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黍香

戚佳佳

稻子地里的蛙鳴漸漸短促，東一聲西一聲。草葉叢生的田埂上，細瘦的綠螞蚱在金黃的稻田間蹦來跳去。

母親頭頂著方巾，經(jīng)過季節(jié)的暴曬、淘洗，翠綠色的花瓣呈灰白狀，在母親的方巾上萎縮著。一把锃亮的鐮刀正順從地待在母親的掌心，和母親一起審視著眼前一望無垠的金燦燦的稻子。稻穗沉沉的，向土地恭順地俯下頭。稻黍的香味此起彼伏，層層疊疊，隨著稻浪撲面而來，漫過田野，漫過村舍的上空。風(fēng)把稻子推得前仰后合，“嘩嘩”作響。

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青草濕漉漉的，風(fēng)里夾雜了干凈的、清新的味道。站在田埂上的母親，長長地吸口氣。辛勞的一天、美好的一天便又開始了。母親與手中的鐮刀挺立著，鼓得像一張撐開的帆。

此刻，母親已割完了一半的稻子。稻子們在母親的鐮刀下，紛紛低下頭，任由母親手中的鐮刀揮舞，將其收割。稻子們很順從地在母親的身后倒下去，在母親早就備好的稻谷繞子上，拘謹?shù)卮┏梢焕Α?/p>

一捆一捆的稻子躺在稻茬上，歡喜地瞪著眼，安靜地目送著把鐮刀舉得高過頭頂?shù)哪赣H的背影，藍色的花格子衣貼著母親的后背。陽光火一樣地炙烤，母親黑黝黝的臉上，亮晶晶的汗珠像透明的豆子般滾落。

母親的心是喜悅的。從昨晚，磨刀石與鐮刀間清脆悅耳的碰撞中，我就聽出了端倪。母親一邊磨刀，一邊焯水，只一會兒工夫，刀口已明晃晃，能照出人的影子來。母親一口氣磨了兩把鐮刀，那都是母親為自己準備的。

多年來，家里的彎腰活多數(shù)時候都是母親一人勞作。父親身體不好，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干活不怕，累不死人，咱有的是力氣。自己家的活，誰干不一樣。人不能惜力，力氣越使越有。

于是，當我們還在睡夢中，母親就悄悄地爬起來，拿著兩把鐮刀，頂著她的方巾，套著解放鞋，一腳深一腳淺地踏著清晨的露珠去了稻田。等到東邊天際呈現(xiàn)出魚肚白，母親身后的稻捆，已擺放在大片稻茬地上。

等到太陽探出頭，我已一手挎籃，一手提著水壺，身后背著母親親手縫制的花書包，從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忽而稀疏、忽而擁擠的稻子間走過。我挎著的竹籃里是姐姐為母親準備的早飯，盛在一個掉瓷的白色大瓷缸里。呣呣 （方言中媽媽的叫法），我使出了一個十二歲少女最高亢的喊聲，喊自己的母親。在一叢叢稻黍間，立著的稻子交頭接耳，搖頭晃腦，全然不理會茫然無措的我。找不到母親，我不禁有幾分慌亂。

我繼續(xù)扯開嗓子：呣呣！我執(zhí)著地喊著母親。母親只要聽見我的聲音，她就一定能分辨得清，是我來了。隨著這一聲輕喚，一頂泛白的綠巾從金燦燦的稻子里探出來。母親的手和鐮刀一起在空氣里揮舞著。在一片黃澄澄的稻子間，能那么快地看到母親，我心中一陣甜蜜。

穿過稻茬，我在母親的身旁停下。偌大的稻田里，母親就像一個勇士，左手掌使勁地撐開，抓住稻稈；右手的鐮刀高高舉起，無所畏懼地向左手抓住的稻子砍去。稻子齊刷刷倒在母親手掌中，母親乘勢用鐮刀把稻子攔腰接住，放在身后的稻秸繞上，很規(guī)整。

兩三個來回，一捆稻子就大功告成。

呣呣，吃飯。母親看看稻子，又看看我。好，吃飯，吃飽有力氣干，母親笑著說。

四兒，你吃過了嗎？吃過了，呣呣。我站在那兒，看著母親捧起大白瓷缸，放在嘴邊，用力吸著稀飯。太陽灑在母親的身上，把黑黝黝的母親照得通紅。

母親說，上學(xué)去吧！再不走，就遲到了。

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母親有兩頓飯都是在稻田里吃的。我上學(xué)時把飯菜帶去；放學(xué)后，又繞到母親割稻的田里，把竹籃帶回去。每次放學(xué)，從另一個方向來到母親身旁時，看到的是一點點變小變窄的稻陣；而在母親身后的稻茬地上，是一溜整齊劃一、躺著的稻捆。黃澄澄的稻子，在稻捆里，就是服帖的孩子，溫順地守在母親的身后，心甘情愿地陪著勞作的母親。

