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雷遇
花市燈如晝,城中心的戲臺此刻絲弦縷縷,正唱到驃騎將軍班師回朝,迎娶早有誓言的竹馬青梅。那將軍的扮演者戴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器宇軒昂,威風(fēng)凜凜,孟冬兒擠在人群中,與四下一同叫好連連,顯然早已被他謝絕圣上高官厚祿的賞賜,獨求一場賜婚所動。
只聽幕后有人唱:“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p>
男子癡癡地立在戲臺中央,此刻四下俱靜,明月光落在他滿是刀痕的鎧甲上,更見錚錚鐵血柔情。亦不知過去多久,燈籠明明滅滅,卻獨不見他的竹馬青梅赴這多年后的約。
孟冬兒有些急了,望著臺上孤零零的將軍,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就在此時,臺上的將軍卻挪動步子,眨眼便躍下了戲臺!
還未等眾人回過神來,只見他一身輕功出神入化,下一瞬已攬過人群中的孟冬兒,攜她飛越層層人群重返戲臺。他用極輕的聲音在她耳旁道:“出了點亂子,只得請姑娘暫時扮演我的心上人,對不住了。”
還未等孟冬兒答應(yīng),他已自面上一把摘下面具,迅雷不及掩耳地為她戴上。
猛然戴上這沉沉的面具,孟冬兒頗不適應(yīng)。面具上還殘留著他暖融融的體溫,此時緊貼著她的面頰,更灼得她的臉蛋火一般燙。
幕后人復(fù)又唱道:“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男子側(cè)過身,一把將孟冬兒摟入懷內(nèi)!他的胸懷這般踏實,以至于孟冬兒明知這于禮不合,卻絲毫不想推開。
臺下掌聲如雷動,與此同時一聲巨響,不遠(yuǎn)處的天際炸開一朵燦爛的煙花。緊接著兩朵三朵,五片六片,震耳欲聾,山河絢麗。燈火闌珊處,一獨臂女子冷眼瞧著這廂熱鬧的一切,輕蔑地背過身去。
毒公子
夜風(fēng)輕輕,燃著的柴垛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破聲。孟冬兒猛地一個哆嗦,睜開眼來。
頭頂是深沉的夜空,嵌著三五個稀疏的星點,不遠(yuǎn)處的柴垛正燃著金紅色的火苗。一時間,她竟不知身處何地,只覺右臂隱隱作痛。她挽起衣袖,瞧見自己胳膊上細(xì)細(xì)的一排暗紅色傷口。這傷口模樣怪異,有的并列兩點,有的則呈三角分布。
正在孟冬兒困惑之際,猛聽見身后一個冰涼的聲音,“你身體可有不適?”她一個冷顫,遲疑著轉(zhuǎn)過身去。
說話的是一白發(fā)男子,此刻正靜靜地倚樹而坐。白衣白發(fā),更襯得他面色白皙如瓷,乍一瞧整個人輕薄若紙。他眸如墨點,眉微蹙,在火光的映襯下說不出的詭譎。
孟冬兒一時瞧得癡了,腦海里的回憶一點點復(fù)蘇。她想起了元宵燈市的煙火,想起了那夜戲?qū)⒔?,她偷偷在那個戲中將軍的耳畔落下一句:“我在戲臺東面的草廟里等你?!彼还赡X兒說完便提著裙角飛快地躍下戲臺,逃得那樣快,心也跳得那樣快。
她在草廟里等呀等,四下冷冷又清清,而他卻遲遲未來。她等得六神無主,便在此刻感到右臂一陣鉆心疼痛,低下頭,只見手背上伏著一只七彩斑斕的巨大蜈蚣!
再后面的事,她已記不清楚。視線的最后似乎是那蜈蚣順著手背一路上爬,而草廟門口影影綽綽似有一個人影,正冷眼瞧著她。
“你還認(rèn)得它嗎?”白發(fā)男子冷不丁地打斷她的回憶,自袖中探出一物。孟冬兒定睛一瞧,嚇得險些背過氣去。他手中張牙舞爪的,正是那只色彩斑斕的巨大蜈蚣!
“你小心,這東西會咬人!”孟冬兒急急提醒道。
卻不料男子毫無懼色,下一瞬一反手,那蜈蚣又重新縮回袖內(nèi)!望著驚魂未定的孟冬兒,男子淡淡地道:“放心,它不會咬自己的主人。”
此刻火光漸弱,他面上僅存的血色也褪去了,整個人如鬼魅般蒼白慘淡。他又一揚手,四下一片窸窣。幾乎是同時,竟有數(shù)以千百計的毒蛇、蝎子、蜈蚣、蜘蛛從四面八方緩緩爬出,向他二人匯聚而來!
