”了。

黃庭堅有著超人的涵養(yǎng)和風(fēng)度，《孫公談圃》中記載：黃庭堅參加科考后，和一群學(xué)子等待發(fā)榜的消息，這時有人傳言黃庭堅已然高中，于是大伙讓他置酒慶賀。然而，正在此時，金榜公布了，仆人急忙忙地跑進(jìn)來通告了消息：榜上竟然沒有黃庭堅！這事要出現(xiàn)在一般人身上，不氣得當(dāng)場暈倒，起碼也要懊喪罷席。但黃庭堅飲食自若，席后還和大家一起去看榜，仿佛是局外人似的，這風(fēng)度比之晉代謝安，也不遑多讓。

然而，黃庭堅沒有像柳永、秦觀那樣多年困于場屋，上面的科舉挫折只是一幕小插曲，他 23歲就高中進(jìn)士，還算是相當(dāng)順利的。然而，步入仕途后，他卻沒有做過什么顯赫的大官，最風(fēng)光也不過是個國子監(jiān)教授這一類微職。而且由于和蘇東坡關(guān)系密切，被新黨視為異己，所以他的后半生也是一貶再貶，最終死于廣西宜州的貶所。

黃花白發(fā)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提起豪放詞人來，往往只說蘇軾、辛棄疾、張孝祥、陸游這一干人，但我覺得黃庭堅筆下，亦有一種胸懷磊落、不拘世俗的豪氣貫通其間。唱其詞，亦可約俠士彈劍擊缶而歌，不必效媚女妖姬的嬌嬈唱調(diào)。

看這一首《鷓鴣天》，比之晏小山（他比較擅長寫這一曲牌）詞，風(fēng)格迥然不同：

黃菊枝頭生曉寒，

人生莫放酒杯干。

風(fēng)前橫笛斜吹雨，

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

舞裙歌板盡清歡。

黃花白發(fā)相牽挽，

付與時人冷眼看。

好一個“黃花白發(fā)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這等倨傲自負(fù)的豪情，在宋人的文詞里是不可多見的。在黃庭堅的筆下，已不像是婉轉(zhuǎn)的小詞，倒像是順暢通達(dá)、直抒胸臆的古風(fēng)。

黃庭堅的詩更是氣象開闊，伉爽灑落：

登快閣

癡兒了卻公家事，

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遠(yuǎn)大，

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

青眼聊因美酒橫。

萬里歸船弄長笛，

此心吾與白鷗盟！

后人常譏諷宋人多寫“窗下梧桐、案上殘燈、池中枯荷”等瑣碎事物，而黃庭堅這一首卻是個例外?！奥淠厩教爝h(yuǎn)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意境何其寥廓！其胸襟氣度，可儕于詩仙、詩豪。

黃庭堅這一首《清明》，在同題材詩中，可以稱得上絕佳。杜牧那一首《清明》雖然也好，但只是側(cè)面寫清明景致，沒有切入到清明節(jié)獨特的內(nèi)涵，所以清明詩中，黃庭堅這首不可不讀：

佳節(jié)清明桃李笑，

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驚天地龍蛇蟄，

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驕妾婦，

士甘焚死不公侯。

賢愚千載知誰是？

滿眼蓬蒿共一丘。

黃庭堅喜歡用典故，講究無一字無來歷。他曾說：“古人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痹邳S庭堅的詩句中，有不少的古人典故在其中“埋伏”，限于篇幅，這里就不細(xì)解了。所以，黃庭堅的不少詩詞，非常耐咀嚼，恰似一個“千斤重的橄欖”，含在口里，初時但覺味澀難吃，但久嚼之后，卻是香甜可口，唇齒留津，余味無窮。

蘇軾說讀黃庭堅的詩文好像吃“蝤蛑、江瑤柱”等海鮮，那是“格韻高絕，盤飧盡廢” —別的菜沒法比，同時又半開玩笑地說：“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fā)風(fēng)動氣” —吃多了要消化不良的。所以，古詩文功底不深的人，讀黃庭堅的詩，啃起來費勁。

然而，晦澀的一面并非是黃庭堅的唯一特色，像這一首《清平樂》，就寫得清空無跡、靈動異常：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處，

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

除非問取黃鸝。

百囀無人能解，

因風(fēng)飛過薔薇。

我以為，有的詞是堆砌而成的，有的詞是積學(xué)問而成的，而有的詞卻是天賦所成，像黃庭堅的這首詞，就絕對不是泛泛之輩能寫得出的，就算是黃庭堅本人，再向他索一首類似于此的好詞，他也未必能再寫得成。這樣的東西，無論是詩詞，還是書畫，都屬“神品”、“妙品”，可遇而不可求。

黃庭堅的書法也是傳世之寶，他的字結(jié)體雄放瑰奇，筆勢飄動雋逸，有長槍大戟、鋒刃交加之氣概，歷來受學(xué)書者推崇。

黃庭堅雖然詩詞、書帖有奇險瘦硬之名，但他的脾氣和蘇軾一樣，倒是開朗詼諧的。蘇軾曾說過，當(dāng)時翰林院有個叫顧子敦的大胖子，蘇軾和他開玩笑，說他是“顧屠”。黃庭堅和他同在書院，也拿他逗趣。顧子敦夏日正午常脫光了上衣午睡，黃庭堅當(dāng)時雖然四五十歲了，但童心不減，經(jīng)常趁其熟睡時在他的大肚皮上寫字玩，讓顧子敦很是煩惱。這一天，黃庭堅見顧子敦側(cè)身而睡，于是就把字寫在他背上。顧子敦醒來一看，肚子上沒寫，心下高興，說：“今天黃庭堅沒把我怎么樣。 ”然而，回家后顧胖子一脫衣衫，夫人發(fā)現(xiàn)他背上居然題了一首唐詩。

