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喬
我們曾經(jīng)認(rèn)識的人,走過的路,看過的風(fēng)景,那些從前迸發(fā)于一瞬的熾熱終究會隨著時間,變成記憶中的一抹暗紅,就像黑夜吞噬了剛剛點(diǎn)亮的路燈的微弱的光。
那個姑娘在吧臺后面清洗著酒杯,晚上十點(diǎn),這里卻異常冷清。我打算喝完剩下的半杯就回家。
“我記得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啊?!彼姨袅艘幌卵劬?,立刻又放了下去?!澳信笥??”
“忙去了?!北臼请y得的一次見面,又因?yàn)楣ぷ鞯氖虑椴坏貌环珠_,現(xiàn)在的我絲毫不想提起他。
“出來約會還不安分,搞小動作???”她在吧臺里笑嘻嘻地看著我。
“就是啊,成天忙這忙那,大晚上了還有什么工作,領(lǐng)導(dǎo)一叫就跑,還說要把他派到外地,反正我是不答應(yīng),這樣倒不如跟他的單位過日子去吧……”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緣故,我驚訝于自己和一個陌生人說了這么多。
“不管怎樣,女孩子一個人在這種地方還是挺危險(xiǎn)的,尤其是一個人?!?/p>
“你不也是嗎?”
“再過一個小時,這里人就多起來了,而且什么樣的人都有?!?/p>
“那……”
“到時候我就下班了?!?/p>
時間還算充裕,我點(diǎn)起一支煙,也給她讓了一支,她拒絕了,說自己不會。
“你一點(diǎn)也不像在這兒工作的?!?/p>
“凡事總有些例外,而且,我還不會喝酒。”
“那你在這種地方才更危險(xiǎn)吧?!?/p>
“那倒不會?!?/p>
她突然把我剩下的半杯威士忌端起來,仰頭喝了一大口。
看著我驚訝的表情,她大笑起來,把杯子湊到我面前。
“什么時候換的?”是紅茶的味道。
“所以說,這么晚了,女同學(xué)一個人太危險(xiǎn)了?!?/p>
“你不也是女同學(xué)?!蔽亦洁炝艘痪?。
“那你來把酒變成水咯?!彼龔陌膳_下面拿出剛剛變走的半杯。
酒吧在一個不大的地下室里,樓上的門被推開時,我以為又來了客人。
“你們可是來了,我還擔(dān)心是不是出車禍了?!?/p>
“你這孩子能不能盼我點(diǎn)好?”一個中年男人,后面跟著一個小伙子,二十歲左右,看來后面是他們兩個接班了。
“我當(dāng)然盼你好了。”她從吧臺后面走向里屋,把發(fā)帶一扯,頭發(fā)便披散下來,小聲對我說了一句:“我先去換衣服。”然后又提高嗓門,“還指望您給我發(fā)工錢呢!”
她抱著一件毛衣走進(jìn)洗手間,不知什么時候,面前的餐巾上多了一串號碼和一個名字:“韓慕?!?/p>
我順著號碼發(fā)過去一條短信:程澄。
“我喜歡你的名字。”
接著又發(fā)來一條。
“等我?!?/p>
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工作服疊好搭在胳膊上,塞到吧臺下面的抽屜里。
“怎么回家?”她跑來問我,“跟這兩個人在一塊可是尤其危險(xiǎn)。”
“打車吧,這個點(diǎn)?!?/p>
“我送你。”她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鑰匙。
上車后沒多久,我竟然睡著了。醒來時,已經(jīng)到了樓下,我愧疚得很,不知道說什么好。
“回去吧,不早了。”她說。
“你慢點(diǎn)開?!?/p>
“好。”
“晚安?!?/p>
“晚安?!?/p>
躺到床上,又收到一條消息,以為是韓慕,結(jié)果卻是男友,他才忙完工作,連忙來和我道歉。
我對這種事情習(xí)以為常,并沒在意,他又約我明天出去,我借口說今天太累,給他推掉了,他又一次道歉,我便安慰他幾句,讓他快休息。
可我卻一直難以入睡。
“明天有空嗎?”我發(fā)給了韓慕。