孟冬兒嚇得半分不敢動彈,只知死死瞅著眼前人,卻聽男子平靜地道:“你不必懼怕,這些蛇蟲在世人眼里雖是劇毒,卻不過是毒物中最下等的。它們怕火,怕光,怕任何一種刀兵外力,除偷襲外很少能有勝算?!?/p>
男子面無表情地道,“你不僅身中蜈蚣劇毒,且在你昏迷后,我又先后給你試了此間最毒的幾種蟲蛇。”難怪手臂上有一排怪異的傷口,孟冬兒怔怔地想。還不等她回過神來,又聽男子接著道,“雖說是下等毒物,但肉骨凡胎無人可挨得過半炷香的時間。而你非但性命無虞,還分毫不受損傷?!钡酱藭r,男子的眼底突然光芒大盛,“若我判斷沒錯,恐怕你百毒不侵?!?/p>
孟冬兒詫異地望著自己的右臂,只見先前那排傷口已愈合了大半,原先些微的紅腫此刻也已完全消退。她想起了小時候,自己與姐姐誤食毒果,姐姐一命嗚呼,而她只睡了一覺便醒來,人人都道她命大,難道真是因為她天生百毒不侵?
“那你又是誰?”她愣怔地問道。
男子冰霜般的面龐此刻浮起一抹詭譎,濃墨似的眼眸在火光映襯下燦若珍寶。
見他不答,孟冬兒只得訕訕地道:“小女子與他人有約在身,感謝今日前輩賜教?!彼恍牡胗浤菓蛑袑④?,欠了欠身子便要轉(zhuǎn)身離去。
卻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后背被人大力一按,她已動彈不得。
片刻前端坐樹下的白發(fā)男子,此時已鬼魅般近在咫尺,只見他一張臉倏忽挨近,幾乎貼著她的耳畔,道:“天生百毒不侵,意味著你的血也解得天下百毒。你以為,我還會放你走嗎?”
陰雨沉沉,天地交界處一道驚雷點亮四野,柴垛似受了驚嚇,猛地吐出一朵火花來,又悠悠地滅了。
死人湖
白發(fā)男子姓杜,字闋,因終日與毒為伴,且杜毒同音,江湖便稱毒公子。
此刻,他正負(fù)手立在船頭。孟冬兒小睡初醒,只見頭頂天藍(lán)如洗,四下水清如鏡,早已忘卻自己是被人強擄了來,心情愉悅地問道:“這是哪兒?”
杜闋一頭白發(fā)在日光下閃閃爍爍,也不知思索著什么,眉心微微皺起。猛地聽見她說話,他扭過頭回答道:“死人湖”。
“你糊弄誰呢,如此好看的波光碧湖,怎會取這樣煞風(fēng)景的名字?”孟冬兒一癟嘴,忍不住伸手掬起一捧湖水玩耍,只見水光晶瑩如星,襯得湖底不知何物閃閃爍爍。她好奇地伏近船頭,細(xì)細(xì)向水下瞧去。這一瞧,她卻呆了,只見湖底積滿了密密麻麻的白骨骷髏!
“若非你體質(zhì)特異,方才碰了這水,只怕也要化作其中一具。”杜闋見她震愕,自旁邊冷冷地說道。
“那我若將這水潑到你身上,你是不是也……”不料孟冬兒猛地抬起頭,眼底滿是狡黠。杜闋一呆,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卻又見孟冬兒撲哧一笑,“嚇你的”。她眨巴著眼,似乎壓根兒就不害怕。
杜闋一時只有尷尬,明明是自己將她擄了來,怎的竟反倒要受她脅迫?望著跟前沒心沒肺的女子,他只覺哭笑不得。天生百毒不侵,江湖中多少練武之人求之不得,卻叫這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得了去,天意著實弄人。
夜,風(fēng)靜靜,星點皆不見。影影綽綽間,暗香浮動,仿若已釀上千年的好酒,又似妙齡女兒香。孟冬兒循著香味睜開眼來,只見白日里的波光碧湖此刻也不知鋪著什么,打眼望去銀閃閃的一片。
她揉了揉眼,這才瞧清小舟四下竟浮滿了白骨。湖底亡魂似不甘寂寞,趁著夜色一齊浮上湖面,在冰涼的月光下一片晶瑩閃爍。孟冬兒心底發(fā)毛,轉(zhuǎn)身欲喚杜闋,卻發(fā)現(xiàn)他雙眸緊閉,也不知夢見了什么,面上是濃濃的悲傷之色。
這四下的白骨竟似有知覺一般,紛紛向他二人的小舟聚攏。眼見漂浮的白骨越發(fā)密集,小舟被擠得搖搖晃晃,舟上物什在劇烈的顛簸中紛紛跌入湖水,下一瞬就被腐蝕得不見蹤影。
“你快醒醒??!”孟冬兒緊緊搖著杜闋,奈何他依舊不省人事。
此刻,幾具白骨骷髏竟如活人一般,縱身一躍蹦上小舟,緩緩向二人摸來。眼見著越來越近,其中一具已攀上了杜闋,也幾乎是同時,另一具一把抓住了孟冬兒的腳踝,大力欲將她拽下小舟!
