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婷婷
身為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卻一直保持著中國國籍。在十九大召開前播出的大型政論片《將改革進行到底》的第一集中,他出鏡亮相,談改革必須啃硬骨頭的問題……
雖然長居新加坡,但鄭永年每個月至少來兩次中國,或參加論壇,或到各地考察,也會在媒體上露面。
不過,他平時最愛獨處。只要人在新加坡,便每天早上6時45分準時起床,到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的辦公室,開始一天的讀書寫作生活。“我不抽煙、不喝酒、不熬夜,也不愛旅游,我在新加坡每天都按固定的時間生活,有點像部隊生活”。55歲的鄭永年腰桿筆挺,說一口帶有寧波腔的普通話,甚為健談。聊到高興時,還拿出口袋里的身份證,說:“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中國國籍,今年剛把戶口放到了老家寧波余姚鄭洋村?!?/p>
“男人需要三種感覺:饑餓感、疲勞感和孤獨感?!?/p>
鄭永年的微信朋友圈里,有一個“周日徒步日志”,每隔一兩周就會更新一次,里面記錄著他的步行公里數(shù),最多的一次走了71公里,一般走35到40公里,接近一個馬拉松。
只要在新加坡,鄭永年每個星期天早上8點多就會開始走路。新加坡有個水庫,那里環(huán)境很好,有樹木擋著陽光,平均一小時走6公里,中午吃個飯,走到下午三四點結(jié)束。年過50后鄭永年覺得一周休息一天,走路是比較好的運動了,因為在他心中,男人需要三種感覺:饑餓感、疲勞感和孤獨感。走路可以同時獲得這三種感覺。
鄭永年愛走路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走馬拉松和跑馬拉松不一樣,走路就是自己走自己的,沒有目標,能走多少走多少。他從來不喜歡比賽,也從不參加學術論文評獎等。上世紀80年代,讀薩特的存在主義,給他一個根深蒂固的概念,就是人只能自我衡量,評判標準只能是自己,不是另外的人或物?!白约焊约焊偁?,絕不要跟別人競爭”。
大多數(shù)時候是獨行,有時候也有人相伴,只是大多數(shù)人都走不了那么遠,所以經(jīng)常走著走著就剩鄭永年一個人了,邊走路邊思考問題,成為了鄭永年的習慣。
“世世代代都是農(nóng)民,父母親都是文盲,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p>
1962年,浙江余姚的鄭洋村鄭家迎來第七個孩子鄭永年,世世代代都是農(nóng)民的老鄭和妻子都是文盲,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
雖然只是一個100多人口的小村莊,但鄭洋村卻擁有一所小學和一個赤腳醫(yī)生。鄭永年讀書的時候只有5歲,父母親要種地,就把孩子丟在學校里。中學是在山下的鹿亭中學讀的,那時候是初中和高中各上兩年,雖然趕上了1977年恢復高考的好時機,但鄭永年卻因為消息閉塞錯過了機會,讀完高中,他就直接回家務農(nóng)了。
到了1981年,因為廣播里宣傳少年大學生,鄭永年才知道恢復了高考。在家人的支持下,他參加了高考。英文60多分,數(shù)學80多分,雖然語文不盡如人意,但這個分數(shù)夠上北大。鄭永年當時的志愿,前兩位填的是北大中文系和歷史系。北大招生辦看他英文考得不錯,建議他上國際政治系,最后還是中學班主任幫鄭永年決定去讀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史。
