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羊人

魏鵬

一

“老爸，老爸?！毙∩底觿⑿∮瓿泽@地喊道，“老爸，白山羊死了?！?/p>

正吃晚飯的大傻子劉榮克，連忙把飯碗往桌中央一推，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進羊圈，只見白山羊兩眼無光，像魚一樣死不瞑目。劉榮克用手摸了摸羊頭，又摸了摸羊身，羊身溫?zé)?，似乎比自己的體溫還高點。

“剛死，放血還來得及?！毙∩底幼宰髀斆鞯卣f。

大傻子劉榮克撫摸著白山羊，默默無語。過了一碗飯的工夫，劉榮克才搖了搖頭。

“放血，剝皮，照樣賣肉?！毙∩底佑终f。

劉榮克依舊搖頭，邊搖頭邊說：“你老爸殺了這么多年的羊，從沒賣過死羊肉?！眲s克把臉轉(zhuǎn)向兒子，一字一頓地接著說，“就為這個，人家才說我傻?！?/p>

“那怎么辦？”小傻子問。

“和以前一樣，埋，深埋！”大傻子回答。

二

村頭的雞已經(jīng)叫了三遍了，可天色還有點暗，不過是黎明前的黑暗。

白山羊在劉榮克家停尸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大傻子和小傻子就用扁擔(dān)抬起白山羊，做賊似的朝祖墳走去。

遠(yuǎn)處的村落，傳來了幾聲狗叫，把不多的幾顆晨星叫得直顫。在北河堰，大傻子被一截枯樹樁絆了一下，抬前頭的小傻子順著慣性猛跑兩步，但還是沒有穩(wěn)住身子，跑兩步就趴了下去。抬后頭的劉榮克也跟著兒子趴了下去，趴到了白山羊的身上。劉榮克仿佛聽到了白山羊“咩”地一聲，在喊疼，就立馬扶著锨柄站了起來。父子倆撣撣身上的泥土，抬著白山羊繼續(xù)摸黑在北河堰上行走，一直走到劉榮克父母的墳邊。

在父母墳頭的西北角，劉榮克用锨頭劃了一個圈，讓兒子挖：“挖，深挖，深埋！”

小傻子劉小雨明白老爸的意思，老爸是怕埋淺了，又被一些羊販子挖出來，把死了的白山羊賣給人吃。

小傻子點點頭，一聲不吭地埋頭挖土。挖了一會兒，劉榮克就把兒子從坑里拉上來歇歇，然后自己接著挖。

一直挖到近一人深時，父子倆才把白山羊安放進去。剛放進去，劉榮克又讓兒子把白山羊抬上來，原來坑底有一根橫著的樹根，正墊在白山羊的腰上。劉榮克跳進坑里，把樹根鏟斷，挖出，又把坑底用細(xì)土鋪平，鋪得像地毯似的，才把白山羊放進去。

把白山羊深埋后，東方已出現(xiàn)魚肚似的銀白。劉榮克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又哀嘆一聲，才對兒子劉小雨說：“等我老了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這里?！眲s克邊說邊指著白山羊左邊的一塊茅草地。

“老爸怎么會死呢？”小傻子聽了哈哈大笑，笑聲飄過了徐沙河，笑聲喚醒了沉睡的太陽。太陽一睜眼，就看到了小傻子黑黑的合不攏嘴的笑臉。

三

不用說，大傻子劉榮克也是個黑臉漢，不僅黑，而且皮厚，外號就叫“黑厚皮”。黑厚皮臉黑，但心不黑，為人憨厚，不貪不占。他從母親那里學(xué)到一句大白話：做人要憑良心。劉榮克平時不愛說話，在不多的話語中，就會時不時地冒出這句大白話。

劉榮克臉黑皮厚，兩眼也黑得發(fā)亮，就像黑土地里長出的黑葡萄。黑葡萄棋子黑，白葡萄棋子白，黑白分明。眼睛一轉(zhuǎn)，像水面上的一滴黑油，像飛輪里一顆珠子，誰看了都不相信他“憨”，更不相信他“傻”。

臉黑皮厚的劉榮克，小時候跟父母逃荒討飯，在乞討中，不知跟誰學(xué)會了殺羊的手藝。父母病逝后，劉榮克就靠殺羊謀生。

劉榮克殺羊手疾眼快。有時，羊還沒有發(fā)出最后的叫喊，就已血盡命絕了。劉榮克殺羊的工夫大都用在磨刀上，一尺多長的殺羊刀被他磨得看不清刀刃，仿佛刀刃比韭菜葉還寬，又仿佛刀刃只是一道寒光。

