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火車上普通的中國人

王福春

我是鐵路運(yùn)輸系統(tǒng)的一名自由攝影人，早年畢業(yè)于鐵路機(jī)車司機(jī)學(xué)校，參加工作后，曾在列車上做過檢車員工作，對鐵路有著特殊的感情。從事攝影工作后，我的鏡頭一直沒有離開過鐵路，留下了許多人生旅途的印記。

最令我難以忘懷的是在開往南寧的列車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滿身汗泥，倚在車門頭，站著就睡著了。我看著這小女孩足足有五六分鐘，我不能給她幫助，心里十分難受和自責(zé)。就在快門釋放的一瞬間，我的心被刺痛了，憶起了自己苦難的童年……

1995 年7 月，列車停在了西寧站臺上，一位年輕軍人領(lǐng)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送站，小女孩哭喊著，死活要跟媽媽去，原來出乘的列車員是她媽媽。列車終于啟動了，那小女孩呼喚媽媽的聲音隨著列車的遠(yuǎn)去，被列車的轟鳴聲給淹沒了，那列車員媽媽不停地?fù)]手。透過車窗，在陽光照射下，我分明看見了列車員眼里閃動著晶瑩的淚花，我被感動了。這就是母親，一個普通的列車員母親。

我躺在臥鋪上怎么也睡不著，孩子滿臉流淚的可憐相不時浮現(xiàn)在眼前，那撕心裂肺般呼喚媽媽的聲音，一直響在耳畔，使我想起了自己三歲那年失去母親，五歲那年失去父親。那時還沒有記憶，想象中比她哭得還厲害。到現(xiàn)在我也記不清母親父親長得什么樣子。打我記事起，是嫂子帶著我，她像對自己孩子一樣把我拉扯大。是姐弟之情，還是母親之愛？我說不清楚?？墒?，我深深地懂得，正是這種愛，彌補(bǔ)了我心中的傷痕。

很多人坐火車不習(xí)慣，睡不著覺，而我正相反。這些年總在外面跑，平均每年乘車上百次，也許習(xí)慣了這種環(huán)境。一次，我睡在中鋪，睡到半夜正香時，被下鋪一位老太太叫醒，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一問才知道，原來我的呼嚕聲太大了，影響了大家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老太太說，她一夜沒合眼，我聽了這話，心里這個不好意思，趕緊說：“對不起！”

1998 年4 月，我隨李振盛老師去齊齊哈爾，采訪三十多年前滿身戴著毛主席像章的解放軍戰(zhàn)士王國祥。在返回的列車上，我與《江城晚報》記者小車同行。上車后，一回頭看見了身著黃色袈裟的年長和尚正手持車票找鋪位，找到鋪位后我們坐到了一起。在交談中，得知他是普陀寺九十二歲的老方丈，前來齊齊哈爾寺院看望他一百多歲的師父。我看小車和他談得很親熱，我拿起相機(jī)拍了起來。突然，小車說：“您老人家給我看看病唄?！崩戏秸烧f：“你有什么病？紅光滿面的?！闭f完站了起來，順手從褲兜里掏出一副潔白的線手套，戴在手上，順勢將左手兩指托住小車的手腕，右手兩指按住脈穴，號起脈來。這時，看我手持相機(jī)，他順口說：“別照??！”我聽后沒做任何反應(yīng)，下意識地舉起相機(jī)，就在我迅速調(diào)焦的一瞬間，與他一雙明亮的眼神重合了，留住了這一難得的鏡頭。

那明亮的眼神，那潔白的手套，那圣潔的心靈，那佛家的慈悲，那男女授受不親的規(guī)矩……都融入了這一瞬間。

我沒能尊重他老人家，心里很愧疚。有時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該怎樣才對。攝影這行當(dāng)是帶有侵犯性的。有些鏡頭可遇不可求，像這樣的鏡頭，恐怕今后不會再遇上了。

1999 年5 月23 日，我剛從澳門采訪歸來，興奮還沒有消除，又在廣州登上了九龍到上海的100 次旅游列車。經(jīng)過一夜的旅途，我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起來，習(xí)慣性地背上我的小徠卡相機(jī)，到車廂里轉(zhuǎn)轉(zhuǎn)。當(dāng)我來到10 號車廂時，眼睛頓時一亮，一群穿紫紅色袈裟的喇嘛興高采烈地望著窗外的景色，有說有笑，于是我拿出相機(jī)就拍。就在這時，一個臉圓圓的胖乎乎的年輕喇嘛笑著對我說：“嗨！好面熟??！”我也覺得他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我隨后問：“你們是哪個寺院的？”“我們是拉卜楞寺的。”我一下想起來了，我曾四次去甘南。于是我們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感情一下拉近了。我提議為他拍照，他高興地向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正要按快門時，他從懷里掏出一條金黃色的哈達(dá)，兩手高高地擎起向我獻(xiàn)上。我心里一陣激動，同時按下快門。

