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形狀的記憶

王乾川

在還不知道什么是空氣污染的時候，這里的冬天都是純凈而透明的。天空被凍得藍(lán)湛湛的，頭頂?shù)陌自圃鷮嵍枬M，清澈的光線從云朵里斜斜穿過，一束一束地照射下來，讓清晨看上去像一份剛剛打開的禮物。我背上書包，系緊棉鞋的帶子，像一只笨重的企鵝，跌跌撞撞地向?qū)W校跑去。氣喘吁吁的我哈出一團(tuán)白氣，從教室后門溜進(jìn)來，猛地把凍成胡蘿卜的手塞到阿澤的后脖頸里。

“喂，讓我進(jìn)去！”我把他從凳子上推起來，費勁地跨過他的書包，進(jìn)到里面我的座位上。阿澤掛著鼻涕，縮著脖子，仇恨地看著我。我和阿澤是同桌，而且是以兩張課桌拼在一起的那條縫為界，在虛空里一直延伸到地面，連腳都不允許越過的那種。每天我們倆的練字本上都有好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都是越線后被對方用胳膊肘搗回來時，筆一滑寫歪了的。

那時候我和外公一起生活，父母都在外地工作。我們居住的小區(qū)沒有暖氣，家里唯一一臺空調(diào)總舍不得開，可是有朝南的小房間。天冷的時候可以坐在窗臺邊曬太陽，一直曬到暈暈乎乎想睡覺，眼皮上猩紅一片。雖然冬天的陽光總是虛張聲勢，可依舊金燦燦的，溫暖地充滿整個房間。

冬天的早晨，我從床上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縮手縮腳地去陽臺打開窗戶，看放在外面花架上的一杯水有沒有結(jié)成冰。如果結(jié)冰了，就拎著凍在冰里的棉線把冰塊從杯子里拉出來，對著太陽看。當(dāng)晶瑩剔透的冰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時，外公就從廚房探出頭來，催我趕快吃飯。掛鐘滴答滴答地慢慢走，走到七點半，我就急匆匆地套上厚厚的羽絨服，在早讀的鈴聲響起前，從后面溜進(jìn)教室，把凍得冰冷的手塞進(jìn)阿澤的脖頸，冷得他幾乎從座位上躥起來，吸著鼻涕不情愿地把我讓進(jìn)里面的座位。

和阿澤同桌，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他的書包里總是裝著各種各樣的書，諸如《笑貓日記》《雞皮疙瘩》《冒險小虎隊》之類的。午休的半個小時，我們經(jīng)常趴在課桌上看書。也只有這時候，桌上的“三八線”才失了效。我們胳膊肘抵著胳膊肘，用手指著書里有趣的地方，捂著嘴巴偷偷地笑。小孩子的笑點總是低得難以置信，有時候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還互相指著對方的樣子傻樂?？纯植拦适聲r，阿澤偶爾會故意在我耳邊突然大喝一聲，嚇得我用腳踢他的腿。

因為看書多的原因，我的作文經(jīng)常被當(dāng)作范文在班級讀。而阿澤也一樣。老師總是先點我名字，隨后就是阿澤上講臺朗讀自己的作文。等他回到座位上時，我就不服氣地說他一定是從哪本書上抄來的，還要翻給他看。阿澤也不甘示弱，一邊喊著“閉嘴！”一邊吸溜著鼻涕搶我的書。

每天放學(xué)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手里都會有一本向阿澤借來的書，一邊走一邊看。外公幫我提著書包，一起穿過泡桐樹投下的濃郁樹影，淡紫色的泡桐花鋪滿小路——已經(jīng)是春天了，一直走到小區(qū)門口對面的包子鋪。這家店鋪換過好幾茬店主，“旺興包子”“老宅門包子”“天津包子”的招牌也換了好幾塊。外公牽著我的手在店門前站住，掏出兩元錢買兩個肉包子，再繼續(xù)朝家走。外公很喜歡和我聊學(xué)校的見聞，但我捧著書看，哪有心思和他說話呢？就嗯嗯啊啊地敷衍著，況且我嘴里還塞著包子，更說不出什么來。外公嘆口氣，“等到下次不看路磕倒了，才能不看書呢?！蹦菚r小小的我，不懂得什么是白駒過隙，上完了小學(xué)一年級，還有二年級，三年級……似乎永遠(yuǎn)都不會畢業(yè)。如果我當(dāng)時能明白有些事一旦過去就不會重來，我一定會拉著外公的衣角，認(rèn)真地和他聊天，沒有不耐煩的口氣，沒有含混不清的應(yīng)付，只有笑得大聲些，再大聲些。