刀磨好后，劉榮克才準(zhǔn)備血盆。在血盆里放上一把鹽，半瓢水，才開始把羊捆到案板上，壓在膝下，準(zhǔn)備給羊放血。一刀下去，又準(zhǔn)又狠，眨眼工夫，羊血就噴出半盆。那被殺的羊喊叫也罷，沉默也罷，劉榮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用刀柄在血盆里不停地攪拌，把半盆血水?dāng)嚢璧孟袢痉焕锏能缂t。

然后，他從羊腿吹氣，讓羊鼓得像個充氣的玩具，這樣才好給羊剝皮。劉榮克給羊剝皮、剔骨，手法嫻熟，剝皮不聽皮響，剔骨不聞骨聲，快得就像庖丁解牛。

“魯班家里無板凳，賣油娘子水梳頭。”別以為劉榮克殺羊就愛吃羊肉，不，劉榮克從不吃羊肉，連羊肉湯都不喝。愛吃羊肉的是居民組長朱建華和縣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的管主任。管主任常到劉榮克家買羊肉，一買就買半邊。管主任說：“大傻子羊肉鮮嫩，買了放心！在大傻子這里絕買不到死羊肉，就是貴點也沒啥?！?/p>

劉榮克的羊肉并不貴，但也不便宜，市場上賣什么價，他就賣什么價。劉榮克做買賣很講信譽，買賣公平，從不缺斤少兩。有人欠他肉錢，十塊八塊的，他也從不上門討要。早些年，他愛挎著籃子，走村串戶地賣肉；后來，買主成了回頭客，都愛到他家里買肉。有的客戶還愛看他殺羊，那不是監(jiān)督他往肉里摻假，而是欣賞他殺羊的手藝。大家都知道，像咸亨酒店掌柜往酒里羼水那樣的缺德事，大傻子干不來。

劉榮克殺羊多年，手頭總算有了點積蓄，于是就在村西口蓋了三間平房。后又通過關(guān)系，花錢買了個二手媳婦。媳婦是四川人，喜歡吃肉，尤其喜歡喝羊肉湯，喜歡吃羊肉，見了羊肉就像見了親人似的。

都說遠(yuǎn)親結(jié)婚具有雜交優(yōu)勢，可蘇北的大傻子劉榮克娶了四川女人，生出的孩子依舊傻。四川女人生下兒子劉小雨后就開始想家，想家就回去看看唄，于是大傻子就把殺羊所得全都交給了女人，可那女人拿了錢就一去無蹤，像從人間蒸發(fā)似的，連兒子都不要了。

兒子劉小雨長到上學(xué)的年齡，劉榮克就把他送進了學(xué)校。劉小雨本不是上學(xué)的料，上了不到一個學(xué)期就不愿再進校門了。

“咋啦？老師打你啦？”劉榮克問。

“沒打?！眲⑿∮暾f。

“那是咋啦？”

“老師說話不算話?！?/p>

“咋說話不算話啦？”

“昨天還說3加2等于5，今天一大早，又說2加3等于5。”

“就為這個？”endprint

“這還不夠嗎？這學(xué)還怎么上？”

“不上就不上吧，干脆在家跟老爸學(xué)殺羊，好不好？”

“好，好。”

于是劉小雨就失學(xué)了。學(xué)校恨不得把所有的差等生都趕出校門，像劉小雨這樣的傻子失學(xué)，對學(xué)校來說是求之不得的。

常到劉榮克家買羊肉的居民組長朱建華，看到已失去母親的劉小雨又失學(xué)了，就心生憐憫，便想方設(shè)法把殺羊戶辦成了低保戶。劉榮克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享受低保待遇，因此，他對朱建華感激不盡，待朱建華如恩人。朱建華買肉有時忘了帶錢，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有時還多送上二斤。

眼看劉小雨到了結(jié)婚年齡，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都結(jié)婚成家了，到大傻子家買肉的婚姻登記處的管主任就說：“女大當(dāng)嫁，男大當(dāng)娶。劉小雨也該成家立業(yè)了。”

