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沫
Chapter1
清晨5點,城市還被深藍色的迷霧所籠罩,陽光滲透水汽,發(fā)出微弱的光芒。
蘇向陽推開門的那個瞬間,厚重的水杯從吧臺的里層直直地摔了出來,林知夏偏過腦袋,卻沒有移開腳步,伴隨玻璃撞擊在肩膀的悶響的是一個女人充滿怨恨的聲音:“林知夏,你給我滾,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聲音由強至弱,又逐漸消失,女人好似失去所有氣力,轉(zhuǎn)身離開了后臺。
狹小的空間沉默著,早起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自門口路過,老舊三輪車發(fā)出銹跡斑斑的動靜。林知夏蹲下身體,撿起地上散成一片的玻璃渣,尖銳的邊緣刮過木制的地板,留下明顯的痕跡。木門被輕輕掩上,溫熱的觸感隨之傳來,蘇向陽握住林知夏的手腕,將她自地上拉起,他熟練地從角落找出急救箱,小心地將酒精擦上劃傷的傷口。
他將創(chuàng)口貼敷上指尖,抬起頭安慰道:“你別在意她說的話,你知道的,她向來是在胡說?!?/p>
林知夏卻搖了搖頭,語氣不無苦澀:“可是蘇向陽,我知道的,她有多討厭我。”
蘇向陽就這樣看著她站起身,漸漸走進吧臺的里層,他站在原地小聲地回答:“知夏,她不討厭你的,從未討厭過?!?/p>
天邊緩慢地亮了起來,仿佛發(fā)倦的藍。
Chapter2
“空白”,是林知夏兼職的一家咖啡屋的名字。雖說是咖啡屋,屋內(nèi)卻長年散發(fā)著松節(jié)油的味道,幾十平米的小房間,大部分的區(qū)域被劃分出去給附近的美院學生繪畫,留下小小的吧臺制作甜品和飲品。
開學伊始,蘇向陽因為躲雨跑進了這家店鋪,沒想到,他反被掛滿油畫作品的室內(nèi)所吸引,經(jīng)不住誘惑地靠近再靠近,剛觸及油畫的紙面,生來就擁有的通感能力也隨之作用。
蘇向陽看見面色朗潤的少年低下頭親吻女孩的額角,而女孩抬起頭,她的眼里仿佛綴滿了無數(shù)星辰,隨后他聽見她的回答,她說:“好?!?/p>
“對不起,我們店里是禁止接觸墻壁上的油畫的?!睕霰〉穆曇魪奶K向陽的側(cè)邊響起,他的思路一斷,畫面戛然而止。
蘇向陽轉(zhuǎn)過頭,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是他剛剛經(jīng)過通感效應(yīng)下看見的女孩。他退了一步,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p>
林知夏搖搖頭,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而說道:“我看這個雨一時半會是不會停的,我可以借你把傘讓你離開。”見男生一臉疑惑的神情,她指了指他抓在手上的禮堂入場券,接著說:“這個教授的繪畫欣賞課程非常有名,你應(yīng)該不希望錯過吧?”
