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國情侶的詩和遠方：從京城精英到云南“山民”

陽光

李旸是跨國公司律師，國際環(huán)保組織高管；樂安東是北京外國語大學荷蘭語教授、音樂家、畫家。二人有著超高的城市生存能力，但他們卻到云南大山深處的景頗族村寨做了山民。他們?yōu)楹我p雙遠離城市，扎根深山？在這特立獨行的選擇背后，有怎樣的情懷？他們的詩意和遠方，會一直浪漫嗎？

荷蘭教授遇見北京姑娘一眼認定你

2007年金秋十月，北京朝陽公園內(nèi)正舉辦一場中國與荷蘭的文化交流活動，一個矯小的女孩對著臺下數(shù)百名觀眾，不疾不徐地演講著。她就是時年25歲的北京女孩李旸，世界自然基金地（WWF）的中國區(qū)品牌經(jīng)理兼媒體官。李旸渾然不知，不遠處有個金發(fā)碧眼的“歪果仁”，已經(jīng)盯著她看了很久。

李旸1982年出生于北京，是個準“學霸”，爸媽都是北京燕山石化的工程師。2004年，她畢業(yè)于北京外交學院國際法系，希望成為一名人權或環(huán)境律師，卻陰差陽錯地到跨國公司當了律師，月薪數(shù)萬?？沙磐砦宓墓ぷ鳎屗芸焓チ思で?。2006年，她直接裸辭。后來，她偶然接觸到世界自然基金會，開始做志愿者。是金子總會發(fā)光，她很快變成基金會公關傳播部門的媒體官，再后來，她又成為了美國自然資源保護委員會的傳播總監(jiān)。

作為行色匆匆的“空中飛人”李旸身邊追求者眾多，她卻獨來獨往“目中無人”。直到這次在北京朝陽公園，她遇見了白馬王子——樂安東。

當天，樂安東到朝陽公園看望他當志愿者的學生，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正真情實感演講的李旸，頓時被吸引。等活動結束，李旸正要離開時，樂安東決定鼓起勇氣打招呼。“嗨，你好……”樂安東身高1.9米，一頭金黃“泡面”頭發(fā)，留著長胡子，看起來有點邋遢。外國男人，李旸見多了，不過眼前這個大個子，北京話倒是說得挺溜的，李旸禮貌地回了句“你好”，結果樂安東就開始眉飛色舞地給李旸講云南景頗族的故事……

“這人也是絕了，我跟你第一次見面誒！”李旸心想。她沒空搭理他，最后，樂安東只好知趣地結束了談話?？刹灰粫海峙芑貋斫粨Q名片。李旸被他逗樂了，對樂安東有了深刻印象。

很快，李旸就收到了樂安東發(fā)來的郵件，請她去看他的畫展。兩人再次相見，是在樂安東位于北外的家。一進門，李旸就驚呆了，這是一個北外教授的家嗎？客廳、臥室、廚房、吧臺上，到處是已完成和未完成的畫，貝斯、架子鼓占據(jù)了房間的中心……一個字，亂。

但當樂安東彈起貝斯，和她聊起音樂、繪畫、人生、理想時，李旸發(fā)現(xiàn)，兩人竟有著相似的人生信條。聊天過程中，樂安東告訴李旸，他1964年出生在荷蘭，在萊頓大學讀書時，便對漢語中的滇藏語感興趣。1991年，27歲的樂安東只身一人從荷蘭來到了云南德宏的景頗山寨，沒手機、沒地圖，他用雙腳走過一個又一個寨子，深入開展語言文化搜集和記錄，把當?shù)乜诳谙鄠鞯妮d瓦語，寫成了長達1700頁的《載瓦語法和詞典》。聽他說完，李旸對他刮目相看了幾分。

那天，樂安東給李旸做了吃的，兩人盤坐在一堆畫中間，第一起吃飯，最后樂安東對李旸說：“如果有機會，我要帶你去看云南德宏景頗族的孩子們……”

愛情如星火燎原。一星期后，李旸對家人說自己要結婚，和一個認識幾天的老外，家人不接受這個與女兒年齡相差18歲的洋女婿。后來，樂安東用流利的中文、極好的修養(yǎng)，打動了李旸的家人。2008年10月，樂安東終于迎娶了北京姑娘李旸。