“人家都叫劉小雨小傻子?！贝笊底雍俸俚睾┬?。

“我看劉小雨一點都不傻，殺起羊來，比你還利索。”管主任伸出指頭，指指小傻子，又指指大傻子說，“別說不傻，就是真傻，也該結(jié)婚的。女大當(dāng)嫁，男大當(dāng)娶，人之常情。不瞞你說，全縣的憨子、愣子、傻子、癡呆的、智障的，甚至患上精神病的，只要敢娶敢嫁，我都給他們頒發(fā)結(jié)婚證，讓他們成為合法夫妻?！?/p>

“法律允許？”大傻子問。

“什么法不法的，這是人之常情。”管主任說，“當(dāng)年你花錢買了個二手媳婦，那才叫犯法呢。不也照樣給你生了個兒子?！?/p>

劉榮克憨笑一聲，就不再言語了。他抬頭看了看自家的三間平房，心想：把平房接成樓房，給兒子娶房媳婦，也不是不可能的。

四

自從有了平房接成樓房給兒子娶媳婦的念頭，大傻子劉榮克就開始精打細(xì)算了，能不賒賬的就不賒賬，能要回的舊賬也盡可能地要回。父子齊心齊力，羊也殺得勤殺得多了。那小傻子一想到老爸準(zhǔn)備接樓給他娶媳婦，就兩眼放光，仿佛媳婦就在眼前似的。

劉榮克始終不敢把收支的賬目交給兒子，他說自己算的是一筆糊涂賬，可兒子比他還要糊涂。有時賣了一天的羊肉掙下的錢，一不留心，全砸進兒子的一筆買賣里了。因此，在家里賣肉，大傻子要親自掌稱，親自收錢。賣完肉，大傻子還要騎上他的超寬加重自行車到四周鄉(xiāng)鎮(zhèn)集市上去買羊，羊買回家后，就暫養(yǎng)在圈里，等待宰殺，等待它們末日的來臨。

前天，劉榮克花了近兩千元，從龍集買回了一只白山羊。白山羊還沒有等到自己的末日，就病死在羊圈，自絕于世了。

“做人要憑良心。”白山羊死后，劉榮克只能挖坑深埋，絕不去做賣死羊肉坑人的事。

死了一只白山羊，把父子倆一兩個月賺的錢全都砸進去了。要是一年死三四只羊，那就意味著這一年的生意就全砸了，用小傻子的話說：“這一年等于白干，等于一只羊都沒有殺?！?/p>

五

當(dāng)太陽升到樹梢時，大傻子劉榮克和小傻子劉小雨扛著扁擔(dān)、鐵锨從墳地里回來了。父子倆還沒進家門，就看到門前站著四五個干部模樣的人在指天畫地。來到跟前才弄明白——這是朱建華帶著評估公司、拆遷公司的人在給他的房子評估，在做拆遷前的準(zhǔn)備。

“我正想把平房接成樓房，好給兒子娶媳婦呢?！贝笊底右贿吔o朱建華和門前的幾個人上煙，一邊憨笑著說。

“不用接啦！”朱建華擺著手說。

“想娶媳婦，可以，想娶幾房媳婦就娶幾房媳婦。如今，包二奶娶小三的人太多啦。想住樓房，可以，你的房子拆遷后，我們在居民集中區(qū)建六層樓房，你想住幾樓就住幾樓?！币粋€臉白得像米面湯圓似的一手叉腰一手彈著煙灰的中年胖子說。

“這是拆遷公司的王主任?！敝旖ㄈA將手掌指向白臉胖子，向大傻子介紹說，“王主任原是拆遷辦副主任，后拆遷辦改為征收辦，王主任就成了征收辦副主任，現(xiàn)在，王主任是拆遷公司的總經(jīng)理，是實實在在的一把手。大家叫習(xí)慣了，依舊稱他王主任。”

“王主任……王主任……”大傻子仿佛一下子變成了結(jié)巴。

“拆遷辦也好，征收辦也好，拆遷公司也好，換湯不換藥，干的都是一樣的事?！蓖踔魅闻麓笊底勇牪欢?，又進一步解釋說，“這樣說吧，就是把你現(xiàn)在的房子變成一張白紙，只有在一張白紙上，才能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王主任邊說邊彈煙灰。