幾分鐘后,“明天休息,有空?!?/p>
“一起吃晚飯吧?!?/p>
“您準(zhǔn)備好點(diǎn)菜了嗎?”服務(wù)員又過來給我加了水,我沒抬頭看他,他指了指菜單,想要給我推薦些什么。
“我在等人。”他剛要走的時候,我讓他把菜單留下。
從玻璃窗望出去,一男一女從教堂前的廣場上經(jīng)過,她挽著他的胳膊,轉(zhuǎn)身進(jìn)了一家旅館,在離街道不遠(yuǎn)的巷子里。
點(diǎn)起煙時,我看見韓慕從那條巷子里面出來,在馬路的另一邊,車流幾乎擋住了她的影子??吹杰嚿倭艘恍?,匆匆跑了過來。
和做服務(wù)生時不一樣,今天她沒有綁起發(fā)帶,穿了一件長長的外套,里面襯著米色的毛衣,闊腿褲下面,黑色的襪子緊緊貼住腳踝,顯得格外好看。櫥窗的光將她的膚色映得十分柔和,同她棕黃的眼睛一樣,溫暖、平靜,而且寂寥。
她也看到了我,微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原本,無論是這一切光景,還是她淡橘色的胭脂,或者嘴唇上那比珊瑚更鮮明一點(diǎn)的紅,都構(gòu)造出一種難以接觸的氣質(zhì),但她的笑容好像能融化萬物,溝通心靈。
“好像應(yīng)該再晚來幾分鐘?!?/p>
我掐了香煙,對她說:“早來一分鐘不好嗎?”
“下次不會啦?!?/p>
因?yàn)榭偸呛ε掠幸馔馇闆r的發(fā)生,我每次出門都會比預(yù)期早上一些,但往往比對方早來一段時間。周圍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我才會坐在這里被服務(wù)員一遍一遍地催促著。
她起身把外套脫了下來,用手臂一疊,搭在椅子背上。我看著她的側(cè)影,霎時間對周圍的一切都毫不關(guān)心。
“我更喜歡你這樣?!?/p>
“哪樣?”
“頭發(fā),雖然昨天那個樣子也很好看,扎到后面,有一綹還耷拉到側(cè)面……”我用手在自己的左頰上比劃了一下,故意畫出卷發(fā)那種有層次的形狀來。
“真的嗎?可我覺得那樣好蠢?。 彼牬笱劬粗?。
“你明明是在說我吧!”
我們兩個大笑起來。
她靠在椅子上笑著,頭發(fā)正好旋在肩窩里,我們算是這樣認(rèn)識了。
“你喜歡旅游嗎?”從餐廳走向廣場的路上,我問韓慕。本來已經(jīng)深秋了,可夜晚卻異常暖和。endprint
“還好啊,以前和男朋友在一塊到處跑,現(xiàn)在一個人卻懶得動彈了?!?/p>
“我也是啊,本來一年前和陳諾說好的一起旅游,耽誤到現(xiàn)在。”
“你們兩個的名字都好有意思。”
“認(rèn)真一點(diǎn)好不好,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旅游?”
“去哪里?”
“哪里都行,太久沒出去了,都要在這個小地方悶死了?!?/p>
“他賺錢這么不容易,你真不等他了?”
“怎么不想和我去?”
“不是這意思……”
“開玩笑的啦,我真的很想讓你和我一塊去,陳諾太忙了,說了好幾次讓我和朋友一起,我朋友都去別的地方了,所以,你愿意嗎?”
“好,什么時候?”
“冬天,我想在雪開始化的那個早晨出發(fā)?!?/p>
其實(shí)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是下雪的第二天。
回家后,我給陳諾打了電話,約他周末見面,算是彌補(bǔ)之前不怎么成功的約會。也想趁這次機(jī)會告訴他我找到了一起出行的同伴。我甚至也訂好了周末餐廳的位置。
陳諾大我7歲,有穩(wěn)定的工作,一般我們約會的時候我是不用付錢的,不過要是逛街的時候看到了什么適合他的東西,也會買給他當(dāng)禮物。
我相信我們能一直走下去。
“什么時候的事?”
“一周前?!?/p>
他坐在我對面,平靜地說出這三個字,那天在酒吧里他匆匆跑去加班,原來是公司決定派他去國外工作。
“那你現(xiàn)在才告訴我?”