離開北京到山寨 被愛情忽悠的甜蜜下場

婚后，李旸還在國貿(mào)上班，而樂安東繼續(xù)在北外任教。一個京城白領，一個書齋教授，生活本可一直從容靜好下去，但卻在2009年發(fā)生了轉折——

2009年，樂安東帶李旸去云南景頗山寨看那里的孩子。那是李旸第一次走進景頗族人的世界。寨子里沒有高樓，一眼望去，都是低矮的竹樓。寨子里的人見到樂安東，像見到外出歸來的兒子一樣親切；有幾個孩子，摘來芒果和波羅蜜，躡手躡腳地放在李旸身后。這些，對于李旸來說太新奇了。

幾天后，他們回京了，而李旸的心卻似乎沒被帶回，樂安東也時常津津樂道地跟她提起寨子里的人和事。一天，李旸脫口而出，說：“既然你那么想念德宏，不如我們就去那里吧?！睒钒矕|驚訝極了，但他知道，喜歡一個地方和在那里生活，是完全不同的體驗。他決定先試一段時間。

假期里，樂安東帶著李旸在西山鄉(xiāng)營盤小學支教。盡管對這里的生活充滿了熱情，但簡陋的生活條件，一開始仍令李旸很不適應。他們的宿舍，就是教學樓一樓樓梯旁的空教室。沒有柔軟的大床，沒有現(xiàn)代化的電器，沒有汽車，每周一次去采買生活物資，他們要坐拖拉機突突進城，下雨天房子會漏雨……就連最基本的洗頭都成了難題。沒有洗臉臺，他們只能蹲在屋外的小臺階上用水盆洗，而臺階下就是泥地，李旸長發(fā)及腰，蹲下再把頭發(fā)往前一甩，就直接落地了。樂安東哈哈大笑，找來凳子把水盆墊高，再一瓢瓢舀水給她洗。邊洗邊問她：“你還想在這里嗎？” 李旸笑著說：“這都不算事兒?！痹谒麄冄劾镉斜舜说牡胤骄褪翘焯?。后來，李旸從一開始看到鼠蟲就上躥下跳，再到后來的見怪不怪，從一開始的兩手不沾陽春水，再到后來的上屋頂打玻璃膠、砌墻，李旸從里到外發(fā)生了改變。有樂安東和孩子的陪伴，雖然物質(zhì)貧瘠，但李旸的精神卻很富足。

他們在營盤小學開辦夏令營和冬令營，好玩的游戲，創(chuàng)意繪畫、戲劇、攝影、科學、自然物采集做藝術創(chuàng)作，孩子們每次都被快樂的氣氛和好奇心吸引而來，無論酷暑嚴寒，一到時間，夏令營都爆滿。

2010年他們請來荷蘭專家，開辦木偶夏令營，2011年又帶領幾位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的志愿者，開展了自然藝術主題夏令營，孩子們獲益匪淺。比如，夏令營的主題是“制作一本關于我的書”，在李旸和樂安東的帶領下，孩子們自己寫文字、畫插圖、制作書皮，每天增加一頁……書成那天，他們一個個翻看孩子們的作品，盡管還有些粗糙，但里面的內(nèi)容卻讓他們淚目。他們有著驚人的天賦，同時，他們的畫里，也有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灰暗。

德宏在云南的最西南端，毗鄰緬甸，邊境地區(qū)距離緬甸的毒品原產(chǎn)地非常近。他們的200名學生中，每四個孩子，就有一個被毒品奪去父母。多數(shù)孩子早早輟學跑到城市打工，受到挫折后接過同伴遞過來的毒品……李旸痛心地看到，在這個夏令營還能講述有趣故事、創(chuàng)作美麗作品的孩子，到了下一個夏令營或短短數(shù)年，就變成在網(wǎng)吧、在燈紅酒綠的場所穿梭，騎著摩托車橫沖直撞的問題少年。她和樂安東知道，這里的孩子需要的不僅是短暫的體驗，或是來來往往的支教老師，他們需要的，是長期的陪伴，引導和支持。而每次他們要離開時，孩子們總會送出老遠，有的甚至嚎啕大哭，每當這時，李旸的內(nèi)心就會被撕扯，內(nèi)心有個聲音在說留下來。