“王主任……王主任……你讓一個殺羊的住六樓……六樓……”大傻子結(jié)巴似地說。

“殺羊怎么啦，殺羊人也是人。別人能住六樓，你怎么不能住六樓？”王主任說得理直氣壯。

朱建華不知在哪里學(xué)來的幾句官話，這時恰好用上了：“拆遷舊村莊建設(shè)農(nóng)民集中居住區(qū)，這是大勢所趨，這是人心所向，這是歷史潮流。今年，全縣重點實施雙溝官路、姚集高黨、魏集徐莊、金城石土廟等為代表的23個農(nóng)民集中居住區(qū)建設(shè)，可新增耕地1萬畝?！敝旖ㄈA伸著指頭，打著官腔。

“目前，只是前期的丈量評估，規(guī)劃設(shè)計由清華大學(xué)幫助我們完成?！蓖踔魅尾嬷厪棢熁遥ㄆ鋵?，煙灰剛被彈掉，無須再彈）邊說，“集中居住區(qū)有三大特點，一是設(shè)施配套。規(guī)劃區(qū)將建設(shè)5000平方米的社區(qū)服務(wù)中心、便民超市、中心幼兒園、集中區(qū)商業(yè)街，利用原來天然形成的水塘打造居民休閑公園。二是管理規(guī)范。秉承‘宜居的人文理念，堅持統(tǒng)一規(guī)劃、統(tǒng)一施工、統(tǒng)一供氣、統(tǒng)一安置隱藏式太陽能、統(tǒng)一安置農(nóng)機具安置點、各類線路統(tǒng)一入地下管網(wǎng)的‘六個統(tǒng)一原則進行建設(shè)。另外還將聘請專業(yè)的物業(yè)隊伍，同時注重百姓生活習(xí)慣的引導(dǎo)，確保建成并維護好干凈整潔的現(xiàn)代化生活環(huán)境。三是留存歷史文化。集中居住區(qū)還將配套建設(shè)民俗文化館，真正使集中區(qū)建設(shè)留得住文化、記得住鄉(xiāng)愁。”王主任看著面前的兩個傻子（聽了王主任一席話，傻子仿佛更傻了。他們半張著嘴巴，看著王主任的嘴巴像缺氧的魚似地一張一合）說，“說多了你們也不明白，這樣說吧，你們家煮肉的鍋，接血的盆，殺羊的刀，都可以收進民俗文化展示館，這就叫留得住文化、記得住鄉(xiāng)愁……”

“王主任，王主任，我那把殺羊的刀……”

“集中區(qū)的規(guī)劃和建設(shè)……”大傻子劉榮克趁王主任彈煙灰的當(dāng)口，想說點什么，可剛一開口，居民組長朱建華又打著官腔說了下去，“諸多好處像雨后春筍層出不窮：一是有效改善村民生活，讓我們可以像城里人一樣住上寬敞明亮的樓房，享有各項公共基礎(chǔ)設(shè)施；二是節(jié)約了大量土地，全村通過舊房拆遷，可新增耕地500多畝；三是整合了土地資源，拓展了村里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空間。今后，集中區(qū)將發(fā)展諸如特色餐飲、特色旅游、特色養(yǎng)殖等產(chǎn)業(yè)，增加村民收入，壯大集體經(jīng)濟……”endprint

“王主任，王主任?！贝笊底觿s克把居民組長朱建華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依舊盯著王主任，“王主任，你是說，我那把殺羊的刀也要送進，送進那個什么，對了，送進民俗文化展示館嗎？”

六

10月9日，天空飄著牛毛般的細(xì)雨，雖是毛毛雨，依然打濕了衣衫。王主任冒雨給劉榮克送來了一封信，是征地拆遷安置辦公室致涉征戶的一封信。信中首先感謝涉征戶對房屋征收工作的理解和支持，真誠希望廣大涉征戶能顧全大局，高度理解政府的決策，積極配合做好此次的征收工作。征地拆遷安置辦公室一定會“依法、公平、公正、公開”地做好每個環(huán)節(jié)，最大限度維護廣大涉征戶利益。

信中還告知征收補償安置工作時間安排：10月10日張榜公示評估結(jié)果；10月16日起簽訂征收補償安置協(xié)議。征收期限為1個月，自10月16日至11月16日，凡在通知規(guī)定期限內(nèi)簽訂協(xié)議并搬遷完畢的被征收人，享受按期簽訂協(xié)議獎和按期搬遷獎。

