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方晨
八百米下水聲大作
⊙ 文 / 王方晨
我們老實街公認的異人,是小耳朵。他能聽到地下八百米。你盡管認為傳說不實,但信信無妨。他住九號院,姓周。他爹也是小耳朵,這沒什么稀奇。同樣的小耳朵,卻沒他耳朵尖。他招呼小伙伴去打野貓,從街上走一趟,將耳一支棱,就能探知野貓藏身何處。這樣瘋,顯見的不利養(yǎng)成老實寬厚之品格,但那幾年,我們老實街上,野貓泛濫成災,也不知從哪兒來的。若非此故,誰家大人都會阻止。看這小孩支棱著一對小耳朵,在街上跑來跑去,興致勃勃察訪野貓蹤跡,大人們就覺得特別的逗,外號也就叫了起來。
適逢他上初一,大旱。從初春到芒種,滴雨未下。護城河那兒的黑虎泉,三個石獸頭,只剩一個噴水,還有絲氣無絲氣的。趵突泉公園沒一眼泉在冒泡,省人大院內(nèi)的珍珠泉,也成了一潭死水。
老實街人都在為街口半死不活的滌心泉擔憂。那些上歲數(shù)的人,一遇異常天氣,就聯(lián)系人間世道。
“破四舊”才過六七個月,從院前街古籍書店搜出來的古書,在馬路上一燒就好幾天,瀝青都烤化了。大明湖北極廟的泥塑,也都被推到了湖里……
在老實街,小耳朵有個特別要好的伙伴,就是王家大院老祁頭的小兒子,比他大兩歲,卻與他無話不談。小耳朵鄭重其事地告訴小祁,水要來了,他能聽到八百米之下,地下大水在翻騰。小祁并不以為他在發(fā)燒,還說他將來能到氣象臺或水利局工作。
小祁的意思是,有他那樣尖的耳朵,可以到氣象臺或水利局測量地下水位。
滌心泉沒斷流,幾天后,暴雨驟降。當夜,滿城的泉就都旺了。
后來他也沒能去測水位,而是被安排插隊去了嘉祥。小祁早他三年去插隊,在一次開山時被亂石崩死在了那里。
小祁死訊傳來,小耳朵失聲號啕。
在幾百里外的窮鄉(xiāng)僻壤,小耳朵一共住了九年,回城時卻還是光棍一條。我們常見他一個人低著頭在街上默默地走,都認為他在尋找故去的小祁。他既與小祁交好,按理會去王家大院探望小祁的父母,但他走遍了老實街的人家,唯獨不去小祁家。在街上碰見老祁夫婦,也沒有多少親近的表示。
老實街上不可能再有一個與小耳朵情投意合的小祁被他找到,我們便故意問他是不是在傾聽地下的水聲。他不否認。再看他陰郁的樣子,果然像是在凝神探聽??此诶蠈嵔值拿缂掖笤旱膲ο侣犅?,在張公館的墻下聽聽,我們似乎也聽到了來自地層深處的大水在喧響。這讓我們感到有趣。
但這樣的一個小耳朵,是讓父母擔心的。好在他很順利地被安排在了街道勞保廠當倉庫保管員。他薄相,不好找老婆,偏偏去了勞保廠就被一個女工看上。因是本廠雙職工,還在九號院分了間職工宿舍。
那女工近于全盲,他不在意。女工漂亮,臉兒粉嘟嘟的,像個洋娃娃;只是左邊耳垂下面有小塊暗疤,打眼一看像戴了只天然的耳墜。她小名叫墜兒。她眼神不好,不愛說話,卻又愛聽人說話。不管聽別人說了什么,臉上總是帶著一抹甜甜的笑意。墜兒認真聽人說話的樣子,極讓人喜歡。
小耳朵得了心愛的女人,臉上陰云一掃而光,像小時候一樣快活起來。即便生下的兒子在一歲半被發(fā)現(xiàn)了異常,也沒影響到他的快樂。
兒子沒有學說話的跡象。眼珠也黑,也亮,卻發(fā)直,眼前的人不論是誰,都好像看不到。這使人想到了,街上的穆二米德小時候也是這樣。果然,去齊魯醫(yī)院做了檢查,被診斷為自閉癥。等他長大些,就只愛蹲墻角,像在凝聽墻后的聲音。只是,他與小耳朵不同,隨媽,長了大耳朵。
這樣,一家人中,有兩個大耳朵,和一個小耳朵。媽是福相,跟了小耳朵,沒受過一天氣,兒子也應當是有福的。所以,從小耳朵臉上,才看不到一絲愁容。
九號院的金柱大門,是三步臺階,有前、中、后三進院落,只有老實街上的李家大院可比,李家大院為民國時期一李姓旅長的私家宅院。小耳朵一家,住九號院中院西的一個輔院,原是馬夫和用人的住房。他的那間房子又在這輔院的西北角,門前還有一架鄰居搭建的木棚,所以就像深藏在了世界的背后,難以被找到。在這個僻靜的角落里,在從沒超過二十瓦的白熾燈下,一家人常常饒有興味地側耳傾聽。
聽著聽著,女人就溫柔地低聲問道:“他爸,聽到什么了?”