這年，李旸和樂安東不顧家人父母反對，任性地辭去了高管和教授的工作。他們退掉了北京的房子，將所有物品打包成37個大箱子，發(fā)往德宏，正式定居景頗山寨。離開那天，看著滿車行李，李旸和樂安東背著背包，相視一笑，牽著手就上了車。

去了寨子后，鄉(xiāng)親們、校長、孩子們都來幫他們搬東西，場面猶如過盛大節(jié)日。一個學生問：“李老師，你和樂老師以后都不走了嗎？” 李旸邊忙邊說：“是啊，以后你們連搗蛋的時間都沒有了！”那孩子高興地朝伙伴們大喊：“李老師他們以后不走了！”孩子們聽見這話，全都涌了過來。看著一個個黝黑的小臉蛋，李旸和樂安東都笑了。他們知道，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他們才剛啟程。

夫妻搭檔排除萬難 做山村里的啟明星

景頗族有句諺語：“看不到未來的人，就像不會發(fā)芽的種子。”而以往的考察和經(jīng)驗告訴李旸夫婦，如果他們想要讓這里的孩子生根發(fā)芽，全面發(fā)展，需要穩(wěn)定的陣地。他們決定創(chuàng)辦榕樹根公益中心。說干就干，李旸換下高跟鞋和套裝，穿上景頗族特有的織錦裹裙，而樂安東則像景頻族漢子一樣，騎著摩托車載著李旸，到處考察選址。

驕陽似火，原本皮膚白凈的他們，一個月就曬得黑漆漆的。綜合各種因素后，最后他們選擇了營盤村，朋友建議就按照當?shù)氐臉邮缴w樓，可李旸不肯，她將這里當成了他們未來的家，怎肯輕易對付過去。

李旸請了北京的設計師制作了60多頁的3D效果圖，可參加建房的景頻族鄉(xiāng)親，即使簡化了圖紙，他們依然看不懂。每天圖紙來了，李旸都要和設計師打兩個小時電話或遠程視頻，搞懂圖紙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然后再用紙板、磚、筷子做成模型，一邊比劃，一邊給工人解釋。有時樂安東會笑李旸說：“你現(xiàn)在是專業(yè)的工程監(jiān)理兼包工頭?。≌媪瞬坏?！” 李旸白他一眼，說：“我都覺得我是個男人?！?/p>

那段時間，又是確保工程質(zhì)量，又是堅持工作掙工程款，還不能影響跟孩子們好好上課，做夏令營，夫婦倆簡直精疲力竭。晚上，李旸腰酸腿疼，躺在床上直哼哼，樂安東心疼地一邊給她揉腳，一邊說：“要不，我們還是去過自己的小日子？”李旸一翻身，說：“這話，連你自己都不信吧？”樂安東嘿嘿笑了。

辛苦，還不是最大的挑戰(zhàn)，更大的危機在后面。他們請的施工隊的工頭是一個當?shù)厝?，也很有勢力，但他看似憨厚，其實隱藏得很深。2012年6月，他告訴李旸，原本40萬的預算要增加到80萬，李旸驚得說不出話來。建樓要錢，她一直承擔著環(huán)保媒體官的工作，樂安東也在網(wǎng)上兼職，加起來每個月有6萬左右的收入，可每月工資前腳到賬，后腳就填進工程款里，根本沒有結余。突然增加這么多預算，李旸開始懷疑工頭偷奸耍滑，于是她跑遍了芒市、瑞麗的建材城，制作了一本88頁的審核材料。

經(jīng)核實，僅僅是確鑿依法貪污款項就有8萬，于是他們和工頭攤牌，要求其歸還錢款，但他不僅不還錢，還帶著兩個兒子到工地鬧，一會兒裝心臟病，一會兒要上吊自殺。有一次，他拿著通著電的切割機要拼命，李旸被逼急了，大聲說：“你來把，有本事殺了我！”那天，樂安東不在，當他回來聽到這事后，緊張地抱著李旸說：“下次不要逞強，知道嗎？”李旸突然鼻子一酸，落了淚。人被逼到極限，就會非常勇敢。