情急之下,孟冬兒只得狠狠咬破指尖,擠出一滴渾圓的血珠——賭吧,她心一橫,將指尖的血珠滴入周身浮滿白骨的湖水。
下一瞬,眼前景象著實令人驚異。就在那滴血珠落湖的瞬間,只見滿湖的白骨如見鬼魅,潮水般飛速退去,隨即塌陷似的成片下沉,而片刻前拽住她腳踝的白骨,則是尖叫一聲,噗的化作一團粉塵。團聚在湖面上方的霧氣驀地消散,連著空氣中那奇異的香味也無跡無蹤。周遭片刻前還是詭異至極,此刻又恢復(fù)了白日里的靜謐安寧。
月光穿過厚厚的云層,重又落在透亮的湖水里,好似閃動的星芒萬點。
孟冬兒幾乎瞧得癡了,沒想到自己的血竟有這般威力……她低頭望了眼自己的指尖,下一瞬再次咬破傷口,將淌血的指尖送向杜闋的唇畔。
蝕骨香
旭日點亮了湖面,杜闋緩緩睜開眼來。他環(huán)顧四下,最后目光落在船頭困得只打瞌睡的孟冬兒。他心下涌起說不出的溫暖,知道是眼前的女子救了自己。
孟冬兒見他醒來,便也打起精神坐起:“昨夜……”
她正欲將一切道來,卻見杜闋淡淡地道:“昨夜,成千上萬具白骨浮起,欲拉扯你我墜入湖中。而我睡得死,你怎么也叫不醒是嗎?”
孟冬兒一愣,點了點頭。她撿起腳邊的一段白骨,這是昨夜慌亂中她抓在手中防身的。白骨在日光下細(xì)膩生輝,想來生前亦是美人。
“我自問從未傷天害理,多少人卻恨不得我死。我自問對你稱不得善意,你卻反倒救我性命?!倍砰犕瓴皇厣岬拿隙瑑?,往日平淡的眼里第一次浮起溫柔。
來此之前他特意服下解毒丸,卻并未給孟冬兒服下。他小人之心,想著解藥珍貴,反正她百毒不侵,因此并未在意她的死活。卻不料此間之毒比上一次更為厲害,服下的解藥毫無用處,更想不到的是危難之際,眼前女子不計前嫌地以血相救。
孟冬兒未做聲,只是扮了個鬼臉,隨即又低頭把玩手中白骨。她只覺說不出的怪異,手下輕輕用力,骨頭便啪地斷為兩截。原來白骨竟是空心的,只有表面一層薄薄的骨皮。
“這死人湖里,夜半總會浮起奇香,引人夢見前塵過往。這一夢倘若不醒,便會墜下湖去,與這成片白骨作伴。此間白骨皆被腐蛀成空心,因而那香便被喚作蝕骨香,攝人魂魄,無跡無蹤,確實稱得上中流毒物。”杜闋靜靜說道。
孟冬兒眨著一雙泉水般清澈的眼,問:“那在你眼里,怎樣才算一流毒物?”