“李漢軒回來了?!?/p>
李家大院的李漢軒在濟南第一機床廠上班,每天下班很晚才能回到老實街。第一機床廠是濟南市一家大型老國營企業(yè),遠在城區(qū)西南,可不如歷下區(qū)的小廠近便。小耳朵夫婦吃罷飯出了門,走不了幾步路就能到隔壁的單位,一年下來省了多少顛簸。每想到這個,小耳朵就倍感知足。小耳朵微微一笑。
“還聽到什么?”過了一會兒,女人又問。
“桂小林去上班?!?/p>
張家大院老桂的兒子桂小林,上個月退伍轉業(yè)到濟南鐵路局,當列車員,隔三岔五要上夜班。
“貓。”兒子說。
“可不,左門鼻的貓捉了一只小鼠子。”女人說,語氣里是有欣慰的,因為這是兒子聽到的,而且也是她自己聽到的。
他們又一起靜靜地傾聽。
“聽沒聽到銀錢兒響?克啷克啷,小鼠子在大搬運哩?!毙《渖衩刭赓馄饋恚朴频卣f,“那年在嘉祥梁寶寺有個快死的老道士,要教我五行遁法,我沒學。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我要學了呀,不愁幾輩子沒有銀錢兒花,可輪不到小鼠子們。是吧,乖兒子?!彼焓职褍鹤訐г趹牙?,過了一會兒,又輕輕把女人摟在懷里?!般y錢兒都在水上漂,白花花,像沒摘的棉花……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在上……老實街,寶地,地下有的是銀錢兒?!?/p>
兒子長到五六歲,小耳朵被允許生了二胎,是個女兒,還是像媽。
這孫女沒毛病,小耳朵的爹——老周,格外喜歡她,有空就抱孫女坐院門口,玩幾粒黃花梨木算盤珠子。這老周,原是老實街苗家南貨店的伙計,娶的是苗家大院燒茶送水的丫頭。他自己對人說,他從苗家得了兩大寶,一把算盤珠子,一個聽話的老婆。在他心目中,他不想一輩子當伙計,但還沒等熬成出賬房,苗家就變賣產(chǎn)業(yè),舉家遷回浙江祖地。一架算盤散了,主人不屑帶走,算盤珠子也就淪落到了他的手里。他一直認為自己沒能升職皆因自己天生薄相,老婆也薄相。他的名字叫雀兒,老婆的名字叫淺兒。
小孫女酷肖她媽,粉嘟嘟的,看著都香。小孫女的馨香,光在老實街飄蕩還不成,老周還要讓小孫女的馨香飄到全中國去,他就給取名國香?!車?!嗬,這名兒,誰也不能說小氣。小耳朵覺得這名字像上一代婦女叫的,但仍舊依了爹。
忽然有一天,我們聽說老祁頭要收小耳朵的兒子當學徒。等看到小耳朵把兒子領到王家大院,都覺得這是樁皆大歡喜的事情。老祁頭出身剪紙世家,幼習剪紙,練就了一手剪紙本領。你說要剪個什么,不用給畫稿,他只需默想一下,瞬間可成。剪百獅,剪百虎、百龍、百鳳、百雞、百猴、百狗、百羊、百馬,栩栩如生。當年還剪過天安門城樓上的偉人像,一張大紅紙,長三米,寬兩米,被省“革委會”大張旗鼓送到北京,做了國慶十七周年獻禮。老祁頭的“剪毛功”可謂獨門絕技,一厘米寬的紙上,足能剪出三十九根細毛。不論剪人,剪物,竟有毛茸茸之感。小祁一死,剪子就丟在了一邊。屈指算來,已過十五載?,F(xiàn)老祁頭重拾故技,且有心收徒,我們也都替他欣喜。
小耳朵從王家大院出來,神情很美。
對過張家大院的鎖匠盧大頭,正要去街口擺攤,抬頭看見了他,就隨口笑問道:“今年水頭不小吧,小耳朵?”
不管誰問,小耳朵都一貫地逢問必答。他蠻認真的,側了一下腦袋,伸手扯起耳朵來傾聽著?!安恍?。”他言之鑿鑿,“水頭沖上來了……”
“那依著你,”盧大頭笑說,“滌心泉不會停噴嘍?!?/p>
“不光滌心泉不會停噴,趵突泉、琵琶泉、珍珠泉、黑虎泉,都不會?!?/p>
“借你吉言,我盧忠信有的泉水喝了?!北R大頭說,“我呀,可是一天不喝口泉水就渾身不自在,——你還在聽什么?”
“穆大家會有一眼泉,”他說,“水頭頂著了我的腳心?!?/p>
誰都知道,穆大阿基、穆二米德兩兄弟生性孤僻,從不與人往來。很多年都沒人能走進他家緊閉的小院。
盧大頭要去擺攤,說話一多,覺得耽擱了工夫,就慌了起來?!八^是什么?”他不由得小聲嘀咕一句。
“水頭就像一條條大蛇?!毙《湔f,“大蛇在地下沖撞,滑溜溜。蛇頭沖撞到誰家,誰家就會冒出一眼泉來?!?/p>
“那是?!北R大頭胡亂應一聲,慌慌地走掉了。
小耳朵一臉迷醉的表情。他渾然忘了眼前的一切,忘了自己也要去上班,就像又身處在幾年前的狀態(tài)。那時他剛剛返城,面色黧黑,在老實街上舉止笨拙,若有所失,像個外人。此刻不同,腳步所至,每個角落,幽深的地下,豈止八百米,都會有清晰悅耳的流水聲被悄悄喚醒。妙處在于,這水聲還只被他一個人聽到。六合八荒,往古來今,就他一個。你說他是一個,可他又是全宇宙;你說他在老實街,他卻又在城南,在城北,在地宮,在云霄。你說他是小耳朵,是墜兒她男人,周國香她爸,勞保廠倉庫管理員??伤址路鹗悄_下一塊青石板,是房上瓦當?shù)嗡?、墀頭雀替,從房脊上掠過的一只野鴿子;是一絲云氣,一片天;是院子里的石榴樹,窗臺上擺的月季花,土里的石頭、碎瓦;是祖先遺失的財寶,銅錢、金錠、銀錁子;是草棵里的小蟲兒,遠逝的光陰,也是眼前的一霎……