在列車上拍片，既要克服光照低、列車晃動的不利因素，又要排除列車工作人員的誤解；既要忍受個別旅客的刁難，又要忍饑耐渴抗高溫不怕疲勞。1995 年盛夏，列車通過“火爐”武漢時，車廂里溫度高達(dá)四十多度，旅客嚴(yán)重超員，人挨人，人擠人，寸步難行。熱得我渾身是汗，頭發(fā)跟水洗過一樣，T 恤衫全部濕透，必須到餐車要鹽面沖水喝補(bǔ)充鹽分。紅色T 恤衫干后結(jié)成一層白花花的鹽堿，我真想留作紀(jì)念，由于隨行衣服帶得少，只好洗掉。那次終因流汗過多，加上一路過度疲勞而虛脫暈過去。

1991 年，一趟哈爾濱到上海的列車超員兩倍多，座席底下、行李架上、廁所里、過道里擠滿了人，我夾在人群里，擠也擠不過去，想出來也出不來，卡在中間一動不能動，趁列車來個緊急制動，好不容易才擠出人群。我要到另一節(jié)車廂去，只能下車走，可我還沒走到那節(jié)車廂的車廂門時，車就開了。我趕緊跑兩步，順手抓住車門欄桿把手。列車在站內(nèi)運(yùn)行時速度還很低，身體還能保持垂直，等到出站后，車速快了，我的身體開始傾斜飄起來了。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車門“咔啦”一聲打開了，列車員和幾名旅客把我拽上車。我坐在地上呼呼喘著粗氣，蒼白的臉上淌著虛汗，十多分鐘站不起來。到現(xiàn)在我也記不清那是什么站，一想起這些，心里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很多人說我可以不上，乘下趟車走，我說不上不行呵！我的攝影包在車上，里面有鏡頭膠卷等好多用品。那是我攝影人生中刻苦銘心的最危險的經(jīng)歷。

常有朋友問我：“你在列車上拍片，遇到過麻煩沒有？”我只是笑笑，這種笑其實(shí)是一種苦笑，其背后有一種難言的痛楚。

車長最忌拍片，生怕我給曝光什么。有時車長很客氣地給我讓到軟臥車上，又是倒茶、又是敬煙，到點(diǎn)叫我到餐車用餐，其實(shí)是把我軟禁起來。我背著相機(jī)到車?yán)锎畞泶?，車長不解地說：“給你軟臥，你不休息，到車廂里串什么？”他哪能理解我呀！有時為了解除車長的顧慮，我將拍好的照片和發(fā)表照片的報紙雜志給他們看，一再解釋，我拍的是旅客生活，與車長無關(guān)。有時，我為了不打攪車長，下了這趟車，又上那趟車，在車廂里擠來擠去，拍來拍去，好多鏡頭都是這樣拍的。

常言說：“不怕賊偷，就怕賊瞅?！蔽以谲噹镆淮未未畞泶ィ劬Σ粫r地在搜索，有些旅客警覺性很高，提防我，暗地里通報乘警，警察審查我，看我的證件，弄得我哭笑不得。還有一次，我在車上被人誤解，不由分說，被人奪走了相機(jī)，列車長、乘警都不向著我說話，弄得我有理也說不清。

我從小喜歡畫畫，夢想當(dāng)畫家，憑著我這點(diǎn)天分，一直從事美術(shù)宣傳工作，到了不惑之年，一不留神，掉進(jìn)了攝影圈里，真有一種誤入歧途和上賊船的感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能往前跑，一條道跑到黑。

我這人生來頭腦簡單，屬于真正的東北人，幾句好話下來能把心掏給人家。我覺得做人和做事是一樣的，做不好人，同樣也做不好事。愛說實(shí)話，傷了不少人。我愛人常勸我學(xué)著會說點(diǎn)話，我深知教的曲唱不得，一想這把年紀(jì)了，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真是江山難改，秉性難移。

回想起這么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過來了，是苦是甜我說不清楚，總覺得在攝影上感情投資太大，付出太多。我曾兩次摔成肋骨骨折，三九天掉進(jìn)冰冷的松花江，坐汽車扎進(jìn)興凱湖，又不小心滑倒將左腿脛骨摔成骨折，順勢掉進(jìn)無底的鏡泊湖，若不是影友長江和女兒把我救上岸邊，恐怕早就沒了性命。別人說我多次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能沾了我的名字的光，有福氣。但令我欣慰的是攝影回報了我，不是金牌，也不是金錢，而是攝影給我的生活增添了無窮的樂趣，給我的家庭帶來了無盡的歡樂。攝影成了我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使我這顆掛滿傷痕的心，得到了一絲甜甜的慰藉。

（田樹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火車上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