到了北京,鄭永年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剛進學校的時候,他不太自信,相比于城市里的大學生,鄭永年不會唱歌、跳舞、畫畫,但他卻在北大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寶藏——圖書館。在別的同學發(fā)展其他興趣愛好的時間里,他就整天呆在圖書館里,讀了很多文學歷史方面的書?;叵肫鹉嵌螝q月,鄭永年說:“我總覺得80年代是最好的時代。我們那代大學生可以說是思考的一代,當然有點過于理想主義,但不管怎么樣,每個人都在思考?!?/p>
1985年,鄭永年本科畢業(yè),當時外交部、中聯(lián)部都需要人。那年,中國開始實行研究生推薦制度,作為全班成績最好的鄭永年,被推薦讀研究生。
“剛到美國,買一罐牛奶、一根香蕉花了3塊多,把我心疼得要死?!?/p>
1990年,鄭永年去到愛因斯坦曾經(jīng)就讀的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讀博士。“剛到美國,買一罐牛奶、一根香蕉花了3塊多,把我心疼得要死?!编嵱滥昊貞浧甬斈陰е?20多美金去普林斯頓讀博士的時候,直言那是他學習生涯中最辛苦的一段:“我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首先是英文,因為我對出國沒有做很好的計劃,說出去就出去了。前面6個月很痛苦,基本上不會說。我雖然80年代翻譯過書,但就是開不了口,很害羞。老師說,你怎么不會說呢?美國大學不錯,專門有老師輔導英文。后來一位女老師跟我說,英文很簡單的,開口說就行了?!?/p>
半年后,鄭永年才克服恐懼心理,他開始用英語寫論文,投給一些政治學期刊,發(fā)表了好幾篇。博士論文是研究中國的中央和地方關系,論文寫完后,鄭永年就直接寄給劍橋大學出版社?!皟晌辉u審說這本書挺好,但要修改?;瞬簧贂r間改好后,其中一位評審卻改變觀點了,因為當時蘇聯(lián)垮掉了,他(她)認為中國的中央與地方關系也會像蘇聯(lián)那樣,我不認同他(她),就撤回了,因為我不能改變我的觀點”。
博士畢業(yè)后,鄭永年申請到了美國社會科學研究會的經(jīng)費,這個研究基金可以去任何學校,鄭永年選了哈佛大學。
從1995年到1997年,在哈佛的兩年時間里,鄭永年第一年主要在改寫“中央與地方關系”那篇博士論文,以及寫“中國民族主義”這本書。第二年,鄭永年在新加坡和美國兩邊跑,因為哈佛一位教授建議他研究一下“亞洲四小龍”。
正是這個機緣,鄭永年加入了東亞研究所。在東亞所工作幾年后,鄭永年于2005年又去了英國的諾丁漢大學,在諾丁漢大學的三年里,鄭永年當上了終身教授,主導中國政策研究所,與此同時,他還是跟東亞所保持聯(lián)系,參加東亞所的很多會議?!澳菚r候,我也是野心勃勃,看到英國對中國的研究基礎比較差,就想組建一個英國最好的中國研究所,把東亞所很多成功經(jīng)驗復制過去”。
在英國研究中國政治的華人教授,鄭永年是第一個。英國外交部、首相辦公室、議會也請他去參加討論。正是這樣的經(jīng)歷,讓鄭永年了解了西方政界到底關注中國什么方面,“更重要的是,那三年讓我進一步了解政策咨詢和學術研究的差別,前者要更多從決策者出發(fā),了解他們到底在想什么”。
2007年,鄭永年選擇回到新加坡,并于次年擔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在新加坡生活學習的九年里,鄭永年從沒考慮過要申請新加坡國籍,“對我們這種人來說,要放棄中國國籍是比較難的決定。倒不是說有多么抽象的愛國主義,就是覺得怪怪的。我1990年就去美國,要放棄中國國籍早就放棄了。其實在國外將近30年,我一直用中國護照,也習慣了。這些年我不知道換了多少本護照,以前要求五年換一次,最近這些年才是十年一換,但因為經(jīng)常出國,兩三年就用完護照頁了。我想以后寫一寫我的護照的故事”。
作為一個“常年在新加坡工作的中國學者”,這樣的雙重身份對鄭永年來說,也影響到了他的學術態(tài)度。