阿澤擁有一整套的《哈利·波特》，厚厚的一共七本。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聊的都是哈利·波特、赫敏和羅恩。在初夏的一個傍晚，猝不及防地下起了一場太陽雨。雨勢很大，我正愁怎么出教室，外公肯定還在校門口撐著傘等我呢。阿澤搗了搗我的胳膊，舉起小時候很流行的、透明的便攜式雨衣來。我倆一人一邊撐起雨衣用頭頂著，大喊“一、二、三”便沖進(jìn)雨幕里。許多水珠在雨衣上滑落，能從里面看見折射出的金黃色夕陽的光芒，球鞋踩過清澈的積水，濺起一片片小水花來。阿澤突然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將來要做一個了不起的小說家，寫出像《哈利·波特》一樣了不起的書。”我絲毫沒有懷疑，因為我知道他一定可以。阿澤寫過那么多好作文，寫一本書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

從那以后，阿澤要當(dāng)小說家的夢想對我的直接影響就是我不能隨心所欲地借《哈利·波特》看了。因為他說要留在手邊自己琢磨那些精彩的故事是怎樣寫出來的。其實外公也會給我買課外書看，但總是不及我翻書的速度快。我不是不知道一整套《哈利·波特》的昂貴，也不是不知道那對于每個月只有兩千元退休金的外公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對阿澤不再借我《哈利·波特》這件事心存不滿。六年的革命友誼怎能敗在一套書下？練字的時候我會故意用胳膊肘撞他，讓他把字寫歪，受老師批評；或者把他的作業(yè)本藏起來，讓他交作業(yè)時找不到本子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小孩子的心性就是這么幼稚和小心眼兒，誰讓他不借書給我來著？以為這樣就算狠狠地報復(fù)阿澤了。

終于在后來，我擁有了一整套《哈利·波特》，但這卻讓我很內(nèi)疚很懊悔。

那是小學(xué)要畢業(yè)的初夏，我實在太想知道《哈利·波特》的結(jié)局了，因為阿澤不借書給我，我就想偷偷地從他桌肚里把《哈利·波特》系列的最后一本《死亡圣器》拿出來看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還回去。在一節(jié)體育課時，我趁老師不留神，迅速溜回教室。阿澤的那一全套《哈利·波特》整整齊齊地放在凌亂不堪的桌肚里，上面為了掩人耳目還裝模作樣地壓著一本數(shù)學(xué)課本。我小心翼翼地移開數(shù)學(xué)書，找到《死亡圣器》，塞到自己書包的最里層，再把阿澤桌肚里的其他東西按原樣擺好，又悄悄回到操場。

過后阿澤幾乎是立即就發(fā)現(xiàn)書少了一本，他每天都要仔細(xì)地數(shù)一遍書的數(shù)目，有時甚至還會用袖子擦一擦封面。他把書包倒了個底朝天，一本一本地找《死亡圣器》，在不敢相信又無比確定地發(fā)現(xiàn)書不見了時，向全班同學(xué)連聲喊著：“誰偷了我的書？”

我的手已經(jīng)碰到書包里的那本《死亡圣器》，本打算還給他算了，可“偷”這個字眼，讓我心里頓時慌亂起來。我像被火燙著一樣縮回手，幾乎是跑出了教室。走回家的路上，我終于真切又深刻地體會到了在作文里寫過無數(shù)次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endprint

那本書像燙手的山芋，我?guī)Щ丶液?，根本沒心思再看，碰也不愿意再碰，甚至不敢瞥它的封面一眼。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站在講臺上問全班同學(xué)，誰拿了阿澤的書。我很想站起來交出它，但我的腿卻一直不聽使喚，心臟縮成一團(tuán)，劇烈地跳動著，像是要跳出胸腔。很長時間過去，班級里鴉雀無聲。阿澤見書真的找不到了，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似乎馬上就能哭出來。我害怕得不敢抬頭，書包里像是有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隨地都能引爆。

