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靜
童年,就像幕布前的那場社戲,似乎永遠也演不完,越劇或者滬劇。驀然回首,卻驚覺戲已散場,人已走空,我還愣愣地站在那一排排長凳后面。童年,就像那遙遠的、刺眼的白光閃過的影像片段,知了的叫聲從前到現(xiàn)在,真的說的是同一些話嗎?歲歲年年,花畢竟也不同了。
小時候在村里,我是遠近聞名的貪吃,被稱為“吃心”。心,是心心念念的心吧。那畢竟是物資匱乏的年代。但我媽總說,我沒少吃。我二年級開始,外公到青浦房產(chǎn)經(jīng)營公司去看門崗了。他一兩個禮拜回家一次,總要帶好吃的給我和姐姐。他一定知道,家里有一只翹首盼望的吃心。——姐姐是不怎么饞的。最多的是蜜餞,也許是甜半話李,用黃色紙袋裝著,滿滿一袋,恐怕有一斤。外公說:大家一人一半吧!你和姐姐兩個。我眼睛一骨碌:不行!外公常常笑呵呵地強調(diào):姐姐是孫女,你是外孫,“外生”,勿是“里生”!這讓一個錙銖必較的吃貨時刻保持警惕:外公偏心怎么辦!錙銖必較,這個詞用在這里是非常精準的——我嚴正要求,用秤來稱。就是那種有秤砣的,老式的一桿秤。我嚴正聲明,必須精確地,一分為二。多年以后外公說起來還哈哈大笑:這只大頭妖三,話梅哦要用等盤秤稱的!外公拗不過我。
后來呢?我很快把自己那精確的一半吃完了,開始默默地把手伸進了姐姐還沒怎么動的那一袋。姐姐好像沒發(fā)現(xiàn),并沒有拉警報似的叫起來。她甚至沒有笑瞇瞇地跟我說:你吃我的吧,沒關(guān)系。
阿姨半捂著嘴嚯嚯嚯:吃完了么,吃姐姐的?!暗缺P秤”的笑話她沒有忘記,從外公那里傳承了過來,時不時笑一番。我媽補充:姐姐不響的。
姐姐比我大兩歲。
小學(xué)的暑假無處可去,就到外公看門的地方住一兩個禮拜。那是在青浦城中西路,百貨大樓往西不多遠。每到整點,就能聽到百貨大樓的鐘聲,遼遠而又清晰。每次只能去一個孩子,因為外公的床就在門衛(wèi)室里間,只有一米二,只能睡兩個人。外公用的蚊帳好像是粗麻,乳黃色的,不像別家的是純白色還有一個個小孔,那個熱呀,密不透風(fēng)。我怕熱,外公不怕,外公最怕蚊子咬。他輕撫著自己皮包骨的手臂說:我的血蚊子喜歡的!你看阿大,肉也沒有了!喜歡搗鼓各種“機關(guān)”的外公又巧妙地把一盞小電風(fēng)扇安裝在了蚊帳頂上。每天早晨醒來,外公已經(jīng)給我買來了小籠生煎,而他自己只吃大餅油條。
吃完晚飯,外公就帶我去散步,走到百貨大樓的拐角,再一直往南,直到南門。風(fēng)景我忘記了,只記得夏日的晚風(fēng),和街角的雜貨店。一根冰棍纏住了我的腳步。外公掏錢給我買了,我欣喜地嘬著,慢慢往回走。
到底有多好吃呢,這根粉紫色半透明的細圓柱形冰棍?其后二十年洶涌而來的美味像潮汐,層層來又去,沖淡了記憶的味覺,我已無法準確描述。用舌頭舔一舔冰棍外皮,涼絲絲的感覺沁入心扉,嘬得慢來不及就要淌下來清涼涼的水。晚風(fēng)還沒有住,夏天的傍晚還沒有結(jié)束,就只剩一根瘦瘦的木棍。沒了,還要吃!還要延續(xù)這快活美妙感覺!吃的時候,能專注于一個美好世界,巨大的幸福像巨大的肥皂泡,包裹了一個無知無憂的兒童的身心。只有甜,沒有苦。沒辦法,外公只好牽我回去,再買一根。——沒了?阿大!沒了。
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買了四根。
記憶就此中斷了。不記得是怎么走回去的。
后來,外公是這樣說起的:呵呵呵,這只大頭妖三,棒冰要買四回哪呀!吃完茲又要回轉(zhuǎn)去,吃完茲又要回轉(zhuǎn)去!
我再沒有吃過這個品種的冰棍。那只是夏日晚風(fēng)里一個粉紫色的夢。
有時候傍晚外公還會帶我去實驗中學(xué)那里的兒童樂園。那時候的房子不值錢,公司里有個員工和外公關(guān)系很好,他家就在樓上,對門還有一套70多平的毛坯房空著,就給外公住了。房子敞亮朝南,一切都顯得新鮮。我踢著五顏六色、毛長長的毽子,有時候毽子一下子飛到冰箱上頭去了。我“突”地站在桌上,咦,外公曬的一瓶泥鰍干就擱在上頭。
明晃晃的暑假。
剩余的暑假,我和姐姐就在堂屋的席子上、榻子上廝混,說不清什么時候睡了,又鬧不準什么時候醒了,總是一人有一碗淘茶飯吃,配上舅舅炒的雪菜毛豆,鮮,脆,不二的美味。
到現(xiàn)在,還是很喜歡吊扇在空氣里嘩啦嘩啦的聲音,不覺得煩,那就是我記憶里的夏天。販子的水泥船滿載著一船艙的綠皮西瓜來了,還記得它吃水很深,河水幾乎將要漫進邊沿。水泥船在河面輕微晃悠,西瓜五毛錢一斤。等船靠在河岸邊,爸爸就會買幾百斤,一個個西瓜在堂屋的地上站著。每到午后,就去挑一個,切開。我印象中,是沒有人不愛吃西瓜的,男女老少都吃得汁水飛濺一抹嘴才叫過癮?,F(xiàn)在我偶爾在初夏天還不太熱的時候買西瓜回去,爸爸卻說:西瓜有什么好吃的。那以前怎么都吃的?那是下田干活,熱。
也有毫無道理的怪癖,看見番茄拌糖就奓毛。想象那個味道,番茄完美的酸甜上居然強行加了一堆白砂糖,為嗓子眼感到尷尬。不過外公總是喜歡拿了搪瓷洋盆腌一盆放在床頭桌上,笑呵呵地問我:吃 ?我總是皺鼻表示嫌棄:誰會喜歡加了糖的?
當時嘗一嘗就好了。
很多年以后,終于有人說,“生命短如暑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