這么說吧,有的無的,看得見看不見的,摸得著摸不著的,他都是。他是天上的星辰,也是唯他的耳朵才能聽到的水聲,這滿城的水聲,猶如大大小小的玉片,潔白圓潤,閃閃爍爍,在他一個人的世界里簇擁著他,像簇擁一位承平日久的天子。
就這樣,小耳朵在老實街上好像天子出游,從每家院門前走過,走到前街口又走回來,來來回回,走走停停,滿耳朵水聲叮咚。直到勞保廠的廠長親自來叫他,他還沉溺在水聲的歡呼里。從天上回到人間,眨巴了幾次眼,才看清面前的廠長。
“一廠子人都在等你開工!”廠長不無怨氣。
這一天,注定在小耳朵的一生中像寶石一樣熠熠閃亮。天氣前所未有的晴朗,萬里無云,陽光至純,仿佛給整個世界鍍了薄薄一層銀粉;和風拂面,微微含著奇花異卉的芬芳,好像今后再也不會碰上這么好的天氣。
小耳朵一咧嘴,無聲笑了。
廠長生氣不得。
我們好像忘了,倉庫保管員蠻重要的。小耳朵盡職盡責,反正倉庫里有的,就不會從他家找到。他比別的職工有更愛勞保廠的理由,因為兩口子都在勞保廠上班。為了避嫌,他也從不使勞保廠的產(chǎn)品。廠子生產(chǎn)手套、口罩、工作服、安全鞋、安全帽,有時會將產(chǎn)品作為福利發(fā)給職工,他從來不要。他老婆要不要他不管,他只要管住自己。因為他的天賦異稟,廠子幾年來就沒丟失過什么東西。剪子找不到了,問他。螺絲扳手找不到了,問他。不過是側耳一聽的事。在我們老實街,誰家丟了東西也找他。林家大院馬二奶奶有只收藏多年的銀頂針,被她看重,突然不見了,來問他。他說,在屋東北角床下的一道磚縫里。馬二奶奶當初還不信,非要把他叫到家里去。他直接走到床邊,趴下身子,就從床下的磚縫把頂針找了出來。馬二奶奶疑他會梅花卦?!巴ㄓ^三卦與時令,時令入卦定發(fā)生”,他卻是從沒聽說過的。
廠長信任小耳朵,不是沒來由。廠長不可能真的跟小耳朵生氣。
他們一起往勞保廠走去。不知不覺中,廠長的腳步竟落在了小耳朵后面。小耳朵比他略高些。小耳朵雖然耳朵小,但還不至于像廠長那樣尖嘴縮腮,一頭黃毛,頭上一撮,兩耳上又各架一撮,像個土里鉆出來的黃毛怪。
常言道,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看此情此景,我們不能不聯(lián)想到勞保廠的未來。
從小耳朵娶了勞保廠女工墜兒,他年年是模范,得了獎狀就掛墻上。再說,廠長不是我們老實街的,而且患有慢性腸炎,遷延不愈,一天能上五十趟廁所。每天下班后,廠長還要走回北邊他家住的洋樓西街??吹剿麚屆銖睦蠈嵔旨奔泵γν髽俏鹘众s,我們就知道,他又快忍不住了。傳言他跟歷下區(qū)管招工的常主任有些親戚關系,不然也到不了勞保廠當廠長。既然能到老實街上的勞保廠來,距洋樓西街近的廠子,自然也能進的。
我們老實街向來崇尚忠厚老實,任何有違忠厚老實之原則的閃念,都會讓我們的神經(jīng)悚懼,脊梁骨發(fā)冷。當時,盡管并沒多做深想,看著與勞保廠廠長一前一后走著的小耳朵,我們心里的敬意仍舊隱隱泛起,覺不出絲毫招笑之處。
一廂情愿的事情,歷來數(shù)不勝數(shù)。小耳朵到底沒當上榮耀的勞保廠廠長,不僅沒當上,勞保廠還沒了。別說我們老實街人見不到那個黃毛怪,洋樓西街的人也見不到。他去外國治病,再也沒回。可是,小耳朵一直沒出老實街。在老周之子、兩個孩子之父、國香媽之夫之外,我們已經(jīng)明確給他加封了一個長長的名號——
“泉城義務地下水位播報員?!?/p>
勞保廠廠址原是一家民宅,屬于歷下房管所的“經(jīng)租房”,為勞保廠所借用。勞保廠沒了,小耳朵只剩下一大串倉庫鑰匙,開什么門,開什么箱什么柜,足有十把之多,隨身帶在褲兜里,嗶啦作響。
像小耳朵這樣需要自謀生路的,老實街可不止他一個,僅在九號院,幾乎全是。早辦了退休的,倒好,像老簡。可老簡的兒子一沒工作,就賴在了父母家。還有一些自以為本事大,作死的,比如李漢軒就是一個。第一機床廠是大型國營企業(yè),多少人羨慕,偏他早早辦了停薪留職,與弟弟李漢堂倒買倒賣,富了窮,窮了富,折騰個沒完。政府不是沒管大家,下崗職工再就業(yè)的文件,市里發(fā)了再區(qū)里發(fā)。從市到區(qū),政府都在出面組織、提供就業(yè)崗位,對此,小耳朵有看法。再怎么好的工作,都不如他那個勞保廠倉庫管理員的職位。也就是說,小耳朵對政府專為“4050”人員提供的城管、環(huán)衛(wèi)等公益性崗位無動于衷?!?050”是指四五十歲這個年紀的下崗職工。起初,他曾被歷下區(qū)園林局錄用為泉城廣場的綜合管理員,只干了一個上午他就跑回來,說,泉城廣場像塊剛出鍋的烙餅??此刻扉e著,居委會的干部坐不住,來找他做工作,他說得云淡風輕:“嗯,鑰匙在呢?!闭f著,就慢條斯理地把鑰匙掏出來給人看。那意思明白著呢,鑰匙在,他的工作就沒丟。
小耳朵整日樂呵呵的。看他一眼,你就會想到,生在老實街,即衣食無憂。老實街的空氣都能吃。老實街古風猶存,既是棉花,又是食糧。老實街的生活,每時每刻都是喜悅。來人問路,你去熱心指點,人家道謝而去,能讓你心里美半天。喝了兩盅酒,吃了兩筷子合適的下酒菜,又能怎樣?
