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舊事

安寧

也不知何年何月起，村子里就有了捉蛐蛐的行當(dāng)，而且這行當(dāng)不分男女老幼，都可以從事。讀書的時候語文老師說，蒲松齡的名篇《促織》里的故事，就是來自我們縣城，于是我便覺得村子里的蛐蛐們，一下子升了格，有了一點皇家血統(tǒng)似的驕矜與高貴。

但村里的老少爺們兒，純粹將蛐蛐當(dāng)成發(fā)家致富或者天上掉餡餅的工具。也只有我們小孩子，才會毫無功利心地將蛐蛐捉來放罐頭瓶子里，天天養(yǎng)著，小心翼翼地供奉著，又給它們摘了嫩豆角吃。瓶子里的泥土，也一定是最新鮮的，至于用來給蛐蛐撓癢癢的草莖，也要掐出舒服的毛尖尖來，慢慢地給它們撓著腦門。夜晚的燈下，識趣的蛐蛐會亮翅叫上幾聲，來一段小夜曲，于是我側(cè)耳聽著那叫聲是否足夠響亮，并以此判斷這只蛐蛐是驍勇善斗的戰(zhàn)士，還是懶理紛爭的隱士。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時候，我捉來的蛐蛐，都是一些大人眼中的“廢品”，既不能拿去換錢，也不能當(dāng)母蛐蛐在大甕里養(yǎng)起來，繁殖小蛐蛐；而且夜里一旦發(fā)了神經(jīng)，忽然間叫起來，吵得人睡也睡不好。如果惹父親生了氣，他給放走了也說不定，而且還會訓(xùn)斥我：有時間去捉點有用的來，不行么？看看人家隔壁的艷玲，每天捉個2塊錢的蛐蛐，積少成多，也夠買油鹽醬醋的了！

我聽了于是低著頭，恨自己的蛐蛐不爭氣，怎么就不能長得個頭大一點，兇猛善斗一點，也好在收蛐蛐的上海人那里，能蒙混過關(guān)，賞我兩塊錢，換油條吃。但我捉的蛐蛐，始終都沒能換回一分錢，倒是弟弟大膽，一個人拿著手電筒，在月光下摸黑上了公路，又沿著公路一直向東走，終于在鄰村一片長勢良好的玉米地里，聽到了一陣沉郁頓挫的叫聲。弟弟在悶熱又有蚊蟲叮咬的玉米地里，蹲了兩個小時，終于將那蛐蛐給捉住了，并在第二天早晨，通紅著雙眼，跑到鄰村公路上搭建起的蛐蛐市場上出售，掙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20塊錢！這筆巨資讓我眼紅，也讓我的母親，像《金魚和漁夫的故事》中的老太婆一樣，貪得無厭地對弟弟說：你要是每天都能掙上20塊錢回家就好了！這句話，激勵了暑假中無所事事的弟弟的斗志，他立志要發(fā)憤圖強，每天晚上堅持去捉幾個小時的蛐蛐，而且，要離村子遠(yuǎn)一些。盡管弟弟不能像村里的男人們那樣，包車去很遠(yuǎn)的地方，冒著被當(dāng)?shù)厝税舸虻奈ｋU，捉個通宵，但至少他可以像個大男人一樣，將搜尋蛐蛐的范圍，擴大到了村外。

不過也不知道是弟弟太得意了，還是遺傳了父親一生發(fā)不了大財?shù)幕?，此后的弟弟，再也沒有捉到過值錢的蛐蛐。倒是我和姐姐，用偶爾的三元五元的小蛐蛐，慰藉著母親發(fā)家致富的夢想，安慰總是在天亮?xí)r空手而歸的父親的怨怒。