“我一直在和領(lǐng)導(dǎo)溝通啊,我說我不想去希望他們能換個人,可是上面說這事已經(jīng)定了,改不了。”
“你還說了什么?”我私心里十分希望他說因?yàn)槲摇?/p>
他沉默了。
我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要去多久?”
“兩年?!?/p>
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只有朋友知道,我本打算今年畢業(yè)以后,能帶他去見我父母,我也去見見他的。這樣一來,我又要多等兩年,也許是多隱瞞兩年。
“所以你今天不是來和我商量這件事的?!?/p>
“我是來和你商量的?!?/p>
“你明明是來通知我,告訴我你要走了,沒有商量的余地!”我一時沒辦法控制情緒,餐廳里有不少人看向我們。
他又一次和我道歉,希望我原諒他。
我堅(jiān)持不讓他送,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在路上有很多次我嘗試告訴自己,他能出國是好事,他也在為我們的未來而努力??擅看芜@種念頭都會消散,與其說生氣,失望反而更加契合現(xiàn)在的心情,被隱瞞了一些東西的時候內(nèi)心涌現(xiàn)出一種自己不值得信任的無力感。
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會,這個季節(jié),周圍只有石頭和枯木,少有人來。我也是在夏天偶爾來一兩次。長椅所在的地方,在六月初就會變成一條林蔭道,葉子的喘息吞吐著不屬于夏日的溫度,午后的陽光灼熱刺眼,也絲毫影響不到乘涼的人們。陳諾尤其喜歡這里。
不過現(xiàn)在,少了樹葉的遮擋,天空澄澈得有些陌生。太陽落下去的時候連著地平線一起染成了橘黃色,而幾片不知從哪里來的云像極了在這條橘色綢緞上灑上了墨。夕陽最后殘存的氣息穿過樹枝,在地上映出夸張的裂紋。
直到難以忍受落日后的寒冷,我才回了家。不久他發(fā)來晚安的消息,我又難過了一下,卻還是回復(fù)了他晚安。似乎我已經(jīng)疲憊不堪地接受了一切。
“你要留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了?!痹跈C(jī)場,我?guī)退砹艘幌聡?,緊緊抓著他的胳膊。
“我想著你,你想著我,不算是分開。”
我說不出話來,抱著他哭。
“我一回來就和你結(jié)婚,好不好?”
我伏在他肩上點(diǎn)頭,這時無論他說什么話都只會讓我哭得更厲害。
過了一會,他說他要過安檢了,我才稍稍松開一些,但還是抓緊他的手。
“進(jìn)去就給你打電話,一直到起飛前都不掛斷?!?/p>
“不要?!蔽业穆曇粢呀?jīng)啞了,“我不想覺得你走了?!?/p>
“這樣啊?!?/p>
“還是打一個吧?!蔽伊⒓锤目?,“讓我安心點(diǎn),起飛前落地后都要打。”
“好?!?/p>
“早點(diǎn)回來?!?/p>
“你一定要等著我啊?!?/p>
“放心吧我一大活人跑不了?!彼次也荒敲醇樱K于能笑出來。我還是補(bǔ)充了一句:“我等你?!?/p>
“你好好的?!?/p>
“你也是。”
陳諾離開的半年后,我們分手了。像大多數(shù)異地戀的結(jié)局一樣。我從來沒懷疑過他,不論是他說要去做飯,洗衣服或是打掃房間。他說他和一個不會做家務(wù)的男同事住在一起,盡量照顧一下別人。直到那次我清楚地在電話里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
“我回來了。”
那句話很清楚,也很自然。如同清晨的光照射到露水上一般,沒人看見它是怎么來,或是怎么消逝的??伤_實(shí)存在了。
那天掛掉電話,我想了很久。晚些時候,我讓出租車司機(jī)把我送到火車站,從那里步行穿過幾條街,有一條河,至今還不知道它的名字。這一年的四月尤其的冷,風(fēng)里只傳來干燥的泥土味。我又搭車來到教堂前的廣場,在太陽即將落下而路燈又沒亮起的這段時間,街道兩旁房屋的輪廓顯得格外清晰,鐘樓上的表盤發(fā)出了光,像極了黃昏里的月亮。
我記得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走過的路線,他陪我到家時我遲遲不愿上樓,不愿回到房間,不愿面對孤獨(dú)。
而我最終也回到了家,熄了燈,躺在床上,不知道該做些什么。盯著天花板望了一會,又獨(dú)自坐到了沙發(fā)上,一遍遍地回憶著我們經(jīng)歷過的一切。
我想到韓慕,這段時間我們少有聯(lián)系,好像曾經(jīng)的約定也被雙方忘記了。我給她打了電話,約她第二天出來。
“就連最后一場雪都化了。”她冷不丁說了一句。
“什么?”已經(jīng)是4月底了,北方的春季連雨都很少,最后一場雪也是一個多月以前了。endprint
“我們還有一個約定呢?!?/p>
我和她約在了第一次見面的酒吧,韓慕雖然已經(jīng)不是那里的員工,卻依然可以去到吧臺后面,她知道我喜歡喝的口味,所以調(diào)的酒好喝一些。
“約定啊……”我正要從她手里接過杯子。
“等一下?!彼咽挚s了回去?!凹颖鶈??”