“啊,我差點忘記這個事情了。”蘇向陽一下子緊張起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從吧臺內(nèi)遞出來的折疊傘,再三道謝后沖進了雨簾。門口的鈴鐺清脆地響了一聲,又漸漸關(guān)上,林知夏看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末尾處,又回過身看向掛在墻面上的畫作,臉上的表情琢磨不透。
許久,她才緩慢地撫上畫卷,喃喃地喚了一聲,許涼。
夏天慢慢過去,蘇向陽因為借傘這件事,理所當然地與林知夏熟識起來。他自顧自地幫忙店里的大小事務(wù),借口感謝。他還時常圍著圍裙,拿著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掛在墻上的每一幅畫作,窺探著能引發(fā)通感效應(yīng)的作品背后暗藏的故事。
而那些故事被凝結(jié)成了色彩分明的線條,散著深深淺淺的痕跡,或溫情,或傷感??蓪τ谔K向陽來說,最值得他注意的仍是掛在最角落的幾幅作品,他無數(shù)次地想靠近,卻總是被打斷。
林知夏掛著疏遠的微笑,提醒他:“那個角落我自己打掃就好了,謝謝你?!?/p>
于是,蘇向陽放下手里的擦洗用具,說:“好的。”
Chapter3
在閑暇的時候,蘇向陽會站在咖啡屋的窗戶邊,熟練地架起畫架,描繪肖像。每每這時,女人就會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裝做是在警惕林知夏來回走動的樣子,發(fā)現(xiàn)對方凝視過來的視線,她就壓低聲音說:“小涼乖,你一定要離林知夏遠一點?!?/p>
隨后,她從身后拿出還未完成的圍巾,作勢要圍上蘇向陽的脖子。蘇向陽一愣,抬手就抓住了柔軟的布料,眨眼間,女人已神經(jīng)質(zhì)般站起身跑開。
蘊含著厚重情感的記憶順著指尖涌進蘇向陽的腦海,他怔在原地,看見穿著單薄衣褲的筆挺少年用力推開女孩后飛離地面的場景,他聽見周遭失聲的哭泣和尖叫。他轉(zhuǎn)頭,卻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她被推倒在地,臉俯在手掌心里,眼淚從指縫中不斷涌出。
心思明了,只有痛惜,沒有怨恨。
畫面再一次戛然而止,清脆的碎裂聲從吧臺里傳出來,女人的語氣狠決,她說:“林知夏,你怎么還不滾……”
放在吧臺內(nèi)的速寫本被一張一張撕碎,丟棄在地面,女人打翻水杯,澆濕了一地的紙屑。
林知夏就站在離她最近的位置,不偏也不躲,許久后,她才輕聲地開口:“你這樣要嚇壞客人的?!?/p>
女人聞聲怔住,又是突然地沖上前推了女孩一把,捂著臉從側(cè)門離開了。
蘇向陽從屋內(nèi)的一側(cè)走過來,彎下腰整理滿地的狼藉,林知夏則從他手中接過濕答答的殘骸丟進了垃圾桶。在她沒有看見的位置,蘇向陽將最后一張碎片握在掌心藏在了身后,他細細巡視著女孩臉上的神情,試圖找出令他疑惑的真相。
在他眼前浮現(xiàn)的林知夏尚是蒼白瘦弱的少女,神色寡淡而冷漠。她被眾人稱為天才少女,卻在多彩的稱贊中活成了單調(diào),而許涼就這樣帶著光與色彩進入她的世界。他會帶她逃開沉悶的練習課,只為尋找一朵花的美好,他也會在她惶惶不安哭泣的時候,給予擁抱,最后,他在黃昏的路口,輕輕親吻她的額角,告訴她:“我喜歡你?!?/p>
那是林知夏17歲那年,收到的滿滿悸動。她在畫卷的不起眼處寫下許涼的名字,一筆一劃。
蘇向陽將碎片展開攤在自己的面前,上面“許涼”二字早已被泡得模糊。他低聲地開口:“林知夏,你能丟棄這些紙張,但你什么時候才能丟下陰霾呢?”
無人應(yīng)答。
Chapter4
蘇向陽來“空白”的次數(shù)越發(fā)頻繁,店內(nèi)的流言也越傳越多,大抵不過是男生對女生的一見鐘情、熱烈追求等等。
于是,喜歡蘇向陽的同校女生便跑來咖啡屋,將林知夏攔在了過道里。她說:“我知道你曾經(jīng)是那樣耀眼的人,未來也絕不會平庸。既然你不會停留在這,那你能不能將蘇向陽讓給我?”