我已經(jīng)不能解釋了，也不明白班主任是怎樣查出是我拿了書。外公被請來學(xué)校的那天，我站在教室外面。六月的陽光稍稍有些刺眼，校服襯衫很快被汗濡濕，貼在后背。我把書交給班主任，書的封面因為我藏得太匆忙，撕了個大口子，已被我用透明膠帶小心翼翼地粘好，在陽光下有一道反光的痕跡。我捏著裙擺，快要掉下眼淚，忐忑地瞧瞧外公微微有些佝僂的后背，再把充滿委屈和害怕的目光移開，移到球鞋上散開的白色鞋帶上去。

外公站在班主任面前，直視著她，“老師，我們家孩子是不會偷書的，我了解她，肯定是想看又沒來得及還。”我不知道外公哪來的勇氣與對我的信任，而我，也一下哭出聲來。

過后，外公沒有責(zé)怪我，甚至提都不再提這件事。只是后來，外公帶我去書店買下了一整套《哈利·波特》。從書店走出來，我抱著一套書，低著頭跟在外公身后。我不敢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就這樣和外公一前一后走在望不穿的濃郁泡桐樹影里。

路過一家商店，外公領(lǐng)我進(jìn)去，給我買了一雙漂亮的白色公主皮鞋。他摸摸我的腦袋，笑著說：“小丫頭要上初中了，要穿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老穿球鞋啦。”書和皮鞋明明都是我最想要的東西，可是我站在鏡子前，鼻子酸酸的，喉嚨里像塞了一團(tuán)棉花。

泡桐花早已落盡，我跟在外公身后，一步一步地朝家走。被樹葉裁剪下來的光線覆蓋了柏油路，蟬兒吱吱地叫著，一抬頭就能看見外公穿著泛黃的白色汗衫的背影，他瘦得連骨頭都看得見。這個場景在我腦中存在了好久，像冬天放在室外的冰，怎么也融不化。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和阿澤一起看過書。

六月末，我畢業(yè)了。我穿著潔白的校服襯衫，深藍(lán)色的校服裙子，高及膝蓋的長筒襪，還有那雙好看的白色公主鞋，驕傲地站在操場紅色塑膠跑道上，拍了一張畢業(yè)照?；氐浇淌覝?zhǔn)備整理書包離開時，很長時間沒有和我說過話的阿澤用胳膊搗了我一下，“看一下你的桌肚。”我側(cè)頭看向桌肚，里面整齊地放著一套《哈利·波特》！那本《死亡圣器》放在最上面，書的封面上還有那條長長的透明膠帶。他小聲對我說：“這套書送給你?！比缓箫w快地背起書包跑出教室。

我翻開書的封面，里面夾著一張淡綠色格子的作文紙，上面有熟悉的，看了幾乎六年的阿澤的字跡?？赐暌院?，我望向窗外，校園里的泡桐樹剛好長到三樓教室窗外，在六月的微風(fēng)中窸窸窣窣地起伏著，像是無聲的海浪。

原來阿澤不愿意把書借給我看，是因為他早就想把這套書作為畢業(yè)禮物送給我。其中一本書丟了后，他著急的是不知怎么將不成套的書送人。事情向著不可預(yù)料的方向發(fā)展，當(dāng)阿澤看見我被請家長，才反應(yīng)過來是我拿的?？墒撬桓蚁蚶蠋熣f明我不想偷他的書，也不知道怎么面對因此而不理睬他的我。

我望著這張作文紙末的署名，模仿“J.K.羅琳”寫的“A.Z.阿澤”，又不禁笑起來，只是未免有些澀澀的。

我坐在書桌前，翻開《死亡圣器》的最后一頁，最后一句話是：“傷痕已經(jīng)十九年沒有疼過了。一切太平?！痹谖倚睦锏拈W電形狀的記憶印痕里，那些不愉快的、傷感的、鼻子酸酸的記憶，已經(jīng)不再隱隱作痛。它們像夏日的薄冰，幾分鐘后，就化成水，再化成氣，消失在白熾化的光線里。

可是那些美好的記憶卻一直留下來，那對我來說是最為珍貴的東西。在這些歲月里，外公給了我寶貴的愛，兩小無猜的阿澤帶給我關(guān)于友誼的理解，關(guān)于成長的夢想。

幸好，那兩套《哈利·波特》還在。

不知道阿澤現(xiàn)在有沒有寫出了不起的書，而我確實懷念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