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盲”書記

殷一果

2004年6月29日，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對貴州省前省委書記劉方仁作出判決，劉方仁犯受賄罪被法院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在法院開庭前，劉方仁沒有聘請律師，他以自己的“政治經驗”認為，聘請律師是拒不認罪、對抗組織的表現(xiàn)。最終，法院的依法嚴格審理轉變了他的觀念。劉方仁說，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一定要學法。

封疆大吏

劉方仁，1936年1月出生，陜西省武功縣人。高中畢業(yè)后，他進入總后軍需生產部3513廠，當上了一名工人。劉方仁學歷不高，也沒有什么特殊背景，但好強、進取的他，在組織的培養(yǎng)下，從一名普通工人，迅速成長為車間副主任、工廠副廠長。1983年7月，劉方仁離開工廠，出任江西省九江市委副書記。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這是許多人對劉方仁的評價。很快，劉方仁升任江西省委副書記，省政協(xié)主席、黨組書記。正像劉方仁自己所說的那樣，那時的他躊躇滿志，“一心想干好工作，造福一方”。1993年6月，劉方仁從江西省調至貴州省，任貴州省委書記，躋身正部級“封疆大吏”。

由于人均收入長期處于全國倒數(shù)第一，貴州是眾所周知的經濟落后省份。劉方仁初到貴州，就在多種場合誓言讓貴州脫貧。1994年的夏天，劉方仁在接受中央媒體采訪時所談的一切曾讓貴州人民深受感動。他認為，對西部大開發(fā)“心要熱，頭腦要冷”。不能一陣風，不能趕浪潮，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第一是加緊修路，“要想富，多修路”這句老話對于貴州仍然十分有用。貴州有許多資源優(yōu)勢，礦產、能源、旅游、生物等方面的資源非常豐富。但是因為交通不便，外面的東西進不來，貴州的東西出不去。大舉修路將使貴州從一個“不沿江、不沿海、不沿邊”的省份，變成南北貫通、東西聯(lián)網、兩縱兩橫的通衢大省。第二是退耕還林。生態(tài)保護、退耕還林在貴州有著重大的意義。但是，實際工作中還有許多問題需要悉心解決：退耕之后，還什么林？種什么草？而且，退耕還林采用什么樣的方式，究竟是由農民自主選擇種什么樹，還是由政府決定？在貴州這樣一個相對落后的地區(qū)，農民對市場的了解畢竟有限，自主選擇難免有盲目的成分。但如果一概由政府決定，也不一定看得準。因為市場是瞬息萬變的，而且種草植樹見效比較慢，其中的風險由誰來承擔呢？

劉方仁的話使貴州群眾感到這是一個非常實干的高級干部。事實也是如此，劉方仁主政貴州期間，把經濟建設作為重點來抓。1993年劉方仁剛剛上任時，面對的是1000萬貧困人口，經過不懈的努力，到1999年底，貴州省已經有了713萬人越過了溫飽線，貧困人口占農業(yè)人口的比例也由35%下降到10%……

劉方仁雄心勃勃，他計劃五年打好基礎，十年重點突破，十五年初見成效，到2010年，貴州全省農村實現(xiàn)小康。

劉方仁中等個子，濃密的頭發(fā)下是一張方正的臉盤，談吐舉止雍容大度，給人的感覺可謂“相貌堂堂”，作為貴州省的“一把手”，劉方仁還經常在各種“談話節(jié)目”中暢談法德兼治的問題。他在接受《法制日報》記者采訪時曾說：“跨入新的世紀，價值取向更趨多元化，各種思想文化不可避免地發(fā)生激烈碰撞。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既要依靠法律的權威性、強制性——依法治國，也需要依靠人的道德自律。后者雖然沒有前者的強制性，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是一種強大的力量?！?，以其感召力和勸導力提高社會成員的思想認識和道德水準，無德則國家無序，少德則民族無力。在中國歷史上，就是儒法并用，‘制禮以崇敬，立刑以明威?？鬃泳驼f過，‘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我們說的‘以德治國有法律不可替代的作用，又是法治的堅實基礎?！?/p>