冷月高懸,死人湖畔,周遭粼粼波光映著小舟上這一男一女。
“真正的天下至毒,莫說蹤跡,便連形跡也無人可繪。傳聞它可令生者死,令死者生,也能叫人催心折肝生不如死。它罕見至極也珍貴至極,因而至毒也至美,叫人雖九死而猶未悔,縱斷腸亦不枉此生?!倍砰狀D了一頓,望向跟前聽得入迷的孟冬兒。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此生不要遇見?!?/p>
無聲林
日上中天,小舟泊岸。
碧光粼粼的湖水已落在身后,眼前是一片茂密的叢林。日光落在層層疊疊的葉片里,露出隱于其中的暗紅漿果。孟冬兒深吸了口氣,一時對那飽滿剔透的漿果垂涎欲滴。正欲伸手去摘,猛地對上杜闋冰冷的眼眸,她一個激靈便縮回了手。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美味,孟冬兒一路悶悶不樂,走出數(shù)十步后終于忍不住問。
這片林子乍看并無異處,可一路走來卻靜得出奇,莫說禽鳴鳥啼,便連風(fēng)聲葉聲也全然未有。
“你不是好奇真正的世間至毒嗎,”杜闋回過頭,“斷腸崖的食人菇,娃娃谷的嬰兒面,多情沼的美人蛛,死人湖的蝕骨香,還有這無聲林的傷心蜜,每一樣在常人眼里都可怖至極,卻不過是世間至毒的配方。”
孟冬兒聞言默不作聲,良久后方用蚊鳴般細(xì)小的嗓音道:“是不是我陪你拿到最后一樣,你便會放我走了?”
杜闋仿若沒聽見一般,直過了半晌目光才暗淡下來,不咸不淡地回道:“我若是不放呢?”
他背身在前,因而孟冬兒也瞧不見他眼底一晃而過的傷心,只覺心口一團怒氣沖天而起,想也不想已縱身撲去,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后頸!她說不清心底為何這樣憤怒,似有排山倒海的仇恨噴薄而出。
杜闋也不掙脫,便這般任她咬著。直到她終于力竭松口,后頸早已血肉模糊,他卻依舊一動不動。
“你就這么討厭我?”望著一臉憤怒的孟冬兒,他遲遲地問道。
此刻的孟冬兒逐漸平靜下來,只覺口中一股腥甜,再看杜闋,他肩頸一圈的衣物已然血跡斑斑。從小到大,她連螞蟻也不愿傷害,片刻前怎會如走火入魔一般?
見她無言,杜闋只當(dāng)默認(rèn),半晌后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身去。
這一路,杜闋在前,孟冬兒在后。孟冬兒不時瞧著他血淋淋的后頸,心中有愧卻到底拉不下臉來,二人就這樣沉默地走著,直到日光退去。
杜闋抱來一堆樹枝,自袖中探出一瓶,也不知撒了些什么粉末,樹枝便熊熊燃起火苗。他瞧了孟冬兒一眼,也不說話,尋了棵樹靠著半躺下來。他大概真的累了,不一會兒呼吸便粗重起來。孟冬兒毫無睡意,望著火苗怔怔地出神。
她出生在遠(yuǎn)離江湖的小鎮(zhèn),若非杜闋,她這一生皆平靜安寧。第一次見他也是在篝火旁,他慘淡單薄如一頁紙。隨后見他對各種毒蟲揮之即來,她只道他的心恐怕也毒如蛇蝎??墒峭ㄟ^這些日子的相處,卻發(fā)覺他只是外冷內(nèi)熱,表面不近人情,其實待她卻極細(xì)致。一個人的眼神最騙不了人,他面色再冷,可眼眸卻是溫?zé)岬?。就說白日里那漿果,她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又是一種劇毒……
孟冬兒腦中想著漿果,竟真的聞到了濃濃的果味。或許是火苗烤出了香味,也或許是餓極了,她便逼自己合上眼不再多想??墒窃讲蝗ハ?,果味就愈發(fā)濃郁清香,甚至隱約還伴有陣陣樂聲。