王主任看到大傻子拿著這封信的雙手在發(fā)抖，就把面團似的圓大頭歪了過去，逐條地念給大傻子聽：

1、自通知簽訂協(xié)議之日起，5日內(nèi)簽訂協(xié)議的，每戶獎勵2萬元。在此期限內(nèi)完成搬遷并交付拆除的，每平方米再獎勵100元。

2、自通知簽訂協(xié)議之日起，6至10日內(nèi)簽訂協(xié)議的，每戶獎勵1萬元，在此期限內(nèi)完成搬遷并交付拆除的，每平方米再獎勵50元。

3、自通知簽訂協(xié)議之日起，11至15日內(nèi)簽訂協(xié)議的，每戶獎勵5千元，在此期限完成搬遷并交付拆除的，每平方米再獎勵30元……

“王主任，不用再念啦。”大傻子看到王主任帶著火星的煙灰落到信紙上，把信紙燒出指頭大的窟窿，像信上趴著一只黑蒼蠅似的，就直起腰抬起頭對王主任說，“王主任，我理解政府，我支持政府，我相信政府……”

10月10日，征收指揮部果真公布了評估結(jié)果。涉征戶紛紛到征收指揮部去看自家房屋的評估價錢，大家邊看邊氣邊發(fā)議論。

“這個價就想拆房子？沒門！”

“我們祖祖輩輩住在這兒，給這點錢就想讓我們滾蛋，做夢去吧?！?/p>

“評估錯了吧，怎么才給這點錢？”

“給這點錢，連回遷房都住不上?！?/p>

“這是執(zhí)行《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嗎？是不是搞錯啦?！?/p>

“錯啦，錯啦，肯定搞錯啦！”

“這點錢就想征收，真是睡地摸天?！?/p>

“這也叫評估？這是哪家的評估！”

“看看這兒，這是永信房地產(chǎn)土地評估咨詢有限公司評估的?！?/p>

“誰讓他們評估的？”

“看這兒，經(jīng)發(fā)放選擇房地產(chǎn)評估機構(gòu)征詢意見表，被拆遷人多數(shù)共同選定永信房地產(chǎn)評估咨詢有限公司負(fù)責(zé)該地塊評估工作?！?/p>

“是你選定的？是他選定的？是我選定的？”

“扯淡！分明就是他們自己選定的。”

“找他們?nèi)??！?/p>

“對！找他們?nèi)ァ！?/p>

“是錯了，才找他們的?！?/p>

“找他們？不！讓他們來找老子！”

……

小傻子對大傻子說：“老爸，人家都說評估公司評估錯啦。你到征收指揮部看看去，我們家是不是也評估錯啦？”

“要想看，你去看吧?！贝笊底诱f。

“我去看沒用，我看不明白?！毙∩底诱f。

聽小傻子這話，大傻子哈哈大笑。“讀書人說，‘書到用時方恨少，何況我們不讀書的呢？不過，也沒關(guān)系，劉項從來不讀書，不也照當(dāng)皇帝？照當(dāng)霸王？”

“老爸，你還是去看看吧。看看我們能補償多少？還夠不夠購置回遷房的？”

“不用看的，該多少是多少。人家王主任不會搞錯的，你想呀，他們都是大學(xué)文化，都是為百姓服務(wù)的，能搞錯？”大傻子看了一眼小傻子，又說，“你要相信他們，他們都是文化人，你老爸算個屁?！?/p>

七

大傻子和小傻子都沒有去征收指揮部看公布出來的評估結(jié)果，他們依舊到集市上買羊，在家里殺羊、賣羊肉，靠薄利多銷來維持基本的生活。

那些看了評估結(jié)果的人，有的去找評估公司，有的坐等評估公司來找他們。評估公司鄭重承諾：有錯就改，錯多少改多少，直改到一分不錯為止，但嚴(yán)禁篡改、隨意放大或縮小丈量數(shù)據(jù)。

10月16日，也就是開始簽訂征收補償安置協(xié)議的第一天，征收指揮部里人聲鼎沸，像逢集似的擠滿了涉征戶和工作人員。征收辦、規(guī)劃辦、評估公司、拆遷公司、投資開發(fā)公司、土地所、財政所、會計所、司法所、派出所等部門現(xiàn)場辦公，及時接受咨詢和處理突發(fā)事件。縣電視臺、報社記者跟蹤采訪報道，仿佛在用拆遷的成果來凸顯城鎮(zhèn)化的進程。