從早到晚,小耳朵就喜歡在老實街兩頭張望,只要略微覺察到有路人將要問路,一股美妙的戰(zhàn)栗就會剎那間襲來,全身都像通了電流。與此同時,兩只眼炯炯冒光,兩只耳朵也會支棱起來打撲閃。
他丟了勞保廠倉庫,實際上呢,又得到了老實街。他就是免費給老實街看大門的。老實街所有的人家,他都了如指掌。那些老宅院,他也了如指掌。他早就斷定穆大家有泉,果然在穆氏兄弟去世后,就從正屋角落發(fā)現(xiàn)了臉盆大一眼泉,后被歷下區(qū)愛泉協(xié)會命名為“浮桴泉”。誰家丟了東西,也還找他,一找一個準。雖然他依舊不承認跟梁寶寺老道士學過五行遁法,但我們都有所懷疑。
但是,他去趵突泉公園讀取水位的行為,實令我們有些失落。長久以來,我們都將其視為神異之人,儼然我們老實街上的順風耳?!拔母铩敝心菐啄?,我們懷疑他哪里是去嘉祥縣插隊落戶,分明是被青城山老道收了去。學了星象星命,又學奇門遁;辟邪招魂驅鬼,俱不在話下。掐指一算,便知天機人命,生死禍福。老實街的天上地下,過去未來,都瞞不過他;多少老實街的秘密,他看得一清二楚。當年莫家大院左門鼻老先生的愛貓,半夜被人剃個精光,著實引發(fā)了我們老實街人的一番惶恐,且懸疑至今。我們猜測,依小耳朵的靈通,未必不知誰剃的、為何而剃,小耳朵卻從未對人透露,無非出于仁義之心。
如今,小耳朵每天要跑一次黑虎泉,從不間斷,因為那里安裝了浮子式水位計測量。得到了具體的水位高度,就趕回老實街發(fā)布。
小耳朵聽覺靈敏,據(jù)他說能聽地下八百米,但他說不出八百米以上具體的深度;結果異人如小耳朵者,終究還須借助勞什子“浮子式水位計測量”。這實在是拉低了我們老實街人對他的想象。
“二十八米〇七?!?/p>
“二十八米一一?!?/p>
“二十八米一三?!?/p>
……
得!泉城義務地下水位播報員,而已。
實話說,整條街上,數(shù)他家過得最差。他同廠的工友,即便廠子沒了,也都好歹找點事做。從前街口到后街口,就他一個人,游手好閑。苦累的,路遠的,不體面的,皆不做,一味嫌好道歹。他唯一一次去應聘是泉城廣場的綜合管理員,還是經(jīng)了居委會和大伙兒的一番好生勸說才去的。這些年里,小耳朵老婆什么活兒沒做過?擺攤,賣菜,收破爛,賣報紙……她眼神不好,直到五年前受人指點,才現(xiàn)學了推拿。當時我們見她出門,都不知道她要去天橋區(qū)無影山路的一家洗浴中心上班。問她,她只是笑笑。問小耳朵,也一笑了之。我們還以為她找到了好的工作,責怪小耳朵不去送她,他就滿不在乎地說,她看得見。時間一久,大伙兒也就心知肚明。后來她才到了南門外的索菲特銀座大酒店。雖然我們都知道做推拿也并不一定見不得人,但還是有所避諱,人前人后裝著不知??吹贸鰜?,小耳朵也不想讓人知道。銀座大酒店有白班黑班之分,不管上什么班,就像他老婆在老實街消失了,就像他成了光棍。
他不愛回家。家里常常留著兒子一個人。兒子沒能跟老祁頭學成剪紙,反而愛上了剪子。手里不能沒把剪子,一刻不停地咔嚓著,他愛聽那響聲。小耳朵兩口子也都放心,因他從沒傷著自己。女兒在濟南二中上初中,有時放學回來還要給父子倆做飯。喊小耳朵吃飯時,他不是在左門鼻家的小百貨店,就是在李銓發(fā)制笙店。他覺得自己跟這兩人最要好。左門鼻習慣夸人,李銓發(fā)不知真假常請他聽音色,他覺得這是向他求教,自然跟他親近。杜福胡琴店從沒請過他,他就少去。
我們老實街的拆遷,終成定局,也就是說,小耳朵在失去他所熱愛的勞保廠倉庫之后,即將跟我們一起失去老實街。為了保住這道老街,我們有過抗爭,但正如老年人所說,胳膊擰不過大腿。近十年來,濟南城消亡的老街巷、老建筑,多了去了。從老火車站、八卦樓算起,哪個不是政府一句話?陸陸續(xù)續(xù),每家都簽了動遷協(xié)議。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老實街拆遷之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就在一年之后。為官的,有錢的,自有安排;那無權無財?shù)?,也就等著去住東郊燕翅山友誼苑的安置房。
那整個九號院,亂搭亂建,早看不出當年狀元府第模樣。前院和中院間的垂花門,十年前就不見了蹤跡。房子上那些看似無用的掛罩、格柵、雀替,多被人拆下來生了煤爐子。各家之間,近無容身之地。像小耳朵這類人,一家四口守著一間破屋,平心而論,過得也很不成日子??墒?,他想在門前搭個棚做飯都是奢望,因為門前就巴掌大一塊空隙,放只爐子就占滿了。天不下雨,人站外面做飯,天若下雨,人就得躲屋里把勺子伸出去。他家的飯勺,把兒長,是另接了一截竹棍兒!依我們看,能到友誼苑去住兩室一廳的房子,倒好些。