這無聲林打踏入起便靜得可怕,然而這樂聲卻清晰動人。孟冬兒猛睜開眼,太熟悉了,她絕不可能聽錯。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闭悄峭響蚺_高高低低的歌聲!孟冬兒幾乎是一躍而起,瘋了一般循著樂聲追去。
歌聲時而飄入云中,時而又沉入地底深處,孟冬兒只得一個勁兒地往漆黑的密林里頭鉆,周遭那清甜的果香愈漸濃郁??稍绞桥Γ阍接X遙不可及,樂聲漸漸聽不見了,孟冬兒也終于精疲力竭。她怔怔地立著,望著眼前無盡的黑暗,只覺失落一點一點蔓上心頭。
“姑娘,可在尋人?”一個低沉好聽的聲音響在身后。
孟冬兒如遭雷擊,這聲音刻骨銘心的熟悉——那晚的戲中將軍,她誤打誤撞扮演了他的心上人,天地俱靜只有心若風(fēng)雷,他是紅塵里最動人的煙火。
“尋的,是在下嗎?”那人深情如初,款款而問。
孟冬兒慌得手足無措,此刻果味淡去,隱隱聞見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她只覺腦中皆是空白,癡癡地便欲轉(zhuǎn)過身去。也幾乎是同時,眼前晃過一個白影,自己的雙肩已被人重重扣住。孟冬兒驚愕地抬頭,正對上杜闋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不要回頭?!彼穆曇舯韧8?,眼底滿是肅殺之色。
孟冬兒雙眼空洞,面呈瘋狂之態(tài)。奈何杜闋的力氣實在太大,她實在掙脫不了。
“放開我!”她冷冰冰地開口,他依舊無動于衷。
草聲簌簌,身后那人的腳步逐漸遠(yuǎn)去。麻木褪去,孟冬兒眼底驟然浮起怨毒,惡狠狠地望著身側(cè)的杜闋,“我真恨那個夜晚,沒叫那些骷髏拖你入湖!”她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仇恨是那樣真切。
杜闋目光一晃,竟說不出話來。頸后的傷仍未愈,然而火辣辣更難受的卻是心,原來她恨不得自己死啊。下一瞬,杜闋掌中帶風(fēng),閃電般劃過孟冬兒的手背。還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手背已滲出一道血珠,他手彈指落,她的血珠一滴滴先后墜入足下的草地。
也幾乎是同時,彌漫的果香剎那間消散。
“縱令你恨我怨我,我也不得不如此。只因方才你若回了頭,我便再也見不到你了。”望著愣在原地的孟冬兒,杜闋輕聲道。
他嗓音嘶啞,然而這每一個字卻在無聲林中無限放大,化作沉甸甸的星星砸在孟冬兒心上。一時間,孟冬兒仿若大夢初醒,震驚、愧疚、后悔,多種情緒裹挾得她說不出話。片刻前的她究竟怎么了,為何魔怔般說出那樣的話,她心里并非這樣想呀。她非但不討厭他,甚至還……
她到底怎么了?
一聲“對不起”如鯁在喉,待孟冬兒再次抬起頭時,杜闋已獨自走遠(yuǎn)。
“你要走,便走吧?!?/p>
傷心蜜
鮮紅的火舌點亮了幽深的叢林,周遭如死一般沉寂,杜闋折了一節(jié)樹枝,沉默地望著跟前安靜的火苗。
無聲林里結(jié)了成千上萬的暗紅漿果,除幾顆內(nèi)有傷心蜜,其余皆為劇毒。傷心蜜每到夜晚便散發(fā)出濃郁的果香,幻化作各種惑人心智的聲音。倘使心智不堅為它所惑,便會一頭扎入密林再也無法出來。
他假意沉睡,實則是想躲避那惱人的種種。只因整片無聲林里無孔不入的,都是他妹妹杜若仙的聲音。
他與若仙皆醉心毒學(xué),因而江湖人便稱他們毒公子與毒仙子。只是他二人喜好相同性情卻迥異,他心善卻優(yōu)柔寡斷,她率真卻驕矜自負(fù)。
五年前,他倆聽聞了世間至毒的傳聞,便一同前往尋覓五種配制毒方的毒物。這一途極為兇險,他二人雖憑深厚的功力與淵博的毒學(xué)過關(guān)斬將,然而終有意外。他在多情沼為美人蛛毒液所濺,全力醫(yī)治仍一瞬白頭。若仙則更為不妙,在娃娃谷為保命而生生失去一條左臂!