眼看簽訂征收補償安置協(xié)議的第一天就要過去了，但仍無一個涉征戶簽訂協(xié)議。王主任就把居民組長朱建華叫到身邊，使出他慣用的手腕，說：“涉征戶中哪些是黨員？讓黨員帶頭簽。涉征戶中哪些是干部？讓干部帶頭簽……”

王主任還和朱建華一同來到劉榮克家里，王主任邊看劉榮克殺羊邊做他的思想工作：“大傻子，殺羊賺錢嗎？”

“賺，賺得不多。”

“夠生活的嗎？”

“不夠，我們吃低保?！?/p>

“可是你知道嗎？是政府讓你吃低保的?！蓖踔魅伟涯抗鈴暮忾W閃的殺羊刀上，移到黑厚皮黑黑的臉上，言歸正傳地說，“凡是享受低保政策的，今天都要簽訂協(xié)議！”

“簽訂協(xié)議與吃低保有關(guān)系嗎？”

“有關(guān)系的。”朱建華說，“吃低保是吃政府的低保，政府對你這樣照顧，政府讓你帶頭簽個協(xié)議，你能不簽嗎？”

“先簽協(xié)議，還可優(yōu)先安置回遷房。你不是還要在回遷房里給兒子娶媳婦嗎？那可要優(yōu)先選套好房子?！蓖踔魅握f，“有了梧桐樹，不愁鳳凰來?！?/p>

一想到給小傻子娶媳婦，大傻子就放下殺羊刀，跟著王主任和朱建華來到了征收指揮部。征收指揮部設(shè)在天恒鋼結(jié)構(gòu)公司北門，門外貼的是拆遷標(biāo)語和評估結(jié)果公示，門里是嶄新的辦公桌椅和十多臺電腦。辦公人員正在埋頭吃盒飯。墻壁上貼滿了安置小區(qū)效果圖和戶型圖及安置房價格表，有不少戶型圖上已貼了用紅色單面膠剪成的圓點。endprint

王主任手指那些紅色的圓點點對大傻子說：“凡是貼上圓點點的樓戶，都已被別人選去了。你要抓緊選，選晚了就選不到好房子了。”王主任邊說邊為大傻子選了24棟3單元606室，“這是大套，103.63平方，足夠你們住的了。要是在上海，科級干部也住不上這樣大的房子。”

“不要！我們不要這樣的房子?！贝笊底诱f，“一個殺羊的住這么高的樓，還怎么殺羊？”

“要不，你就選106室吧?！敝旖ㄈA說，“這是一樓，前有廣場，后有池塘。故土難移，從效果圖上看，24棟和你家現(xiàn)在住的地方最近，基本上是在原址上建起的。”

“我還想要個儲藏間，好殺羊?！贝笊底诱f。

“那就選31號儲藏間吧。”王主任說，“這個儲藏間最大，28.7平方米。將來，要是與兒媳婦不和，你就分開住，獨自住在儲藏間里，比哪兒都清靜?！蓖踔魅喂匦χ?，像吃了興奮劑似的，“仗義都是豬狗輩。其實，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扒灰的，要是對兒媳婦有意思，小傻子非拿殺羊刀宰了你不可。”說完，又哈哈大笑，仿佛大傻子已與兒媳婦有染似的。

大傻子劉榮克聽了，向王主任笑了笑，好一會兒才問：“106室加31號儲藏間，需要多少錢？”

“小劉，過來。”王主任向東墻角正在喝湯的會計小劉喊道，“24棟106室加31號儲藏間，需要多少？”

小劉連忙放下湯碗，捧著計算器就過來了。小劉看著墻上的價格表，手按計算器，口里還不停地念叨：“24棟3單元106室，面積103.63平方米，安置面積內(nèi)上房價格為每平方米2396元；31號儲藏間，面積28.7平方米，每平方米價格為2260元……王主任，這套房子加儲藏間，總共是313，159元?！?/p>

“傻子，31萬3。”王主任對大傻子說，“31萬3，你就能住上新房娶上兒媳婦了?！?/p>

“王主任，你看我那將拆的老房子，能補償多少？”

“小劉，過來，你算算涉征戶劉榮克能拿到多少補償？”