在接受采訪時，劉方仁還說：“落實以德治國，必須大力加強黨的建設，特別是領導班子和干部隊伍建設，深入開展反腐敗斗爭，充分發(fā)揮廣大黨員的先鋒模范作用。以良好的黨風政風帶動社會風氣的轉變。各級干部要轉變作風，密切聯(lián)系群眾，真正樹立起人民公仆的形象，努力防止和克服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安邦興國，法治與德治缺一不可?！?/p>

可是，樸素的百姓誰又能夠想到，這位在所有場合都為貴州百姓“鼓與呼”的省委書記，竟然是一個背地里大搞權錢交易、以權謀私的貪官。更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這樣一位道貌岸然的省委書記，竟會勾搭上“發(fā)廊妹”，上演了一出發(fā)廊里的“愛情故事”。

權錢、錢色交易

57歲升遷至一省之長，劉方仁的仕途算得上是一帆風順。按理說他應該知足，可是，劉方仁并沒有感到滿足。相反，覺得自己一天從早忙到晚，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我當上省委書記后，看到有的大老板揮金如土，生活得瀟瀟灑灑，我心里非常羨慕。聯(lián)想到自己，雖然是省委書記，工作沒少干，實惠沒多得，心態(tài)就不平衡了。”

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劉方仁撈取了大量不義之財。

2000年初，貴州軍電建設集團公司總經理劉宮嫦和她的兒子貴陽太立房地產開發(fā)公司經理廖平在貴陽開發(fā)一個房地產項目——常青藤花園，規(guī)劃建筑面積6萬平方米。但劉氏母子希望修改規(guī)劃，使建筑面積由6萬平方米增加到11萬平方米，這樣就可以大幅度提高利潤。按照城市建設規(guī)定，貴陽市規(guī)劃局一直沒有同意劉宮嫦的申請。于是，劉宮嫦找到“劉書記”幫忙。在劉方仁的指令下，規(guī)劃局被迫對這一違規(guī)項目立項通過。為了感謝劉方仁的幫助和支持，劉宮嫦、廖平母子多次前往劉方仁的家中，共送上人民幣149萬元。

2000年1月，貴陽市國資局擬議轉讓國企“中天集團”股權，由于“中天集團”當時在貴州算是比較優(yōu)質的企業(yè)，因此應者云集。世紀興業(yè)投資有限公司經理劉志遠知道這是一塊肥肉，很想吃到嘴。劉志遠想方設法，通過關系找到了劉方仁的兒媳婦易陽，請易陽找劉書記幫忙。從2000年4月至11月，劉志遠先后4次在貴州飯店、富苑酒店等處送給易陽人民幣共計500萬元。易陽言而有信，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劉方仁。在劉方仁的干預下，世紀興業(yè)投資有限公司成了一匹黑馬，順利拿下“中天集團”股權。

對劉方仁來說，財氣酒色并非偶然地四字相連。

那還是1993年，劉方仁上任貴州省委書記不久，一天，他在貴州飯店用餐完畢后，被招待方安排在飯店一樓的美發(fā)廳理發(fā)。已年近花甲并有著近40年黨齡的劉方仁突然發(fā)現(xiàn)，給他理發(fā)的這個理發(fā)小姐長得相當標致，而且別有一番風情，便忍不住贊美了她幾句。這個小姐名叫鄭四妹，年齡30多歲，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在省委書記面前頓時媚態(tài)迷人，嬌嗔萬分。劉方仁話中有話，鄭四妹曲意逢迎，兩個人頓生好感。貴州飯店美發(fā)廳從此便成了為省委書記理發(fā)的定點單位，劉方仁對這家飯店有了“感情”，對美發(fā)廳有了“感情”，對那個鄭小姐有了“感情”。

開始，劉方仁還有些分寸，沒有馬上和這位小姐“共蹈愛河”。劉方仁不知道，這個漂亮小姐早已有了家室，不僅有了家室，而且外面還有別的男人。事實上，在劉方仁之前，早已有一個老板——貴州南華裝飾工程公司、貴州通海裝飾工程公司總經理陳林看中了她，兩個人已經同居。