說白了,還都是我們世世代代老實街居民的能耐。上溯百年,兵燹天災,興亡分合,世變風移,天下有的,濟南有的,老實街均未能免。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到頭來,老實街還是老實街,街口那眼滌心泉,也還在汩汩長流。說千道萬,其實這日子,你想把它過成什么,那它就是什么。我們老實街居民向來是濟南第一老實的居民,卻能把老實街過成熙熙和樂的世外桃源。多少年了,老實街從未棄老實之風,鄰里和睦,廝抬廝敬。傷和氣的事,不能說沒有,是少見。還是那句話,由你信不信的吧。
即便我們順從政府意志,簽下動遷協(xié)議,我們也不想走。只是,我們一時還想不出,一年以后迎接我們的究竟是什么。若問有沒有改變,只能說似乎相互更客氣了一些。小耳朵在我們眼里失去了往日的靈光,我們又怎樣?早多了小心。
這樣說,你或可理解那天一早,當我們聽說苗家大院北墻下被盜挖了一個坑洞時的驚愕了。在清晨尚不明朗的光線里,那個坑洞是那樣劌心 目。顯見的坑洞是在夜里被挖的。很多人都不由得想到了小耳朵。
當年小祁命喪嘉祥澹臺山,小耳朵說,他前天下午就聽到了爆炸聲。長久以來我們都認為他天賦異稟,能聽到深遠的細微的響動,對夜闃人靜時的盜挖不可能瞞得了他的聽覺。
自然,他得醒著。
大家怪異的反應,很快就被我們感覺到了??佣词菑膲ν馔诘?,幸好沒挖進人家的房子里去。除了最初來看的人發(fā)出幾聲議論,再來的人,幾乎沒有作聲的。
看兩眼,就悄悄走了。
連報案都沒想到。
天大亮了,老實街上依然靜靜的,像老貓在瞌睡,也像整個世界的喧囂都已退去,整個世界像一個巨大的空洞的黑屋子,當中只擺著一塊鐘表,機械地輕輕地發(fā)出指針的轉動聲。咔嗒,咔嗒,不停數(shù)著無意義的數(shù)字。
我們知道,那其實是我們在暗暗盤算著老實街上的每一個人,而我們明明知道,這種盤算也毫無意義,因為即便覺察出哪個人有嫌疑,也不會說出口,最終只能在自己肚子里爛掉。我們沒有什么時候比這一天更老實,老實街自古流傳的老實之風已浸入我們的骨髓,化為我們的血液。
王家大院白無敵、邰靖棻,劉家大院朱大頭,莫家大院左門鼻,九號院老簡、朱缶民、小耳朵,制笙匠李銓發(fā),鞋匠宋侉子,開饃饃房的苗鳳三,前街口張瘸子、李蝌蚪,后街口老朱、唐二海,一一從我們腦海中閃過,幾乎沒人留下痕跡。
我們當然注意到了那些上下夜班的人,比如老桂的兒子桂小林。他湊巧那天夜里跑車回來。你以為我們會去問他走回家門時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異常?實話說,不管我們從事哪行哪業(yè),俱得老實街溫柔敦厚之教化,哪里再會行莽夫魯漢之為?記得桂小林在街上露了一次面,只是往苗家大院望了兩眼。
他去滌心泉汲水,回來路過左門鼻老先生的小百貨店,停下來買了一包煙。左老先生問他不是戒了嗎,他說戒不了。左老先生說還是戒了吧,他就說下次。
他又說下次不給你錢。
左老先生說不給錢就不賣給你,看你戒不戒。
這是說著玩的。兩人的聲音都很小,像怕人聽到。
他走了。出門見喜!左老先生在店里說。
在街上,他一手提著水壺,一手抽出一棵煙來,安嘴上,沒點,無聲地叼著。
這苗家大院的原主人苗家,當年可是富甲一方,就像王家大院的王姓鹽商,張公館的開典當鋪、估衣店的老張家,還有只剩一個后人在濟南的老花家,也都富得不得了。別說這些個富戶,就是那尋常人家,在院子里蒔花弄草,也常能翻檢出舊年的玉鐲、耳環(huán)、銀錢兒來。偏偏我們沒想到,在這些老宅院的地下,掩埋了多少寶藏!苗家大院究竟被人盜挖出了什么,還實在不好說。
籠罩著老實街的氣氛這么微妙,以致有了重量,黑沉沉地壓在我們頭頂,讓我們相互說話都似乎賠著小心,就像左老先生和桂小林那樣。
那幾天,我們怕是連小鏟子都不敢去摸一下的,更不用說去動那些鐵鍬、镢頭、鎬。鐵器都長了牙,會咬手。
我們老實街居民向以老實為榮,可如今,一不在意,似乎就能暴露我們的內(nèi)心。幾百年的道德自信,難道就一無用處了?不瞞您講,沒誰生來就是圣人。圣典在先: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我們倒不覺得有多奇怪。
忽然有一天,小耳朵的兒子手拿一把剪子從王家大院飛跑出來,后面跟著弓腰縮背的老祁頭。
這些年里,小耳朵的兒子在老祁頭家里的時候居多,簡直就是老祁頭的親孫子。小耳朵的兒子從來沒有跑得這么快過,讓我們都看愣了。只見那老祁頭一邊緊追慢趕,一邊扯喉嚨大喊——
“看好各家的花!”
我們好生納悶,花惹誰了?有人偷花不成?
小耳朵的兒子從我們跟前飛奔而過,大剪子的咔嚓聲一路相隨。他到了苗家大院的門口,正巧他爺爺老周出來,驚了一跳。他爺爺老周住苗家大院,要上前拉他去家里,他揮舞了一下剪子,我們只聽哎呀一聲,他爺爺急忙躲閃了一下腦袋。
老祁頭也追過來,一邊氣喘吁吁地說:“剪紙沒學成,倒剪起花來了!”