“在社會科學研究中,你要完全中立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盡量爭取做到價值中立,這是可能的。所以,我觀察政治,包括觀察中國、新加坡、美國的政治,盡量不把自己的情感加進去,這樣的學術態(tài)度雖然比較難,但還是有可能的。而且,中國本身也有這個傳統(tǒng),司馬遷寫歷史,就是要公正、持中,這是目標,是價值觀?!编嵱滥晏寡裕瑢υ诤M獾闹袊鴮W者來說,用西方那一套理念發(fā)表作品會更容易,“但我不能這樣,做學問還是要追求接近真理。更何況,向世界解釋中國是中國人的責任,不是西方的責任”。
曾經(jīng)有記者問鄭永年:“如果你一定要有一個立場的話,你自己怎么形容?”鄭永年的回答很耐人回味,他稱自己是中國的自由主義,不是西方的自由主義。會用中國的方式,而不是西方的方式研究問題。“我覺得中國的不少學者既不了解中國,也不了解西方。我比他們了解,至少我不會像國內(nèi)有些學者那樣崇拜西方,因為我看到了西方的事實,我不會輕易相信西方的教科書,我了解西方的制度到底是怎么運作的”。
在學術界,鄭永年受“爭議”的焦點在于有人想把他劃分為保守派,有人卻認為他是自由派,鄭永年坦言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屬于哪個派別,因為他一直遵循著實事求是、就事論事的態(tài)度。他擅長把中國現(xiàn)在所發(fā)生的事放到中國的歷史,放在東亞的歷史,放在世界的歷史來看,“一定要把中國放在世界地圖上看,才能看清楚,所以很難說有什么意識形態(tài)。說到底,還是要做自己的事,有態(tài)度地去做事,不參與那些無謂的爭論。我觀察政治,但我不參與政治”。
也有質(zhì)疑和批評,最刺耳的莫過于有人說鄭永年是一個投機主義者,對此,鄭永年很坦蕩:“我對人家怎么說我,都覺得跟我沒關系,文章只有寫的時候是屬于自己的,寫完了就不屬于自己了。其實,很多人所理解的鄭永年,和我自己所認為的鄭永年可能是兩個人?!?/p>
鄭永年現(xiàn)在經(jīng)?;刂袊?,他有選擇地去參加國內(nèi)的一些論壇,像每年全國兩會后,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組織的高層發(fā)展論壇,上海的中國學論壇等?!坝械恼搲?,我參加一次就不再參加了”。這個自詡為“農(nóng)民”的學者喜歡到處走走看看,他回國主要做調(diào)研,在廣東有不少調(diào)研點,選擇廣東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離新加坡近,像珠海、南海、順德、東莞等都比較方便,老家余姚也經(jīng)常去。
地方政府也請鄭永年當顧問,作為一個經(jīng)常做政策咨詢的學者,鄭永年深諳如何和政府保持合適的關系?!笆紫纫私鈱W術和政策的差別。做學術就要標新立異,我們兩個人觀點一樣的話,不是你發(fā)表不了論文,就是我發(fā)表不了。而政策剛好相反,關鍵要有共識,我們幾個人沒有達成共識的話,就沒法出臺政策”。
鄭永年把學者和社會的關系比喻成醫(yī)生和病人:“醫(yī)生憑自己的知識和經(jīng)驗,給病人看病。如果沒治好,很多學者喜歡說病人的病生錯了,而不是說自己的知識經(jīng)驗不夠了。而政府官員比學者更像醫(yī)生,他們必須要解決問題。所以我們要研究社會,也要了解政府的想法,底線是不要把病人治死?!?h3>后記
19歲那年,鄭永年走出了余姚山村,挑著扁擔到北京大學報到。1990年,他懷揣120美元遠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逐步完成了從一個父母不識字的農(nóng)村孩子,到國際知名學者的蛻變。
對于這樣的命運安排,鄭永年顯得非常滿意?!拔沂窃絹碓接X得做學問實在太幸福了,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其樂無窮。做學問不用冒犯任何人,跟自己較勁就行了。不過,我對自己寫的書從來沒有滿意過,好像永遠都只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