失臂后的若仙變得愈發(fā)乖張兇戾。她時常望著銅鏡內(nèi)自己空空的左袖發(fā)呆,而后又發(fā)瘋般打碎鏡子失聲痛哭。對若仙的痛苦,他憐惜在心卻無能為力,以為只要日子足夠久,一切終究能平復(fù)。那時的他又怎知,世人的指點與嘲弄足以逼瘋素來自負(fù)的她。
若仙漸漸不哭了,她從毒殺鳥獸,到一夜間斷去十八名少女的左臂,再到后來親手掐斷未婚夫婿的喉嚨。他終于意識到事態(tài)嚴(yán)重,可是已然來不及了。
那一晚,他飲下若仙烹的熱茶,隨即便無了知覺。直到一晝夜后醒轉(zhuǎn),他才察覺自己拼了這條命得來的食人菇、嬰兒面、美人蛛、蝕骨香與傷心蜜,皆消失無蹤了。
這五樣均是至毒之物,若仙身負(fù)毒功卻行跡瘋癲,他實在不敢想象她會做出些什么。夜深人靜,他時時后悔,若仙失去左臂,是他這個大哥保護不周;而她發(fā)癡發(fā)狂,亦是他身為兄長的失責(zé)。他忍著內(nèi)心苦痛尋遍五湖四海,無奈毫無她的音訊。最后,他不得不重游故地,賭上一賭,若仙會不會帶著毒物回到這里。
至于孟冬兒……每次想到她,他心里就有諸多滋味。初遇的錯愕驚詫,這世間竟真有百毒不侵之人,然而更令他震驚的是,她這樣一個鄉(xiāng)野丫頭,膽識卻遠(yuǎn)超許多江湖男兒。死人湖的九死一生,自己算計在前,她卻不計前嫌地施救。這些年他見過多少恩將仇報、爾虞我詐,見得多了也木然了,而她卻太純凈了,叫他的心一點點溫暖起來。她像水那般清澈空靈,卻又像風(fēng)那般捉摸不住,他早已忘記一開始抓她的目的,只想盡自己所能保護她。
杜闋皺了皺眉,將手中樹枝扔進火苗。四下依舊一片寂靜,火苗微弱地?fù)潋v著,杜闋抬起頭,只覺面上一陣冰涼。
下雨了。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雨勢漸大。往日里總是先聞雨聲,再見天地間一片水汽茫茫,此處倒是有趣,任這雨澆得周遭樹木搖搖晃晃,偏卻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哥哥,別來無恙吧?”暴雨里悠悠飄來熟悉的聲音,杜闋獨自立在樹下,對這聲音絲毫不理睬。傷心蜜只能幻化聲音,因此只要心靜人定,便不會被它勾了魂去。
“哥哥怎的不理人,可還在生仙兒的氣?”
嬌媚的女聲近若咫尺,杜闋心知這一切皆是幻聽,眼前只有雨中樹林。他不耐煩地睜開眼,不料眼前竟立著一個婷婷美人。這美人有著與他相似的蒼白面頰,一雙眼如濃墨凝固,笑起來有一對清甜的梨渦。然而最惹眼的卻是她空空的左袖,生得這樣好看,可惜是個殘廢。
無聲林可幻音,卻無法幻形。
“咱兄妹太久沒見,哥哥就沒話要同仙兒說說?”杜若仙一雙眼眸璀璨生波,只聽她呵氣如蘭,“或者哥哥就不好奇,仙兒是否煉成了那世間至毒?”
無聲林里暴雨如注,雨水沿著樹根盤錯成細(xì)細(xì)涓流。這里太安靜了,以至于雖間隔遙遠(yuǎn),杜闋仍清晰地聽見了孟冬兒的慘叫。
他望著跟前言笑晏晏的杜若仙,一顆心一點點提了上來。
毒仙子
孟冬兒頭疼得快炸了。
半炷香前,她獨自坐在這兒發(fā)悶,想著該如何開口同杜闋說出“對不起”。這一日來詭異極了,先是她莫名其妙地咬傷了他,再是神志不清般惡言相向。她始終記得他的眼眸,仿佛有什么郎當(dāng)而碎,卻又極力掩飾裝作并不在乎。漸漸地,她也看不透自己的心了,這幾日她時常想問,如果她不是天生百毒不侵,他還會一路帶著她嗎?或者待行程結(jié)束,他不需要她了,是不是從哪里來,就將她丟回哪里去?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腦中突然閃過那張帶著體溫的面具,以及那晚頭頂?shù)臓N爛煙花,頭越來越痛,孟冬兒終于忍不住慘叫一聲,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何時下過雨,孟冬兒的頭發(fā)衣裳均濕漉漉的。等她完全清醒時才意識到自己偎在杜闋的懷中,面上頓時滾燙一片。
“小丫頭,可還記得我?”也不知何人說話,孟冬兒循聲瞧去,只見不遠(yuǎn)處立著一個面色蒼白的美人。她人比風(fēng)瘦,一張臉無半分血色,左袖空空蕩蕩,然而依舊美得令人目不轉(zhuǎn)睛。她只覺有些微的熟悉,卻只是茫然地?fù)u頭。
美人見她不識,自袖內(nèi)探出一副面具戴上,問:“這樣呢,可想起了?”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笑聲如鈴。
孟冬兒一怔,這面具戲中將軍曾親手為她戴上,她如何會忘呢。她一時驚得說不出話,圓睜著雙眼呆呆地望著獨臂美人。她是誰,為什么會有這副面具,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片無聲林里?