從1994年開始，鄭四妹與劉方仁的關系迅速升溫，最終突破底線，不可自拔。陳林知道后，不但不吃醋，還樂此不疲地為劉方仁安排幽會場所。劉方仁雖不知道陳林與鄭四妹的關系，但對陳林鞍前馬后的表現(xiàn)很滿意。陳林不失時機地請鄭四妹幫他“具體搞定”，讓劉方仁出面打招呼，幫助公司攬些大型工程來。

就這樣，一個省委書記頹然倒在了一個“發(fā)廊妹”的石榴裙下，并且還“長相廝守”。電話一個，大筆一揮，劉方仁先后幫陳林承攬了貴陽市百成大酒店和貴陽第二長途電信樞紐大樓等近億元的裝修工程。

陳林也的確非?！岸隆?，除了“薦讓枕席”給劉方仁外，先是“孝敬”了劉方仁5萬元人民幣和1.99萬美元。此外，為了“穩(wěn)態(tài)地、持久地發(fā)展感情”，他還利用逢年過節(jié)的機會，時常到“劉書記”家走動，送錢送物，又送給劉方仁共7萬元人民幣。

以金錢為基礎，以女人為紐帶，陳林與省委書記劉方仁建立了非同一般的關系。陳林與劉方仁就像自家兄弟一樣隨便，他要見劉方仁能自由出入，連門衛(wèi)也不敢阻擋。陳林有一次在眾人面前炫耀：“你們信不信？我打電話叫劉方仁來，他馬上就會來。”大家不信，他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省委書記劉方仁真的就到了。

陳林憑借同劉方仁的特殊關系，在短短幾年內暴富成了千萬富翁，在當?shù)爻闪撕麸L喚雨的人物，貴陽大大小小的官員都不得不敬他幾分，陳林曾號稱是“地下組織部長”。其實，陳林沒一官半職，不過是三十來歲的個體老板，但逢年過節(jié)，貴陽不少大小官員拎著厚禮拜望他。

劉方仁案發(fā)后，貴州省遵義市中級人民法院以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組織賣淫罪、貸款詐騙罪、偷稅罪等七項罪名判處陳林無期徒刑。

劉方仁在貴州省任職期間，利用職務便利，先后收受劉宮嫦、廖平、劉志遠、陳林等人賄賂人民幣661萬元、美元1.99萬元。一個省部級干部倒在了他曾經誓言要為之“脫貧”的紅土地上……

我其實是個法盲

劉方仁的案發(fā)緣于一次偶然“事件”。

貴州省交通廳廳長盧萬里因為和一起重大的國債資金腐敗案有關聯(lián)，2002年1月7日，貴州省九屆人大常委會通過決議，免去了盧萬里貴州省交通廳廳長的職務。僅僅一個月后，盧萬里居然匿名出逃海外。然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2003年，自以為“已經徹底自由”的盧萬里還是被緝拿歸案，引渡回國，以涉嫌受賄罪被貴州省人民檢察院決定逮捕。

經中紀委和檢察機關初步查實，1996年3月至2002年1月，盧萬里在擔任貴州省交通廳廳長期間，利用職務之便，收受賄賂2500余萬元。

身陷囹圄的盧萬里，為了立功贖罪，向辦案機關檢舉了更高職務的貪官——貴州省委書記劉方仁。

盧萬里供稱，1999年8月，盧萬里的一位在國外經商的親戚來找他“疏通關系”，盧萬里將其引薦給了省委書記劉方仁，見面時，向“書記”奉上了一對價值10.6萬元的勞力士手表。

情節(jié)就是這么簡單，一對金光閃閃的手表，猶如金色的手銬，霎時銬住了劉方仁的“政治前途”，撕開了驚天大案的缺口，曾經那么“勤政”的“封疆大吏”就此轟然倒地。

2003年4月25日，經中共中央批準，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對劉方仁嚴重違紀問題進行了審查。

2003年5月15日，因涉嫌受賄犯罪，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決定，由北京市公安局對其執(zhí)行逮捕。劉方仁受賄一案，由最高人民檢察院偵查終結后，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有意思的是，在被羈押期間，劉方仁以他的“政治經驗”認為，如果自己聘請辯護律師，就會給組織和有關部門一個印象，以為他認罪態(tài)度不好，對抗組織。權衡再三，劉方仁始終沒有聘請律師。