小劉再次地放下湯碗，在一沓的表格中翻了翻，看了看，又捧著計算器按了四五分鐘，才對王主任說：“劉榮克要是今天就簽協(xié)議的話，可得到32萬的補償?！?/p>

“32萬？”大傻子劉榮克重復(fù)一句，面無表情，看不出是喜還是憂。

“簽吧?！敝旖ㄈA對大傻子說，“我是組長，大小是個官，是個干部，我要帶頭，剛剛，我已簽啦；你是享受低保的戶，也要帶頭先簽，要起到帶頭作用?！?/p>

“簽吧?！蓖踔魅螌s克說，“要是不簽協(xié)議，選好的房子也不作數(shù)，還會被先簽協(xié)議的戶選去。”

大傻子劉榮克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么，但還沒有說出口，就被王主任推搡著，在《房屋征收補償安置協(xié)議書》上按了指模，簽了自己的名字。

八

大傻子回到家里，就聽小傻子說：“沒有幾戶去選安置房的。聽人說，那些貼上紅色圓點的樓戶，也是沒人選的，那是王主任讓人故意做的手腳，故意讓拆遷戶緊張起來?！毙∩底舆€說：“評估公司評估的數(shù)字，全他媽的錯啦。”

“全都評估錯啦？”大傻子問。

“沒錯的，只有我們一家?！毙∩底铀谱院烙炙剖涞鼗卮稹?/p>

“王主任說，我們家是32萬。”

“32萬？你就簽啦？”

“王主任說，不簽選不到好房?！?/p>

“32萬？老爸，32萬你就簽啦？”

“王主任說，享受低保的，要感謝政府，要知道感恩，要積極響應(yīng)政府號召，要帶頭先簽，要起到帶頭作用……”

“王主任是哄你的，那些當(dāng)官的，哄死人都不償命。”

“哄我？王主任哄我？”

“老爸，回遷房你也選啦？”

“選定啦，王主任給選的。24棟一樓，大套，外加儲藏間，夠我們住的了?！?/p>

“多少錢？”

“總共31萬3?！贝笊底舆呎f邊從懷里掏出協(xié)議書，“這上面寫著呢，你自己看吧?！?/p>

小傻子看不懂那份統(tǒng)一打印的協(xié)議書（只有姓名和數(shù)字是填寫的），但有幾個數(shù)字他還是看明白了：

補償款、搬遷費、過渡費、誤工費、獎金合計為322，277元。其中313，159元作為安置房和儲藏間安置款扣除，剩余款為9，118元。

小傻子吃驚地叫道：“連搬遷費、過渡費、誤工費、獎金都算在內(nèi)，才32萬。村東頭宋毅和我們家是一樣的房子，光是補償款就是65萬，一戶比我們兩戶還高，他家比我們家高出30多萬，我們吃了這么多年的低保，也沒有吃下去這么多的錢?！?/p>

“什么？”大傻子吃驚地問道。

小傻子把剛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大傻子聽了就不再問什么了。只是慢慢地點了點頭，口中狠狠地罵了一句：“狗娘養(yǎng)的！”

九

聽了小傻子的話，大傻子就睡不著覺了。他躺在殺羊的板床上翻來覆去地想：王主任為何與我這個殺羊的過不去？做人要憑良心！為什么要哄我？騙我？是狗吃了良心？是為了政績？是為了發(fā)財？是為了升官？王主任已升到拆遷公司一把手了，還能升到哪里去？管他升到哪里去呢，他就是升到天堂，關(guān)我屁事？睡覺！睡覺！

睡夢中，大傻子還聽到王主任說：“凡是貼上圓點點的樓戶，都已被別人選去了。你要抓緊選，選晚了就選不到好房子了?！闭f完，王主任就邊彈著煙灰，邊樂呵呵地幫他選安置房，一副助人為樂的樣子，一副一心為民的樣子。房子選好后又說：“要是在上海，科級干部也住不上這樣大的房子?！彪S后又提醒他：“要是不簽協(xié)議，選好的房子也不作數(shù)，還會被先簽協(xié)議的戶選去?！痹瓉恚@都是騙人的把戲，大傻子在睡夢中罵道：“狗娘養(yǎng)的！”

一會兒，大傻子又夢到了管主任。管主任是個好人。什么法不法的，什么憨子、愣子、傻子、癡呆的、智障的、有精神病的，管主任都讓他們成為合法夫妻，都給他們頒發(fā)結(jié)婚證。大傻子在夢中嘆道：“可惜，這樣的好干部已經(jīng)不多了。管主任再來買羊肉時，一定要讓稱桿翹得高高的?！眅ndprint