小耳朵的兒子沒停,繼續(xù)東剪一下,西剪一下,往街口跑去。我們眼看老祁頭追過去,就回頭問老周被剪子碰著沒有。
幸虧老周躲閃得快,不然,臉就被剪子劃破了。他立在原地說話的時候,就像小耳朵的兒子不是他親孫子。這也難怪,這會兒老祁頭替代了他。況且他的心里,周國香比誰的分量都重。在他對未來的展望中,周國香能上一本大學。他曾是富商苗家的伙計,長期耳濡目染,也撥得一手好算盤。他從周國香小時就給她玩算盤珠兒,自然也教她。別看周國香是個女孩兒,歷來數(shù)學學得好。
不知不覺的,老實街又回到了往日,可以說,像是一個假死的人又活了過來。
有人從街口搬來個大西瓜,就招呼大伙兒去家里吃西瓜。還有人想起來家里的花草該修剪了,就說,月季花長瘋了。
人們漸次散開,老周隨后回到他已經(jīng)住了大半輩子的苗家大院。
長久以來,我們習慣于只看眼前,眼前的人、物、事。小耳朵揚言能聽地下八百米,我們信則信,實則有些調笑的意思。子不語怪力亂神也,你當世上真有順風耳,千里眼?發(fā)生在苗家大院的盜挖,無疑是個提醒,老實街的地下,也另有乾坤哩!不管你承不承認,我們老實街居民歷來都是生活在無盡的財寶之上。這些財寶就是土地,是石頭,是水脈,地下未知的一切。如果沒有這件事發(fā)生,連同地上的這些老宅院,也許都要被留在原地,或被掩埋,或被損毀。一年以后我們究竟從老實街攫取了多少無主珍寶,只能成為當事人永久的秘密。但是,每逢想到我們留下了一條被以各種借口掘地三尺的老實街,我們都會難掩羞愧。
記得老祁頭和小耳朵的兒子從街口慢慢走來時已日近黃昏。小耳朵的兒子懷抱一束即將開敗的月季花。當然,一只手還是未離那把大剪子。一塊白毛巾纏在花束上,肯定是為防扎手??吹贸雒砗苄拢鞘抢掀铑^現(xiàn)買的。
月季花黃的黃,粉的粉,向黃昏里的空氣,散發(fā)著最后的馨香。
小耳朵的兒子,神色安寧、滿足,走在他后面的老祁頭,則是一臉的慈藹。這一老一少,在青石板路上從容走過,一個古貌古心,一個天真未鑿,宛如正在穿越老街巷的百年滄桑,令人怦然心動。
兩天以后,來了個收長頭發(fā)的,自稱福建泉州人,騎著輛粗笨破舊的“大金鹿”自行車。吆喝著收長頭發(fā),卻又什么都收。馱在車上的竹筐里,有殘缺的字畫、古書、瓦罐,有舊照相機、舊收音機、舊唱片機,還有些黑乎乎的爛木頭,看不出值不值錢。
“收——長頭發(fā)——!”來回吆喝兩遭,沒人理他,就支起車子,取出一只舊洗臉盆,舉過頭頂,敲兩敲。
王家大院的老邰汲水經(jīng)過,這福建人就向他索了半盆清水,放在路邊一塊上馬石上,蓋上一張《齊魯晚報》,然后端肅了形容,微閉雙目,念念有詞起來??此殴?,一時就有不少人好奇地走近,而我們也早早聯(lián)想到了小耳朵。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只見這福建人將手半空里一抓,地下抓一把,東抓一把,西抓一把,倏忽間,手伸到了水盆里,抓出了一塊晶瑩潔白的鵝卵石。老邰見過一些世面,當時就看出來這叫“水盆摸錢”的把戲。一塊鵝卵石就已經(jīng)驚起了人們的一片嘖嘖,但這福建人又接連從水盆里摸出來一把銅板,兩塊袁大頭,一個鼻煙壺,一個翡翠手把件,一只拇指大的玉佛。更讓人驚奇的是,他把手放在水中一分多鐘,說有高人在場,水中的寶貝都嚇跑了,接著突然摸出一把水淋淋的剪子來。
我們老實街人,豈有認不出這把剪子的道理?瞬息間,我們都屏息住了。可是,在我們眼中,那福建人的身體就像在慢慢凝固,臉上飛揚的神采也在一點一點消失了,甚至開始惶悚起來。順著他的目光,我們看到了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人群后面的小耳朵。下意識的,我們給他閃開了一圈場地。
人還是那個人,神情卻頗令人玩味。說他在看著眼前的人,他卻像看著整個世界。說他像看著整個世界,眼里卻空洞無一物。說他兩眼空空,卻又能看出笑,看出哭,看出憐憫,看出嘲諷。說他睥睨一切,他又似僅僅被眼前的一顆生銹的釘子吸引住了。他往人群里看,就像在看這顆釘子,不是釘在門上、墻上,是釘在心里,正釘在心尖尖之上。怪不得那福建人很快就受不住了,匆忙向他深施一禮,把剪子、銅板、袁大頭、鼻煙壺、玉佛等物,一股腦兒送還給在場的老祁頭,隨即收了臉盆,忙不迭騎了大金鹿,逃也似的向街口歪歪扭扭地騎走了。
別說是老祁頭,連我們都好長時間沒能緩過神來。
剪子固然是老祁頭的,但那銅板等物從何而來?
“二十八米二八?!毙《溧洁煲痪洌活櫸覀兊捏@詫,旁若無人地從我們中間,向九號院走去。此時我們依然呆若木雞,竟忘了給他讓道。
雷聲隱隱,天上烏云齊聚。
周國香從前街口走過來,我們招呼她:“放學了,國香?”她匆匆忙忙的,邊走邊給我們點點頭。我們知道,她還要回家做飯。這個姑娘,真的很像她媽,平時話也不多,很招人喜歡,不怪老周疼她。
到了午后,這場雨才下,好大。雨住了,老實街上四處都是淙淙的流水聲,草木青翠欲滴。
第二天,水位漲了不少。
“二十八米三三?!?/p>
“好嘛!”