可想而知，當(dāng)年的顧子敦肯定是罵罵咧咧地讓人打水來匆匆洗去，然而筆者看了這個故事，卻惋惜不已。因為你知道現(xiàn)在黃庭堅的字值多少錢？

2010年黃庭堅的那幅《砥柱銘》居然拍出 4.368億元人民幣的天價，這個書帖僅 407個字，合著一個字 100萬哪。俺恨不得馬上穿越到北宋去，不用勞煩黃庭堅寫一首詩，只要給俺寫上 10個字就行了。

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然而，當(dāng)年的黃庭堅，卻是屢屢受人冷落的，受人欺凌的。當(dāng)時新黨得勢，黃庭堅屢被貶謫。據(jù)岳飛的孫子岳珂所著《桯史·蟻蝶圖》記載，黃庭堅曾在一幅蝴蝶墜網(wǎng)圖上題了這樣一首詩：

蝴蝶雙飛得意，

偶然畢命網(wǎng)羅。

群蟻爭收墜翼，

策勛歸去南柯。

此詩諷刺得甚是尖刻，將那些排擠打擊他的小人，比作猖狂的群蟻。它們托起蝴蝶墜落的碎翼，紛紛歸去巢穴里請功，那份得意洋洋的丑態(tài)，可謂活靈活現(xiàn)（南柯：取唐人傳奇《南柯夢》里的螞蟻國為喻）。不料想，這幅畫后來被人買走，輾轉(zhuǎn)到了東京大相國寺的書畫攤上，被蔡京一黨看到，于是更加對黃庭堅恨之入骨。

李清照的公爹趙挺之是新黨中的一個大奸臣，他彈劾黃庭堅所寫的《承天院塔記》一文誹謗朝廷，將年已 60歲的黃庭堅貶到遙遠(yuǎn)的廣西宜州。這里的長官阿附新黨，對黃庭堅極是冷酷，既不允許他租賃民房，又不讓他寄居在僧舍，于是黃庭堅只好搬到一個破舊的城門樓上棲息。這是一個狹窄陰暗的小閣樓，據(jù)黃庭堅自己記載，那是“上雨旁風(fēng)，無有蓋障”，加上廣西天氣炎熱潮濕，這樣的環(huán)境給黃庭堅的健康造成很大損害。黃庭堅自妻子去世后，曾作《發(fā)愿文》，起誓像佛門中人一樣斷絕淫欲，不再飲酒食肉。所以，此刻的黃庭堅身邊沒有親人陪同，他孤獨地住在荒遠(yuǎn)的天南，他的未來猶如南國的雨幕一樣迷茫。來到這里后的第一個重陽節(jié)，白發(fā)蕭蕭的黃庭堅登上宜州城樓，聽到觥籌交錯的酒席間，年輕氣盛的武將們正高談闊論，講述封侯拜將的志向，他不禁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南鄉(xiāng)子》：

諸將說封侯，

短笛長歌獨倚樓。

萬事盡隨風(fēng)雨去，

休休，戲馬臺南金絡(luò)頭。

催酒莫遲留，

酒味今秋似去秋。

花向老人頭上笑，

羞羞，白發(fā)簪花不解愁。

這是黃庭堅一生中的絕筆，“萬事盡隨風(fēng)雨去”，是排遣，是豁達(dá)，更是無奈。白發(fā)滿頭，花也嫌惡，換來一個落魄天南的結(jié)局。他的自嘲自羞中，暗藏著濃重的悲涼和嘆惋。

第二天，他就一病不起，九月底，炎熱無比的宜州終于迎來了涼涼的秋雨，黃庭堅強支病體，坐在椅上，竟然破戒喝了些酒，然后帶著醉意將腳伸到欄桿外淋雨，白發(fā)蒼蒼的黃庭堅笑著對朋友說：“吾平生無此快也！”

這是黃庭堅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話，沒過多久，黃庭堅就離世長辭。

黃庭堅的文章、詩詞、書法，都稱得是妙絕一時，只可惜他和另一位大才子蘇軾同一時代，蘇軾好比是明月，黃庭堅這顆星雖然明亮璀璨，但卻不免被掩映住了光芒。然而，我們切不可忽視了黃庭堅的風(fēng)采，他給我們留下的藝術(shù)華章也是讓我們畢生受用不盡的。《三言》小說曾借“蘇小妹”之口點評秦少游：“可惜二蘇同時，不然橫行一世?！逼鋵?，我覺得這句話用在黃庭堅身上更恰如其分些，而且“二蘇”中的蘇轍未必能比黃庭堅強，因此，我覺得如果這樣改一下，拿來點評黃庭堅的地位，很是貼切：可惜蘇軾同時，不然橫行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