我愣了一下。
“喂!”陳諾突然大聲叫我,把我嚇了一跳?!跋胧裁茨兀俊?/p>
“沒有,日常走神?!蔽覜]多想,就這樣回了一句。
“問了你三遍了,加冰嗎?”
“不加不加不加,今天幾號你不知道???”
“我就是要問啊,你讓我每次都問一下的?!?/p>
以前每次和陳諾出去,都要被問這個問題好幾遍,其實(shí)是我一時的玩笑話,可他竟然把這個習(xí)慣保持了好幾年。
一向以為自己心腸很硬的我,聽到這話時,突然哭了起來。所有的委屈好像都在一瞬間釋放了。那一刻我腦子里想了很多,我們認(rèn)識的那天,在一起的那天,第一次過情人節(jié)的那天,到他走,最后離開的那天,現(xiàn)在終于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不時想起他。我抱著韓慕,哭得一塌糊涂。她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知道這一句“加冰”會讓我這么不堪一擊。她也只好抱著我,一遍遍地說對不起。
許久我才冷靜下來,坐在沙發(fā)上的我?guī)е荒樀那敢?,低著頭不敢看她。
“對不起?!?/p>
“別這么說,這不是你的錯?!?/p>
“我覺得自己好沒用,除了哭和喝酒什么也不會?!?/p>
“我說了這不是你的錯,與你無關(guān)!”
“我覺得我除了麻煩你什么都干不了……”
“我想出去一陣?!彼驍嗔宋?。
“現(xiàn)在?去哪?”
“去沒有去過的地方,至少,跨過一片海吧……往東邊,最近就走?!?/p>
她停了一下,接著說:“我想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可以出去一趟,或許,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一起吧,還有個約定呢,不是嗎?”
我始終沉默不語。
“一起嗎?”她又問了我一遍。
“好,一起去?!?/p>
“往左,再往左,過了過了,往右……”
京都音羽山上的清水寺,算日本年輕的情侶們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地主神社的大殿前,有兩塊相距10米左右的占卜石,相傳,如果你能閉著眼睛從一塊石頭走到另一塊,心中所求便可如愿。于是很多高中生聚在這里,一對對情侶各自蒙上眼睛,從其中一塊那里出發(fā)。現(xiàn)在他們說,如果兩人能同時摸到10米開外的石頭,就會一輩子在一起。如果走的有偏差,旁邊的小伙伴提醒一兩句也是沒關(guān)系的。
我著實(shí)沒想到一個多月后韓慕會帶我來日本,她說小時候來過這里一次,一直念念不忘。今天終于又回到這里了。
身后傳來了一陣歡呼,男生把眼罩摘了下來,輕吻了女生的額頭。他們應(yīng)該是同時碰到石頭了。
“從半山腰俯瞰京都最好了,好多電影都來這里拍?!蔽疑磉叺呐又噶酥概赃叺挠^景臺。她叫夏末,是韓慕的朋友,前幾年來日本成了家,便很少回國,這次請她來給我們當(dāng)向?qū)А?/p>
我正伏在觀景臺的護(hù)欄上,望著山下的城市出神,突然聽見旁邊“咔嚓”一聲。
“天啊,別拍我!”看到韓慕手里的相機(jī),我立刻扭過頭去?!拔铱隙ê茔俱病!?/p>
“怎么會不好看?等我洗出來給你。”韓慕笑嘻嘻地說?!皩α??!彼o我一個眼罩,不知道她從哪弄來的。
“去試試?!彼业氖?。
“認(rèn)真的嗎?”