按照法律規(guī)定，對于可能被判處死刑而沒有委托辯護人的被告人，法庭應當為其指定承擔法律援助義務的律師。檢察機關指控劉方仁多次收受賄賂600多萬元，根據(jù)刑法規(guī)定，劉可能被判處死刑。因此，法庭依法通過北京市法律援助中心指定一名律師為劉方仁辯護。

隨著案件的不斷深入，劉方仁才知道了法律上的一個最淺顯的道理，自我辯護和聘請律師進行辯護是法定的權利，絕不會被視為對抗法庭而加重自己的處罰。很快，劉方仁與律師建立了良好的關系。

2004年6月15日，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依法組成合議庭，公開審理了此案。在經歷了近兩年與世隔絕的羈押后，劉方仁終于再次面對攝像機的鏡頭出現(xiàn)在公開場合。盡管已成階下囚，劉方仁還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整齊的黑色西裝，配上紅色的領帶，如果不是身前“被告人”的標牌提示，旁聽者也許會以為他是在出席一次重要的會議。

從上午9點開庭一直到下午6點休庭，整整9個小時的庭審自始至終嚴格依法進行，被告人并沒有因為曾經的高官身份而獲得法外開恩，也沒有因為現(xiàn)在是階下囚而被剝奪訴訟權利。

在法庭的最后陳述階段，劉方仁悔罪：“原來我作為一個省委書記，以為什么都懂，但通過這次法庭審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個法盲。我現(xiàn)在非常懊悔，曾經作為一個省委書記，我卻不懂法。在民主法治國家，省委書記不懂法，這是很大的問題。不懂法，就抓不到點子上，不僅不利于省委書記本人的工作，更不利于全省人民?！?/p>

“如果省委書記懂法，有強烈的法治意識，對一個省的民主法制建設將有很大好處，我自己也不會走上犯罪的道路?；叵肫饋?，我以前當省委書記，由于不懂法，不僅一些表態(tài)不嚴謹，甚至有些工作上的做法也存在嚴重不妥?！?/p>

一個值得關注的細節(jié)是，在提到為什么身居高位還要犯罪時，劉方仁說，其實有些事情他真的不知道是犯罪，“如果知道是犯罪，我不會置省委書記這個重要職務而不顧”。

“這不是劉方仁的借口，而是他靈魂深處的話?！惫V人說，“法庭嚴格依法審理以及圍繞法律和事實兩個方面所做的細致工作，確實對劉方仁震動很大，這種審判對他的教育，勝過任何思想說教?！?/p>

在法庭審判最后的陳述階段，劉方仁已經顧不得“面子”和“形象”，情不自禁地哭起來。伴隨著哭聲，他的眼淚淌了下來，滴在紅色的領帶上。

2004年6月29日，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作出判決，被告人劉方仁利用職務便利，收受賄賂人民幣661萬元、美元1.99萬元，犯受賄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劉方仁被判刑后，投入秦城監(jiān)獄服刑。在服刑期間，劉方仁多次向中央寫信，懺悔自己的罪行。監(jiān)獄方面每天給服刑人員提供《人民日報》等報紙。在這里，劉方仁開始了真正的認真學習，他將胡錦濤和溫家寶等中央領導的講話，特別是關于民主法制建設和依法行政的講話認真保存下來，仔細閱讀，并做了很多記號。

“我以前看報紙，看領導人的講話，只是把它當做官樣文章在瀏覽，完了就完了，不會認真去想，但現(xiàn)在不同了，我認真看過之后，才真正理解了法治對于一個國家的進步有多重要。”

“我現(xiàn)在是一名罪犯，但我理解到，法律不僅對治理國家非常重要，而且對一個人的思想修養(yǎng)有重要意義，對官員能否依法行事，對預防犯罪，都有重要作用。如果我還有下輩子的話，我一定選擇學法律，去從事法律工作。”

應該說，這不是劉方仁的作秀演說，而是他的肺腑之言。相信每個領導干部在聽到這段話之后，都會認真思考。

欄目主持人：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