老祁頭與小耳朵的兒子走出家門。問他去哪兒,他說要去泉城廣場。他們從小耳朵跟前經(jīng)過,小耳朵沒有任何特別的表示,好像老祁頭領走的不是他的兒子。他們走了過去。
“這個老祁呀!”過了一會兒,有人嘆息一聲,沒再說什么,可是,我們卻覺得靈犀一點,什么話都說過了。說了很長的故事,從他前輩說起,他的剪紙被送往北京,小兒子在嘉祥澹臺山被亂石崩死,差點要了老兩口的命,大大小小的事,自然少不了那些來歷不明的古玩。上年歲的人記得他的剪紙其實是跟他姥爺學的,他娘也甚是精通。本來他家收藏了成千上萬幅剪紙樣子,“破四舊”時交出去一些,因為小祁的死,剩下的也不甚珍惜,至今已所剩無幾。
我們看到前街口李蝌蚪的娘驀地扁了扁嘴。
“俺二閨女出門子,老祁給剪了這么大個團花哩!”她比畫了一下,也就說了這一句。
逢年過節(jié),老實街上哪家沒請老祁頭剪過窗花,剪過春字喜字福字呢?看來,這門剪紙手藝是傳不下去了。嗯,那又怎樣?
以后,老祁頭每天都會帶小耳朵的兒子去泉城廣場修剪花草當耍。有去泉城廣場散步的,一問才知道,那里有個花匠與他相識,家是南券門巷的?;ń尺€說將來打點打點,小耳朵的兒子或許能進公園混口飯吃。在泉城廣場耍個一兩個小時,老祁頭也會跟著小耳朵的兒子一起,出奇的心平氣靜。
他們回到老實街,徑直向王家大院走去,我們也不是不想把他們叫住,卻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祁大爺!”前街口張瘸子的聲音讓我們一愣。
回頭一看,張瘸子平地冒出來似的,趔趄著追過來,不由分說,捉住小耳朵的兒子的手就往他的家里拉。
“前幾天下了場雨,花都長瘋了。”張瘸子笑嘻嘻的,“我請周公子給修剪修剪。”
我們知道的,張瘸子愛養(yǎng)花,家里四處擺著花盆,兩扇窗前不大的空地也都被他種上了花。他種的月季特別的好,有大朵的小朵的,有藤本的非藤本的,顏色更不用說,開起花來,滿眼姹紫嫣紅。一株雜交大朵黃和平,長了兩米來高,根部手腕子粗,是他的最愛。這花奇香,隔道街都能聞得見,泉水都能被它染香嘍。我們老實街各家所植的月季花,苗材大多取自張瘸子家。
我們竟眼睜睜看著小耳朵的兒子被張瘸子領到他家去了。嘖!
依張瘸子的意思,不就是幾枝花嘛,既然小耳朵的兒子愛剪,就剪去。耍嘛!也別說,這小子有那天分,剪得特別是那回事。老祁頭也是的,沒教會他剪紙,倒教出一個花匠來。
從這天開始,好多人都愛把小耳朵的兒子叫到家里,請他修剪那些花花草草。你說改日住上樓,能把這些月季海棠都帶了去,還不都給砸墻底下了?請了小耳朵的兒子,也沒忘老祁頭。早早沏上一壺好茶,等他來喝呢。老祁頭到了街上,我們都想跟他說說話,已經(jīng)再也沒有啥不好意思的了。還有人走到王家大院,帶上紅紙,請他剪福祿壽喜、長命百歲、坐蓮娃娃。老祁頭人好,來者不拒,手藝也好著呢。大伙看一會兒,就能看迷了,止不住叫起好來。將一個紅簇簇大團花拿回家,還不忘告訴人,要請老祁頭剪團花,可別忘了自帶紅紙。你曉得的。
這就引來了一家省報的記者。老祁頭埋沒已久,終在老實街即將消亡之日被外界發(fā)掘,不能不為之慶幸。老祁頭向記者展示了他的收藏,說及小祁的死,老兩口止不住老淚縱橫。記者注意到一旁的小耳朵的兒子有異于常人,問是誰,眾人替老齊頭答道,是老祁頭的孫子,在學剪紙。
采訪很快登載出來,我們都看到了那張報紙,上面就有老祁頭指導小耳朵的兒子剪紙的照片,“捏”得特別好,老少均專心致志,渾然忘我。
讓我們倍感意外的,是小耳朵。也許是相對于小耳朵的兒子和老祁頭的禮遇,小耳朵在我們老實街孤獨起來。這并不是說我們冷落了他。恰恰相反,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我們喜歡聽他向我們播報水位?!岸嗣滓晃濉嗣锥币欢韧黄泣S色警戒線四十五厘米,達到今年最高??墒牵M管我們行事周到,把他叫到家里喝一盅,將家里炸的丸子、茄盒,烙的韭菜餅,腌的小咸菜,交他捎回家吃,而不顯得唐突。我們?nèi)耘f看得出來,他人在這兒,卻魂飄天外,眼前的他不過是一具軀殼。我們與他近在咫尺,卻如隔著萬重疊嶂,也或套了一個金鐘罩,刀槍不入。問他一聲,水在響嗎?他答一句,在響。說什么耳朵尖?若無“浮子式水位計測量”,他連泉城義務地下水位播報員也當不上。再問他還聽到什么,那似乎就是笑話了。
后來是張家大院老桂的兒子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小耳朵的憂愁。我們都沒想到,桂小林也會把他請到家去。桂小林有軍人素質,工作認真負責,已經(jīng)升任了列車長,上下班一身列車長服裝,齊齊整整,好像大法官,煞是精神。
他見小耳朵從張家大院門前經(jīng)過,突然走出來,問了一句:“周兄,為何長嘆呢?”