整個的暑假，村子里男人女人的關(guān)系，都顯得有些動蕩不安。早晨7點鐘的時候，女人們便打扮好了，在巷子口站著，一邊和對面的女人說些新聞，一邊遙遙地注視著村口的公路，看自家男人的自行車，有沒有出現(xiàn)在拐角處。陸續(xù)有男人從市場上回來，并帶來各式各樣的消息。跟時刻都在震動的股票一樣，有人忽然間發(fā)了一筆橫財，將一個蛐蛐賣到了一兩千，有人垂頭喪氣且眼睛布滿血絲地回家。發(fā)橫財?shù)哪莻€人，當(dāng)然還沒有從市場上抽身，他的好消息就已經(jīng)傳遍了周圍幾個村子。而且平日里跟他關(guān)系好的男人，會逮著這個機會，在集上就地吃點好的，宰他一頓。那男人的老婆可是早就迫不及待了，盡管知道男人會在集市上搓一頓，但還是做出要殺雞宰羊的架勢，喜滋滋地到小賣部買一大堆豬蹄豬肝等熟食回家。這一路上，她一定是放慢了腳步，見了哪個女人詢問，就湊過去，將好消息播報一遍，直到有嫉妒的女人不耐煩地回復(fù)她：早就聽人說了三百遍了！這婆娘才意猶未盡地回家準(zhǔn)備佳肴去了。

小小的蛐蛐們，當(dāng)然不知道整個夏天男人女人們的紛爭，都因它們而起。它們照例躲在草叢里，或者玉米地里，在夜色浮起的時候，放聲歌唱。而當(dāng)人的腳步聲來臨，則立刻止住了歌聲，躲避可能襲來的危險。

但事實上，我從未覺得被捉住的蛐蛐們，有即將送命的危險。我總是羨慕它們可以跟著住在十里洋場的上海人，遠(yuǎn)走高飛，見識村子以外的花花世界。據(jù)說它們會被購買的賭徒們，好生善待，每天要洗澡撓癢，還要自言自語地跟它們對話。我于是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蛐蛐見多識廣，且人生安逸。那些被上海商人以幾千或者上萬元的天價，從村子里的男人們手中購買去的蛐蛐們，轉(zhuǎn)手一賣，就能夠多掙幾倍甚至幾十倍。而帶蛐蛐去賭博的人，要么血本無虧，要么所掙錢財不計其數(shù)。這些完全無法抵達(dá)的生活，因為離我們太過遙遠(yuǎn)，而被我的想象涂抹出神秘城堡一樣夢幻的色澤。我還羨慕那些接收上海人居住的人家，覺得他們家里也好像塞滿了金銀財寶。而且上海人吃什么，他們也能跟著蹭一點。比如上海人啃了豬蹄吃了雞鴨魚肉喝了丸子湯，同一個屋檐下，又用同一個鍋灶，免不了會因為小孩子嘴饞，而讓大嚼大咽的上海人不好意思起來，于是拿過一個碗來，扒拉一堆肉進(jìn)去，端到笑得嘴巴都要裂開了的主婦面前，也就算全家跟著沾了便宜。

上海人還頗有些人情味，第一年去了，第二年再來，一定還是住在過去的人家里的，而且還會帶一些禮物來，比如小女孩的花裙子，小男孩的時尚帽，甚至男人們手腕上奢侈的手表。當(dāng)然，女人們是沒有禮物的，上海人知道不能隨便給女人送禮物，只要在改善生活的時候，別忘了撥一碗菜給房東家里，也就算討好這家女人了。

可惜只有我們鄰村才靠近公路，方便蛐蛐市場的形成，于是上海人也就自此鬼子一樣駐扎在了鄰村，很多年都沒有挪過地方。據(jù)說他們練就了火眼金睛，只看一眼小小杯子或者竹筒里的蛐蛐，就立刻能夠判斷出是否值錢或者善斗。如果遇到了好貨，不管那賣主是女人還是男人，一群上海人都會跟著賣主跑，拍賣會一眼，非得叫到一個讓賣主一錘子定下來的價格，才會各自散去。市場上當(dāng)然也會有上海人被賣主追著跑的時候，那大多數(shù)是女人們才干的事，她們閑來無事，就在自家田間地頭或者院墻根下，一蹲也是大半宿。她們當(dāng)然每天都會有收獲，反正三塊兩塊的錢，她們從來不嫌少，只要能給，她們就有能力將全世界價值兩塊的蛐蛐，全給上海人逮了來。這些不值錢的小蛐蛐，據(jù)說被放到簍子里，賣給上海沒見過鄉(xiāng)下世面的小孩子們。上海人因此害怕我們鄉(xiāng)下的女人們，覺得她們遠(yuǎn)遠(yuǎn)比男人們更生猛潑辣，來勢洶洶。有時候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被女人們給賴上了，非得給扔到他們手提包里，并自己很大方地去錢包里抽兩張一元的票子，便拍拍屁股走了人。也有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趁著上海人看一眼的瞬間，掀開蓋子，將蛐蛐放走，并耍賴說被上海人放走的蛐蛐，值很大一筆錢，他今天要是不賠，就別想回去！這一花招，上海人也知道不過是自己倒霉，而且賠個幾塊錢就可以打發(fā)掉了，所以也不爭不辯，拿出幾塊錢來，算是請那女人吃了一包油條。