杜若仙眼底一片狡黠:“那晚戲臺周遭,所有人均害相思病而死。倒是你體質(zhì)特異,除了火氣攻心上肝,竟似乎沒受損害,真是惹人討厭!”說到此處,她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沖著孟冬兒搖了搖,“你猜猜,這里頭是什么?”
見孟冬兒不解,她自顧自地說道:“你可知道,那日我只往戲臺上稍用了一滴,便叫你們百來人眼見皆有不同。你們雖皆在看戲,然而彼此看的卻不是同一臺戲。男人們紛紛與臺上花旦互生情愫,如你這般的女兒家,便與戲中將軍生一段情。”杜若仙邊說著,邊貪婪地望著手中的瓷瓶,“只需一滴,便叫你們醉生夢死,一個個都以為遇見了別人一輩子也遇不著的愛情,因此癡癡顛顛若瘋魔??赡銈円膊幌胂?,愛情是什么?愛情不就是這世間至毒嗎,雖九死而猶未悔,縱斷腸亦不枉此生。”
原來,偷去毒物的杜若仙便躲入深山煉藥。她早已走火入魔,因此待毒成后便迫不及待地下山,拿燈市戲臺的看客試毒。直到下毒那一刻,她都不知道這瓶至毒有著這樣的威力。凡塵一瞬夢幻綺麗,而后不論男女老少,歸家后皆日有所思夜不能寐,卻再也尋不到那晚的戲中良人。不過七日,百余人均郁郁而終。
他們皆嘗到了天雷地火的心動之甜,也同時咽下了生不如死的分離之苦,情之一字原來正是刻骨毒物,叫你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卻甘之如飴。
孟冬兒怔怔地望著狀似瘋魔的杜若仙——所以,那晚戲臺的一切都是大夢一場,給她美妙心跳的,自始至終不過一滴毒罷了。一時間她心亂如麻,卻并非失落,而是輕松與解脫。她終于不再背負(fù)這相思枷鎖了,她終于能明明白白地去面對自己的心了。她對杜闋的前后種種,難道不是更為真實的相思嗎?
她沉浸在復(fù)雜的情緒里,猛聽見杜若仙低低道,“哥哥,許久未見,仙兒很是惦記你。”
杜闋眼眶一熱,下一瞬伸手欲拉她入懷。卻不料杜若仙早有防備,縱身一躍飛上樹梢。只聽她復(fù)又尖利地笑道:“可是哥哥,你猜我恨不恨你呢?”
杜闋一愣,只聽杜若仙自問自答:“怎能不恨呢?當(dāng)初我若死在娃娃谷,該是多好啊??赡銥楹我任夷??你親手?jǐn)財辔乙粭l手臂,以為這樣是救我了,可其實這才叫我萬劫不復(fù)!”
杜闋一時啞口無言,只得眼睜睜地望著跟前女子。
只聽她癡癡地道:“我從小便想著,天生我絕代風(fēng)姿,無論毒物還是男人,通通得做我裙下敗將??梢徊涣羯?,我便失去了一條胳膊。”杜若仙合上眼,面上瘋狂褪去,只留下沉沉的傷心,“所有人瞧我的目光皆變了,同情、憐憫,以及……嫌棄!那些從前我不屑一顧的凡夫俗子,此刻竟也輕蔑地對我指指點點!我至今仍記得那個傍晚,我提了酒搖搖晃晃去尋他。我想著,他好歹是我未來的夫婿呀,雖然我自小都不太瞧得上他。他一定感激涕零我首肯這門親事,也一定會拼盡所有來安慰此刻的我吧??墒俏矣H眼見他摟著其他女子,說明日便要與我這丑陋的殘廢解除婚約。他那痛苦嫌惡的模樣,仿佛失去胳膊的不是我而是他。哥哥,后面的你也知曉了,是我親手掐死他的,哪怕只剩一只手了,我也還是可以索這負(fù)心人的命!既然世人欺我、辱我、作踐于我,那我即便死了,也要這天地與我陪葬!”