你瞧,小耳朵天天見,可我們何曾覺察到一個人的嘆息?這桂小林,不愧是偵察兵出身。小耳朵被桂小林拉到家中去了。為防他不安心,桂小林的老婆專門拿了吃的站在院門口,候周國香放學回來。
一杯清酒解千愁。以往我們請小耳朵喝酒,都沒想著把他灌醉,就知道我們做事向來囿于我們對老實忠厚之遺風的習與性成,不免有些瞻前顧后,才如此遮遮掩掩。桂小林可不管這套,竟與小耳朵同醉。他不去寬釋小耳朵的憂嘆,三杯酒下肚,竟先向小耳朵倒起苦水來,大講自己跑車顛簸,工作辛勞,家都顧不上,引得小耳朵撲嗒嗒掉眼淚。這又讓我們看出小耳朵的好。依著常人之見,小耳朵這日子過不下去。但凡有一星辦法,能由著老婆去那種地方討生活?還有那個兒子,以往求醫(yī)問藥,費過多少事?雖暫有老祁頭幫著照顧,或可學得一技之長,到底不類常人家孩子。小耳朵照樣樂呵。當然,在桂小林面前,即便醉著,小耳朵也可能不愿講自家愁煩,他一次次把那串勞保廠倉庫的鑰匙拿在手中。桂小林起先沒能領會他的意思,以為他要回家,就說:“再喝。”
兩人喝得醉眼迷離。小耳朵在沙發(fā)上坐不住,就站起來,東倒西歪,手里的鑰匙跟著嗶啷作響。桂小林忽然就明白了,小耳朵是在迷醉地聽那鑰匙的響聲。他不禁上前,抱住他,兩個人就開始在屋子里轉來轉去。
“好聽,好聽哩……”桂小林說,“你還聽到什么響?小耳朵,你聽……有沒有‘寶’響?”
時過多年,已不用為桂小林避諱,雖然這一切發(fā)生在醉酒中,我們也都曾鬼迷心竅,但我們?nèi)詾楣鹦×终T騙小耳朵在他家“聽寶”感到羞恥。
桂小林究竟有無所得,我們當然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他酒醒后兩天沒出門。
從這天起,我們看到小耳朵好像不大理人了,播報水位的時候像是敷衍,也不像過去那樣愛站大街。
不久,小耳朵的兒子竟丟了。
老祁頭來九號院叫小耳朵的兒子,小耳朵卻以為他去了老祁頭家。兩人到街上一問,誰也沒見。我們都跟著慌了,也忘了讓小耳朵側耳聽聽,忙著找,有向南去泉城廣場的,有向北去泉城路的,有去西門外的,有去護城河的。我們最怕的是他在護城河邊失足落水。
街上亂了套,老周卻叉著兩手,杵在苗家大院門口臺階上,一點不急,不像親爺爺。
出去找的人陸續(xù)回來,一無所獲。已經(jīng)有人報案,大家在等警察到來。小耳朵急得抓耳撓腮,忽然,他定了定神,徑直向著苗家大院走去。院門口的老周一愣,本想攔他的,沒攔住,也就跟了進去。
當時,我們都意識到了不妙,就都站在了原地。
至于老周父子間發(fā)生了怎樣的沖突,多為我們的妄揣臆說,既不詳細,也不想公之于眾。但確實的,老周對小耳朵早有不滿,還不是因為老祁頭跟小耳朵的兒子倒像親的祖孫倆。小耳朵問老周把兒子藏在哪里,他反而裝沒事人,還責問他眼里只有老祁頭,免費給外人“聽寶”,卻忘了自家老子。小耳朵也惱,不顧阻攔四處尋找,終于在老周那張老舊的櫸木雕花架子床后面,找到了像是睡著了的兒子。當時兩人都在火頭上,說的話自然都不好聽。老周還罵他打小聽他講老苗家南遷之前在院子里埋了帶不走的財寶,就只顧自己挖出來受用。這話不說倒好,話一出口,小耳朵就怒目圓睜,啞著嗓瞪了他半晌,忽然從兒子手中奪了剪子,高高舉過頭頂。老周不知他要作甚,小耳朵卻又把剪子放下來,拉著兒子往外走。老周其實是希望小耳朵留下的,如他能留下“聽寶”,“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祖師在上”——父子嘛,自然還是父子。
這些猜想沒有真憑實據(jù),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小耳朵很快把兒子從苗家大院拉到街上。他委屈得滿眼是淚,想哭卻哭不出來,一停沒停,就帶兒子回了九號院自己家里。
小耳朵沒長出三頭六臂,他的老婆給人推拿,女兒上學,兒子跟老祁頭學剪紙。這一天在滌心泉邊播報完地下水位,忽動了雅興,要看張瘸子家的月季花。
又一茬月季開得正好。他要摘一朵,張瘸子慷慨地說,別說一朵,摘一籃子都沒關系!
張瘸子讓他看中哪朵摘那朵,他撿了最大的一朵摘下來,就拿著這朵花走到街上,眾目睽睽之下,還聞了幾聞呢??此臉幼樱退闼褔娤愕狞S月季花插頭上,我們都不以為怪。
午后,從九號院小耳朵的家里傳來一聲尖厲的慘叫。那時候老實街很多人都在午睡,他女兒也已去上學。
接著,我們看到小耳朵捂著半顆腦袋,臉上鮮血淋淋地跑了出來。他倒很明白哪里有診所,撒腿就往泉城路狂奔。隨著他的奔跑,血珠子飛灑。
啪啦!一道白光閃過,是他的那串寶貝鑰匙掉落在地。
據(jù)說他在午睡時把月季花放在了耳朵上。這就怪不著他的兒子了,一剪子剪下去,兩刃相交,欻!耳朵就齊根沒了。
兒子的“刀法”,已超經(jīng)驗豐富的老花匠。
小耳朵只剩下了一只耳朵。
一只耳朵能干什么呢?
我們心有不忍地認為,一只耳朵的人,基本上就是沉在無聲世界里的聾子。因此,老實街上也就再沒人以聽聞之事問之。
幾年后,我們早已安居在燕翅山下的友誼苑小區(qū)。一個租房客,就近去洗浴店做保健,回來說遇上一獨耳奇人,卻自言能聽地下八百米。
其實,那就是小耳朵。他也學了推拿。兩口子一起在那家洗浴店上班。
王方晨:山東金鄉(xiāng)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老大》《公敵》《芬芳錄》,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雞叫》等,共計七百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及中國小說學會小說排行榜,有作品譯介到海外。曾獲《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作家》獎、齊魯文學獎等?,F(xiàn)居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