一會兒，大傻子又夢到當(dāng)年花錢買來的二手媳婦。她是真的回四川了嗎？還是又被人販子拐賣了？大傻子囈語般地念叨：“你不是喜歡喝我燒的羊肉湯嗎？你不是喜歡喝我燒的羊肉湯嗎？怎么不來喝了呢？”

一會兒，大傻子又夢到了朱建華。朱建華，朱建華，你不就讓我們吃個低保嗎？有必要像念緊箍咒似的天天掛在嘴上嗎？你是想讓我給你下跪還是想讓我給你磕頭？今天感恩，明天感恩，一輩子感恩，我對我父母都沒這么感恩過。每次買羊肉，不是忘了帶錢，就是錢帶得不夠，想給幾個就給幾個，到頭來卻這般坑我。做人要憑良心，你說你還有沒有良心？大傻子在夢里問道：“你是干部，你帶頭簽字，你補償上百萬；我是低保戶，我?guī)ь^簽字，而我的補償卻不及你的三分之一。這叫公平？這叫哪家公平……”大傻子因為激動，問得一聲高過一聲，結(jié)果把自己給問醒了。

十

協(xié)議簽訂后，大傻子劉榮克和小傻子劉小雨就不再殺羊了，兩個傻子又后悔又抱怨。大傻子后悔自己太相信王主任了，抱怨兒子沒文化；小傻子后悔自己沒有去看公布出來的評估公示，抱怨老爸還沒有看清協(xié)議就糊里糊涂地簽了字。父子倆天天抱怨、后悔，天天在家喝悶酒。小傻子心里想：“人家因拆遷而致富，我們卻越拆越窮，窮到無處安身。”大傻子在心里說：“雖然我簽了協(xié)議，但我就是不搬不遷?！?/p>

10月22日，是交付被征房屋的最后一天，這兩個傻子仍在被征的房屋里喝著悶酒。

午飯時分，日頭被云層遮蓋，天空異常悶熱，螞蟻搬家，蚯蚓上路，眼看就要下暴雨了。兩個傻子光著膀子，正喝著酒，王主任和朱建華又上門來了。

“好開心啊，馬上就要住上新房了，是該好好地喝上幾杯?！敝旖ㄈA打著官腔說。

“干！”兩個傻子故意喝出聲來，像沒聽見朱建華說的話，依舊埋頭喝酒。

“我們?yōu)榱苏疹櫟捅?，在已撤銷的劉樓小學(xué)協(xié)調(diào)了兩間校舍，免費給你們居住，可以一直住到安置小區(qū)建好為止?！蓖踔魅螐椓藦棢熁?，換口氣，接著說，“但是，你們今天必須搬進去，否則，校舍就被其他的涉征戶搶占完了?！?/p>

“干！”兩個傻子仍像沒聽見似的，依舊埋頭喝酒。只是大傻子挪了挪屁股，舒舒服服地放了一個響屁，算是對王主任的回應(yīng)。

“不搬？是不是？”王主任為找回尊嚴(yán)，伸手就去拿那把掛在床前的殺羊刀，邊伸手邊說，“不搬我們幫你搬?！?/p>

“你敢？！”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小傻子把腿一伸，立馬把王主任絆倒在地。王主任做夢也沒想到正在喝酒的小傻子敢伸腿絆他，猝不及防就讓小傻子輕而易舉地像絆倒一個不安分的孩子似的絆倒了。

在王主任伸手的同時，大傻子也把手伸向了殺羊刀（除了小傻子，他的殺羊刀不許任何人動）。大傻子還沒有把刀拿穩(wěn)，被小傻子絆倒的王主任就趴了上去，還沒來得及“哎喲”一聲，就把滿腔的黑血噴了出來……

十一

一輛警車嚎叫著，揚起了路上的塵土，像子彈似的呼嘯而來。

“是誤殺！是誤殺！”朱建華慘白著臉嚷著，“我在現(xiàn)場，我作證?！?/p>

“怎么會是誤殺呢？怎么會是誤殺呢？”大傻子劉榮克醉酒般地問道。

“老爸，殺人是要償命的?！毙∩底觿⑿∮昕拗蠛啊?/p>

“老子殺了這么多年的羊，都沒有償命……”大傻子劉榮克一邊爬上警車，一邊回頭看著那灘黑血說，“殺了他，卻要償命。償命就償命吧！只是我殺了這么多年的羊都沒有償命，這不公平……太不公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