林知夏站在原地不動,語氣平平地回復她:“這樣的事情,你不是應(yīng)該直接與他說嗎?這又由不得我說了算?!?/p>
女生低下頭沉默,她身邊的同伴卻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叫嚷著羞辱的詞匯將她推搡至墻角,墻上的作品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撞擊掉落在地,林知夏還沒有來得及阻止,只聽“咔”的一聲,油畫布框被她們踩得斷裂。
林知夏反手擋開她們,急急地想要護住上面的內(nèi)容,下一秒又被用力地推倒在地面。身側(cè)帶來一陣風,木制的毛衣針隨之落下,女生們被猛地沖出來的女人嚇了一跳,如鳥獸般四下散開。
附近居民都知道,咖啡屋的女主人是個怪人,情緒不定。身為附近美院的學生,她們自然也聽說這樣的傳言,不敢與之抗衡。
女人轉(zhuǎn)過身面對林知夏,仍是那樣尖利的語氣:“我說過了,林知夏,你根本不應(yīng)該待在這個地方,這里不適合你,你快點走吧……”
當蘇向陽氣喘吁吁地跑到店門口時,所有的顧客正莽撞地跑出來。林知夏僵著身體,看著空無一人的過道,手肘上有一塊明顯的紅痕,男生幾個快步跑到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彎下腰,想要撿起地上的布框。
“別碰它?!绷种拈_口。
蘇向陽伸出的手指剛觸及畫卷,又緩慢收回,他盯著被踩碎后翻折散開的布框,低聲說:“對不起?!?/p>
布框上層層地鋪著好幾幅作品,它們被細致地掩藏在最上面的一幅作品之下。眼睛,手指,背影,側(cè)臉……拼湊起來的樣子,赫然是黃昏下的少年。
“這個人……是許涼吧?”蘇向陽問道。
聽見提問,林知夏仿佛被圍堵的困獸,豎起了渾身尖刺,冷聲回答:“這與你無關(guān)。”
蘇向陽一愣,直起了身,又是一句:“對不起?!睘樗鶐淼倪^失以及即將說出口的唐突。
身為異能者的后代,他擁有看見人們制作一件作品當時心境的能力,別人稱之為通感。換句話說,縱然只是一瞬間,他仍能從畫卷上看見畫面,一點一滴全是她與許涼的樣子。
于是他說:“林知夏,許涼早已離開,你又要活在這份回憶里多久呢?”
于是他說:“林知夏,你不放過自己,那么又怎么能向前走呢?”
林知夏冷下了全部神色,又是相同的一句:“蘇向陽,這與你無關(guān)。”
眼淚掉在地上,濺起片片水花。
Chapter5
空氣沉默著,林知夏也沉默著。
室內(nèi)的電視機仍在低聲地播放新聞,為即將到來的青少年油畫大賽做預(yù)熱。當說到去年金獎得主時,林知夏崩潰地尖叫出聲。
蘇向陽將成堆的舊報紙自背包中拿出放在了桌面上,他說:“林知夏,你要將你的天賦補償?shù)绞裁磿r候?”
報紙的封面用大字寫著:參賽少年車禍身亡,無緣頒獎典禮。
天才油畫少女無故休學,下落不明。
……
林知夏蒼白著臉,任由耳邊的新聞聲與面前的文字報道交替刺激她回憶過往。
在參加比賽頒獎儀式的當天,她因一點小事與許涼爭吵,不管不顧地沖過了馬路,未料到的車禍發(fā)生,后果再也無法挽回。
一個月后,林知夏辦理了休學,與照顧自己多年的院長告別,找到回到家鄉(xiāng)的許涼母親,補償她自以為犯下的過錯。
天色漸漸暗下來,街上的路燈依序亮起,從墻壁上的狹小窗口透進微光,照在吧臺的桌腳,顯露出一幅又一幅成排的油畫布框。
“所以林知夏,就這樣放棄,你甘心嗎?破而后立,只要你愿意向前走?!?/p>
許母從過道走出來,第一次柔軟了語氣,她說:“我以為我討厭你你就會離開,可你太過倔強,讓自己這樣委屈。”
織了許久的圍巾終于完工,許母將它小心地圍上林知夏的脖頸,輕輕擁抱了她:“回去吧孩子,我從未怪過你,真的?!?/p>
林知夏的眼淚迅速落在她的肩膀上,帶著終于釋懷的嗚咽。
Chapter6
幾天后,林知夏收拾了自己的物品離開,約定了以后仍會回來探望。
蘇向陽送她去車站,與她告別。女孩帶著愧疚而來,又帶著新生而去,她或許再也不會知道,蘇向陽是如何帶著欣喜初識,又如何帶著遺憾離別。
他在畫室畫了許多肖像,唯她的一幅取名為《追光者》。也正是因為這幅畫,才讓那些女生們有了前來叫囂的緣由。
這些未曾說出口的秘密,凝成了心事,留給他一人知曉便好。
林知夏,這余生,愿你被時光溫柔以待,留有軟肋,再不需逞強,不需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