樹下的杜闋眉頭深鎖,急道:“你快下來!”他體內(nèi)蝕骨香的余毒未清,因而功力被壓制了大半。他知道若仙早已瘋了,卻猜不到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杜若仙抬眼掃過不遠(yuǎn)處癱軟的孟冬兒,眼底滿是怨毒:“原來真的有人天生百毒不侵,若我早些遇見你,必將殺你飲血!”她只覺滿心的不甘,倘若她也能百毒不侵,會不會當(dāng)初便不會失去這條胳膊?她求之不得的,卻叫這樣個鄉(xiāng)野丫頭得了去,命運待她何其不公!
“你從未愛過任何人,又怎會有人愛你?”孟冬兒睜大眼,一字一句地道。
“你說什么?”杜若仙微瞇起眼,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冬兒卻是絲毫不懼,一雙眼清澈得仿佛能躍出魚兒來:“斷臂前他們畏你懼你,斷臂后他們輕你賤你,世人沒有變,他們從未愛過你。你心里始終只有自己,又怎能強求別人愛你?”
杜若仙面無表情地聽著,一張臉乍看木然,然而嘴角卻輕微抽搐。
良久后,她搖晃著手中瓷瓶,怒極反笑:“這一滴足以叫你失魂落魄,你說我若將這一整瓶都灑將出去,又會如何?”
孟冬兒一呆,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杜闋一聲驚呼:“仙兒,不可!”卻已來不及了。
只見杜若仙大笑著拔開木塞,將瓷瓶里的毒液一股腦兒當(dāng)頭澆下!剎那間滿頭青絲鼓動,空蕩蕩的左袖風(fēng)中獵獵,襯得她美艷若仙又癲狂如魔。
杜闋來不及出聲,只看一瞬之間無聲林地動山搖,足下大地發(fā)出隆隆的轟鳴。上一刻還是極致的靜謐,這一刻已地裂天崩!成千上萬的葉片向杜若仙飛去,旋轉(zhuǎn)著將她裹成了一個巨大的粽子。而遠(yuǎn)處天際,有什么黑沉沉地壓來,不多時便明了了,竟是成千上萬只鳥雀。它們各個狀若瘋癲,流星般不管不顧地向粽子里的杜若仙砸去。
一滴入骨相思,一瓶天地俱焚。她欲普天同葬,殊不知第一個死的便是自己。
無聲林的樹一排排倒下,周遭蕩起連天煙塵。身后的孟冬兒失聲尖叫:“杜闋,對不起!”
她半個身子已墜入裂開的深谷,卻終不忘將這壓在心底的三個字說出口。杜闋只覺鼻子一酸,片刻前他已失去了親妹妹,如何還能再丟了她?
意識的最后,是自己縱身撲去一把摟住了孟冬兒,她瘦削的身子傳遞著陣陣顫抖。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她的害怕,她從不畏死,那又在害怕什么,難道是怕失去他嗎?
“對不起,對不起!”
孟冬兒雙眼竟浮起淚來,他也不知她為何道歉,一只手攀著搖搖欲墜的老樹,心下說不出的酸楚。他不要任何形式的道歉,只要她好好活著。
他不會知道這三個字她憋了多久,更不知這一刻她有多懊悔此前所為。千言萬語,喜歡他還是討厭他,他都是不知道的。
后記
碧宵沉沉,天闊云低。衣冠冢前,杜闋與孟冬兒皆一襲素衣。他二人在無聲林死里逃生后,就回到杜闋老家,為杜若仙立下了這座空冢。
如癡如魔,不如歸去。往事如煙,不提也罷。杜闋背身離去,身后孟冬兒見狀立馬小跑著跟來。他心下詫異,這丫頭不是一向討厭自己,怎的這回不但陪他回家,還一路老老實實的不吵不鬧?
他心下既困惑,又歡喜,面上卻依舊冷冰冰的:“你跟著我作甚?”第一次,他的心跳得這樣快,越裝作風(fēng)輕云淡,心里越是緊張彷徨。
“你是人人畏懼的毒公子,而我是天生的百毒不侵。別人怕你暗箭傷人,我卻唯恐你被暗箭所傷?!泵隙瑑貉銎鸢驼拼蟮男∧槪浑p眼閃耀如珍寶,只見她扮了個鬼臉, “天生百毒不侵,意味著我的血也解得天下百毒。你以為,我還會放你走嗎?”
杜闋一瞬間怔住了,只覺自己胸腔內(nèi)有個溫?zé)岬男〖一?,突然發(fā)瘋似的跳。
頭頂天藍(lán)藍(lán),白云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