“當(dāng)然是認(rèn)真的,快來!”
我也聽不懂旁邊的游人說的是向左,還是向右,只記得那天我大概走到了石頭旁邊,伸手的時候,我的手腕搭在了她的胳膊上。
那天晚些,我們前往箱根。巴士穿過樹林的時候,霧氣很大,夏末告訴我們這是正常的現(xiàn)象,用不著擔(dān)心。黃昏來臨之際,她說能看見富士山了。我極力向遠(yuǎn)處望去,卻只是昏暗的一片。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山腳下,彌漫的霧氣使我們必須離得很近才能看清它,不同于從前的印象,我一向以為富士山是小巧玲瓏的,而現(xiàn)在卻如此的高大雄偉。我們?nèi)チ瞬贿h(yuǎn)處的一家旅店,安頓了一晚,準(zhǔn)備第二天上山。
古人丈量高度的方式著實(shí)有趣,夜晚開始爬山,直至手中的油燈燃盡才停下休息,從開始到休息的地方,算作一合目??煲形绲臅r候,車子行駛到五合目,再往上,便要徒步了。山上的風(fēng)很是涼爽,六月初旬,雖說山頂?shù)姆e雪還沒融化殆盡,那些白色卻也只有零星斑駁的形狀了。韓慕?jīng)]帶外套上來,為了抵御山風(fēng),不由得縮了縮身子,微微前傾著走。我只好草草拍了幾張照片,下山去了。后來韓慕告訴我,一路上我不時回頭,其實(shí)我并沒有意識到。
后來想想,我那天一直回頭的原因,應(yīng)該是出于一種反差。陌生的小鎮(zhèn),陌生的山,對著陌生的人群和天空,莫名的,竟比我那一個人的公寓溫暖得多。
“真好看?!?/p>
透過旅館頂樓溫泉旁的窗戶,箱根的景色尤其別致。太陽緩緩落下,富士山在一片金色里慢慢褪去它優(yōu)美的身姿,變得模糊不清,最終被黑夜淹沒了。正是這時我聽到韓慕說的話。
“是啊?!?/p>
“我從沒和喜歡的人出來旅游過。他們總有數(shù)不清的理由和沒完沒了的工作?!?/p>
“我也是?!蔽肄D(zhuǎn)過頭看著她,“我甚至以為,如果有一天我能看到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色,那也一定是我一個人?,F(xiàn)在看來,終于不是了?!?/p>
她起身向我走近,一片黑色的夜幕中,我們吻在一起。
“回房間吧?!蔽覍λf。
屋內(nèi)的燈光也不算亮,但足夠看清彼此。躺在床上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她的嘴唇貼著我的脖子,她也一定感受到,我的手正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我總覺得她的頭發(fā)沒有過去長了,但其實(shí)一點(diǎn)也沒有變。
“你喜歡過我嗎?”當(dāng)我意識到這句話是多愚蠢時,它已經(jīng)脫口而出了。endprint
“沒有?!彼卮鸬?。此時我們的臉還湊得很近。
“你會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p>
我輕聲笑了一下,本想掩蓋這尷尬又自作多情的獨(dú)白。她卻將我摟得更緊了。
“我喜歡你?!彼f。
“什么?”