一同陪著母親的，是那高闊的天幕。天空是一汪蔚藍色的海，透明的，沒有雜質(zhì)。我最喜歡家鄉(xiāng)入秋時的天空，湛藍、空寂、浩渺。在高天一色中，我總能看到，霧氣繚繞的仙宮，亭臺樓榭，接天蓮葉，映日荷花，甚至還有那妙齡仙女，款步而行，婀娜曼妙。仙鶴近旁，白發(fā)仙翁，鶴發(fā)童顏，于仙境中品茶，吞服仙丹。

在藍天的另一側(cè)，雪一樣的白云，仿佛淘氣的孩童，在天空上你追我趕間，不斷地變換造型。有小公雞，有胖母豬，有長脖子的長頸鹿，還有短腿的大白兔……它們在天空上嬉鬧著，追逐著，奔跑的速度超過了我眸子的閉合節(jié)奏。

田野上稻芒間散布著蜻蜓，飛飛停停，在母親深邃的眸子里閃動。母親愛護這些生靈，蜻蜓盤旋在母親的四周，偶爾，母親歇息的片刻，蜻蜓悄然落在母親的肩頭、手臂，甚至是亮閃閃的刀鋒上。母親看著它們，嘴角漾起一絲淡淡的笑。那笑容里夾雜了汗水的味道。

等到天快黑的時候，在別處侍弄牛或平整稻場的父親就會抽個空，到母親收割過的稻茬地，把躺在稻茬地上昏昏欲睡的稻捆扶起來。只見父親一手抓一個稻捆，稻穗朝上，稻秸向下，讓它們斜靠著。稻穗依稻穗，相互支撐，沐浴陽光的照射，露珠的洗禮。

經(jīng)過幾天日光照射，稻秸漸漸干枯，裹在衣苞里的稻子也真正成熟。

那一段時間，母親的肩上會漸漸地泛紅，接著泛白。在泛白的地方，鼓起一個個小泡泡。這些泡泡原本是想來阻礙母親擔稻捆，它們在母親平滑的肩上翹起腦袋。對辛苦的生活充滿了韌勁的母親，哪里會因為幾個泡泡就停下來。肩上長滿了泡泡的母親，一天也沒歇過。后來那些泡泡失了底氣，一個個破裂開。于是，母親肩上的一層皮會起皺，脫落，質(zhì)感有點像蛇蛻下的皮。

被擔到稻場上的稻秸，經(jīng)過老水牛拉著石磙無數(shù)遍碾壓，母親再用叉子叉起已經(jīng)變成稻草的稻秸，混合著碎稻草葉的金燦燦的稻谷粒堆了厚厚的一層。母親和父親把它們攢成大堆，像小土包一般矗立。等西風(fēng)起時，隨著那無遮無掩的風(fēng)，赤膊的父親，立在風(fēng)口，揮舞起手中的板子。當板子一下一下?lián)P起，落下，風(fēng)把輕浮的雜質(zhì)蕩滌開去，而沉甸甸、金燦燦的稻谷粒被分離了出來。

這最干凈、最清晰的黃澄澄的稻子，便是父母親在秋季里最豐饒的收獲。母親干裂的手掌在稻谷間摩挲，尖細的刺一樣的稻殼，從母親的掌中滑過。

這稻谷粒藏著農(nóng)人一個季節(jié)的期望，也是秋的收獲。待到所有的稻子顆粒歸倉，一間房里的稻香便會在一個家的每一間房子里蕩漾。父母親每天沉浸在稻子香噴噴的味道里，臉上的笑和內(nèi)心的歡樂像花兒一般盛開。

無數(shù)個時日，把記憶淘洗、過濾。那滿屋的稻香，卻始終在心尖繚繞，揮不去，飄不走。

后 記

這大概能算得上一篇命題作文。記得，有一個朋友曾提議我，寫一篇《稻黍香》吧！看這題目就美。

朋友說者無心，我卻是聽者有意。構(gòu)思《稻黍香》時，眼前閃現(xiàn)的是那個在金燦燦的稻子叢中頭頂著方巾、揮舞著鐮刀的母親的背影。那是一個辛勞的母親，那是一個不知疲倦的母親，那是一個堅強的母親。

秋天里，一切都是那樣美，藍天，白云，甚至那些在天上流動的影跡。小時候我喜歡幻想，喜歡把云想成各式各樣的小動物，它們有時就是那樣活生生地呈現(xiàn)于我的腦海中。包括天空上，那些海市蜃樓一般的仙人、樓臺水榭。所有的景象好像都是我少年時貯藏在我心中的最美麗的風(fēng)景，或者說夢境。

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無論是童年，還是少年，以后在很多年里，都是我們?nèi)松囊还P財富。我無數(shù)次看見過母親勞作的背影，無數(shù)次站在熱浪滾滾的稻田間，無數(shù)次一個人坐在高闊的藍天下，揣測、想象、遐思。夢幻一樣的年紀，夢幻一樣的生活。

生活之所以美好，是因為有我們父母親的辛勞呵護，因為我們每一個人的堅持和心存美好。也許有些景象只是夢幻，然而正是有這夢幻一樣的景致常常駐足在我們的心中，我們才能如此美好、通透地活著。

在寫《稻黍香》時，我心中充溢著美好純凈的情結(jié)。我覺得生活是這樣安靜而快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