因為蛐蛐可以換來家里的柴米油鹽或者我想要的漂亮裙子，于是在全村人的眼里，蛐蛐便從一種枯燥乏味的小蟲子，升格為高貴的將軍。所以他們會為了捕捉這立下汗馬功勞的將軍，跑去踩壞人家的莊稼，又被主人們一頓猛揍，卻從不覺得難過和丟臉。夏天的夜晚因此變得動蕩不安。

蛐蛐的大小，就連我們小孩子，也能通過目測，大致猜出其價格段位。據(jù)說上海人不僅僅通過蛐蛐身長來判斷其善斗與否，還會通過牙齒啊四肢啊長須啊尾巴啊甚至體重等等，來全面衡量蛐蛐的價值。當(dāng)然，這些都是在長久的訓(xùn)練后，可以在瞬間就能夠權(quán)衡出來的。聽說他們還有專門用來稱量蛐蛐的體重計，于是我便好奇，蛐蛐會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體重計上，任人稱量嗎？還是放到罐罐里，一起稱重？假如那蛐蛐夠靈性，是不是會自動跳上去，好奇地東瞧瞧西望望，像個小孩子一樣？我終究沒有見過上海人神秘的體重計，于是只能想象那些被裝在瓶瓶罐罐里，乘坐火車飛往上海去的蛐蛐們，一路經(jīng)受著怎樣的顛簸和新奇，長途跋涉抵達(dá)我夢想中的大上海，又去掉鄉(xiāng)下泥土的氣息，在上海有錢人的侍弄下，沐浴更衣，做保健操，吃珍奇的露水和食物，而后只為那一場即便戰(zhàn)死也不投降的榮譽之戰(zhàn)。我這樣想著想著，便會覺得這小小的蛐蛐，真是奇妙無比，怎么也想不到，它出生在泥土里，卻能夠?qū)⑽业南胂?，帶到遙遠(yuǎn)的天邊。

能夠依靠蛐蛐掙到大錢的男人，畢竟是少數(shù)，村里大多數(shù)男人，也就是在這一個夏天，多收入幾百上千的，算是添了點額外的進(jìn)項，讓菜里的油水多一些，也讓家里娘們少嘮叨一些，或者出門可以顯擺炫耀下自家男人也不比別人差，再或人家發(fā)財后，心里能夠平衡一點。否則，在這樣熱鬧的夏天的夜晚，只是躺在自家院子里，數(shù)著星星，或者聽街上的拖拉機“突突突”地響著，即將奔向幾十里外通宵捕捉蛐蛐，那會讓離開隊伍的男人，覺得有被遺忘的孤獨感。就像小孩子們都鉆到玉米地里去捉蛐蛐了，唯獨我守著一兩個沒用的蛐蛐，在夜色中逗引著它們，看它們將豆角咬得七零八碎，我也會覺得有不合時宜的寂寞。好像蛐蛐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小蟲，而是與我們的吃喝拉撒息息相關(guān)，誰也不能免俗地要投入到這場浩大的捕捉蛐蛐的比賽中去。上海人走了，明年還有新的上海人抵達(dá)鄰村；而善斗的蛐蛐今年沒有逮到，明年或許正藏在某個角落里，給予人彩票中獎一樣巨大的驚喜。

所以男人女人們爭吵完了，睡一覺起來，又是一團和氣地將日子過下去，并幻想著明天，那個能夠換來萬貫家財?shù)尿序校瑫母是樵傅靥侥腥耸蛛娡驳墓馊ο?，讓男人將它帶走。而只有我這樣孤獨的小孩，才會將一個小小的蛐蛐，寵物一樣養(yǎng)到深秋來臨，一直到它叫不動了，趴在罐頭瓶子層層的白菜葉子下面，沉沉地睡了過去，且再也不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