“我喜歡你,不是過去,不是未來,而是現(xiàn)在這個時刻,我喜歡你?!?/p>
我雙臂環(huán)抱在她的腰上,又吻住了她。這個答案,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然后她也用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額頭,這樣我剛好可以感受到她呼吸和心跳帶來的起伏。
陽光剛好照亮窗沿的時候,我醒過來,再也睡不著了。韓慕靜靜地躺在邊上,我嗅到她散在枕上的頭發(fā)里殘存的溫泉湯的氣味,感到無比安心??粗欠浩饻貪櫻哪橗?,突然好想叫醒她,然后看著她深夜般漆黑的瞳孔里映照出我的身影。
我起身,停在玻璃窗前。旅店的樓層不高,視野卻格外好。清晨的陽光沒能驅(qū)散霧氣,但看見富士山身影的時候,街道和樓房對面的湖水也悄然明亮了起來,原來早已有了行人和船只。桌上的鬧鐘“咔嗒咔嗒”地響,我把它放進(jìn)抽屜里,生怕這聲音打擾了她。
我背后傳來一個聲音。
“橙子?!?/p>
我看向她時,韓慕也正極力張開眼睛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覺得,細(xì)長的睫毛包裹著的那雙黝黑的眸子有別于夜晚,更像是海底的顏色。
海洋深處,清清楚楚地映出我的身影。
我回到床上,和她擁吻在一起。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我也有問題要問你?!彼χf,“你有多喜歡我?”
“嗯……這樣說吧,春天,冰封的山澗融化的時候,小溪也開始重新流淌了。如果你恰巧在樹林里,看見重新匯聚的溪水,你開不開心?”
“當(dāng)然開心啊?!?/p>
“如果你又聽到那些沒融化的冰塊撞在巖石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裟???/p>
“更開心了!”
“那如果溪水和巖石激起了青苔的香氣,讓你聞到了呢?”
“那我肯定會特別特別開心!”
“我就是這么喜歡你?!?/p>
如今,我也時常會在夢里回到那個地方。箱根的一家旅店,六月份的某個清晨,在那里發(fā)生的一切都讓我對世界充滿了美好的感激。直至今天,在我腦海中沒有變過的只有兩個場景:深夜酒吧里擦著杯子的姑娘,清晨旅店里愛人翦水的雙眸。
去樓下便利店的路上,遇見了夏末,我同她抽了支煙。其間,我問道:“你覺得,喜歡上一個人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
“這樣啊?!?/p>
“不過,我在家的時候,時常做噩夢?!?/p>
“噩夢?”
“嗯,通常驚醒的時候,臉上毫無血色。這時我丈夫也會醒,我就立刻把臉藏進(jìn)他懷里。倒不是因?yàn)楹ε?,只是在想,如果用這樣驚恐的眼神注視著他,該有多失禮啊?!?/p>
像以前一樣,我對未來的期許里又添加了一個人,可這個人也離我而去了,而且比我想象的更快一些。
回國以后,韓慕去了另一個城市,我也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過她。一天晚上,我散步時路過一家酒館,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是在這里相識的。就像一個磁場,無論我朝哪里走,都會接近這個地方。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想著韓慕是不是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我推門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中年男人在吧臺后面打理著,我認(rèn)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見過一面。他抬頭看見我,遲疑了一下,問道:
“你是程澄嗎?”
“你記得我?”
“不記得,不過照片上是你,還有你的一封信?!?/p>
他遞給我一個信封和一張照片,照片中,正是在京都音羽山上望著遠(yuǎn)處發(fā)呆的我。
親愛的澄,我知道你很難理解我,可能也不會原諒我。不過我必須要這么做。所有的事情,百轉(zhuǎn)千回,終歸原點(diǎn),就像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回到這個酒館,看到這封信。我不想讓我們之間也這樣,回到那時,像從來沒見過,生命中不曾有彼此的痕跡。我很慶幸現(xiàn)在就做出了決定,而不是拖得更久。你一定會說我殘忍,我也沒有辦法反駁。但事實(shí)如此,我們無法走完一生。和喜歡的一切在一起,只是童話書里的玩笑,若是人人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也就不會有童話了。同你生命交匯的這段時間,如同照射在富士山上的陽光,在寒冷的生命里透露出無窮的溫暖。我很抱歉沒能讓你在那多逗留些時間。我記得從五合目下來的時候,你不時回頭看向那里。以后再有機(jī)會,和愛人再去一次吧。從今往后,我會為了你好好地生活下去,相信我,我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你以后能更好地生活。
慕
原來,當(dāng)我看到這間酒館,我僅僅用目光就走了進(jìn)來,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辦法輕易找出逃出去的路了。
離開時已是深夜,冷清清的馬路上看不到別人的身影。我抬頭向夜空看去,突然沒來由地亮起一盞路燈,掩蓋了眾星的顏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