趕走了黑工頭后，夫婦倆帶著志愿者起早貪黑，一邊追繳款項，一邊自己當起了包工頭?？杉词顾麄兙蚣毸?，錢還是不夠。為了籌錢，李旸北京云南兩頭跑，白天做工地的活，夜里處理北京的事。每天睡覺的時間加起來不過三個小時。樂安東也身兼數(shù)職，有時甚至帶著鋪蓋，到工地上和衣而眠。

終于，2013年5月，歷時18個月，榕樹根之家在營盤村建成?；齑畹牟牧希拐鸬脑O計，妙趣的空間，多樣的功能，全都是他們的心血。

看著裝飾一新的新家，李旸和樂安東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那天，兩人并肩站在陽臺上，早已忘卻了經(jīng)歷的那些艱難，憧憬著終于能帶孩子們唱歌、跳舞、辦畫展、排練木偶戲了。但一些村民不理解，他們憑借有限的想象力，猜測他們夫婦肯定在用孩子賺錢，甚至，他們帶孩子出門演出都是借口，實際上是要把孩子賣了。甚至，有警察擔心這兩口子參與不法勾當，個別教師覺得李旸會搶了他們的飯碗……不僅如此，李旸做事潑辣，敢于說話，而樂安東是一個好脾氣先生，當?shù)匾恍┯^念保守的村民嘲笑樂安東，說他不像個男人。樂安東笑著說：“男人，不僅是身體上的強壯，更是精神上的高貴?！蹦切┤寺牪欢廊粚λ麄冎钢更c點。

一次，李旸帶著孩子們?nèi)プ瞿九紤蜓惭?。小志的爸爸不知從哪里聽到謠言，以為榕樹根在外面收門票，拿他的孩子賺錢，堅決不讓兒子去，小志哭得很傷心。李旸和樂安東苦口婆心勸說無果，從沒畏難過的兩人非常沮喪。但回頭想想，他們不想因為少數(shù)人的無知，就放棄這里的孩子，他們決定堅持下去。日久見人心，村民終究會理解的。平日里，他們教孩子們畫畫、唱歌、做手工、講故事，他們還將景頗族那些逝去的傳統(tǒng)故事挖掘整理出來，以木偶劇的形式讓其煥發(fā)新的生命力。所有的道具，他們和孩子一起制作。最后，他們帶著孩子走出大山，走向北京小劇場、北京清華附中等地，為孩子們打開了一扇通往外界的大門。看到孩子們安全快樂地歸來，津津樂道地講外面的見聞，那些說七道八的人也就啞口無言了。

李旸和樂安東挺過了最困難的兩年后，慢慢地，三名當?shù)卮逭娜殕T工加入了他們。從2014年開始，來自世界各地的50余名長期志愿者、顧問向他們走來，還有很多大城市的小朋友，與景頗山寨的小伙伴共度自然藝術夏令營……

一轉眼，榕樹根開辦8年多了，很多孩子身上發(fā)生了神奇的變化。2016年暑假，榕樹根“山村少年職業(yè)教育計劃”正式啟動，他們與政府和職教社合作，遴選了10名孩子，為他們提供學費、生活費等，讓他們赴昆明、北京等地接受高質(zhì)量的職業(yè)教育和培訓。

2017年暑假，他們推送的學生白昆先、孫珈樂、唐勒賣從烹調(diào)專業(yè)畢業(yè)，為榕樹根的鄉(xiāng)親們露了一手。飯桌上，一位平時寡言少語的景頗族大媽端起一杯酒，激動地對李旸和樂安東說：“多虧你們管著這群臭小子，不然個個早成了大煙鬼……”緊接著，村民們紛紛端起酒杯……那天，樂安東和李旸也喝多了。他們躺在院子中間，看著天空繁星點點，自言自語地說：“但愿，我們的這些孩子，也能像夜空中的星星，發(fā)光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