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鐵一中,所帶學(xué)生高考成績優(yōu)秀。鄭州鐵路局骨干教師,西安市教學(xué)能手。2005年獲全國中語會“創(chuàng)新寫作教學(xué)與研究”課題成果展示會觀摩課一等獎;多篇論文獲全國、省市區(qū)級一等獎;參與編寫《唐詩鑒賞辭典》(中學(xué)版)、《“新課程”讀本》等書;參加國家“十五”“十一五”重點(diǎn)科研課題并獲獎。
冬天,捧一杯紅茶立于窗前,忽然想起古龍《歡樂英雄》里說:“酒越喝越熱,水越喝越冷?!钡行┚茀s越飲越寒,比如相思酒,比如孤獨(dú)酒,比如離別酒。
戰(zhàn)國屈子長吟“悲莫悲兮生別離”(《九歌·少司命》),南朝江淹哀嘆“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別賦》),近代李叔同輕唱“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送別》)。世殊時異,但離歌總在山皋水湄、在亭外柳邊、在筵上席間響起。歌聲是凄冷的,像秋深冬初的風(fēng),吹進(jìn)心里,心也慢慢冷如寒水——這冷是酒也暖不了的。
那年,客居蘇州做幕僚的吳文英送別好友魏益齋,同僚陳芬窟、李方庵也即將滿任離開,吳文英面臨著一場又一場的離別。入蘇州倉幕之時,吳文英年方而立,正值男子華年,平日與好友裙屐詩酒,酬唱互答,雖無尊位榮華,卻自得風(fēng)流快活。但這樣緋色的日子里藏著陰影:游幕生涯本就如浮云,無根無系,既見不到光明前景,又隨時會有故友離開,或者自己身不由己,無奈與過往告別?!坝袆e必怨,有怨必盈”,離別之期最終會來,人世無常,躲無可躲,臨歧揮別,愁深恨重,如果遇上陰天雪地,更加郁悒凄涼。在如此境況下,吳文英悵嘆再三,揮筆寫下這闕哀婉動人、詞采幽麗的《木蘭花慢·紫騮嘶凍草》。
離別應(yīng)是在一個冬寒未退的早春清晨,空氣清冷寧寂得像一片薄冰。駿馬昂首嘶鳴,“薄冰”上裂出幾絲細(xì)紋,但清寂依然盈滿天地。經(jīng)受了一冬寒冷的草枝枝直立,有如銅絲,馬蹄踏過,草偃倒摧折?;疑脑撇⒉缓瘢瑓s鋪滿整個天空,一如離別的心情。虎丘原本清秀如黛眉,此時也是雙眉顰蹙,滿目蕭條黯淡。天色、山色、草色都是灰的——那是憂愁的顏色。這闕送別詞開篇即以馬嘶、凍草、重云、愁山渲染了氣氛。吳文英著意煉字,一個“鎖”,一個“顰”,勾畫物態(tài)也寫出人情,由此我們可知,即將出現(xiàn)的餞別宴上絕沒有繁管盛弦的最后歡娛,只有難以盡訴的離憂與哀苦。
餞別酒宴設(shè)在虎丘山上。離開的人能最后看一眼保存著快意時光的蘇州城,也許在揮手作別時會從容些吧!前幾天有一場好雪,散瓊碎玉,漫天飛花,似乎還帶著冷香。此日天未放晴,雪半消,寒意更甚。進(jìn)得山門,不久便見真娘墓。墓前的瘦松綴著薄雪,在寒山瘦水之間身姿挺秀,宛如腰肢不盈一握、形容清瘦的女子。紅顏難見白頭,美人總是薄命,她們的生命如桃李,風(fēng)姿絕艷,卻也易受霜摧風(fēng)折。滿懷惆悵的吳文英不禁癡問:此松可是真娘的魂魄化成?吳文英流寓各地,身如飄蓬,在他粗糙堅(jiān)硬的生活里,幸有佳人給予溫存。而他也用情很深,他為紀(jì)念被迫遣去的蘇州妾和盛年亡故的杭州妾,寫過很多傷逝感懷的詞作,此外,研究者還“隱約地感到似乎還有一個相戀而早逝的杭州女子”,此時為真娘而感傷,未必不是悼念自己早逝的戀人。
世事如夢幻泡影,生死離別原本無常,春日里墓邊開得繁麗秾艷的花枝草蔓,現(xiàn)在已是一片干枯荒草,虎丘道上林木稠密,吳文英與友人拄杖穿過密林荒草,穿過欹斜濕滑的臺階,一步步艱難向上,黃褐色的苔蘚也隨著石階和腳步蜿蜒向上,不知有多久沒人行走,苔蘚浸染了階沿蹬邊,踩踏上去,時間的荒涼也順著腳心傳到心底。虎丘不僅屬于曾嬉游聚飲的吳文英們,還屬于悠久的歷史,真娘墓瘞玉埋香,埋著綺艷又貞靜的傳說,密林荒苔下,也埋藏著太多舊日的繁華。吳文英為送別而來,但虎丘上附著的歷史氣息,讓他于離別之外生出關(guān)于美好生命、關(guān)于歷史的無盡感慨,生離死別之愁、生命之悲、興亡之嘆,在心湖上吹成浹髓透骨的寒風(fēng),凝聚成散不去的冷霧。
登上虎丘,遠(yuǎn)觀蘇州市井歷歷,這個江南繁盛花柳地曾見過吳王闔閭成就霸業(yè),曾見過越王勾踐為仆飼馬,曾見過夫差日夜笙歌,曾見過吳宮里盡是禾黍……歲月蒼老,白晝易逝,眼見搖搖晃晃升起來的太陽很快成了斜陽,漸漸落到虎丘山后,沒有“余霞散成綺”的輝煌絢爛,天邊孤云帶著慘淡的微黃飄飄蕩蕩,半個虎丘籠在越來越暗的夕暉里,有著說不盡的滄桑,這永恒的太陽慣見千古以來的朝代更迭,它大約也深知南宋所擁有的不過殘山剩水,這蘇州城的阜盛終難持久。吳文英并沒有辛棄疾關(guān)心國事民瘼的襟懷,但他的敏感使他超越個人一時之處境,目光望向邈遠(yuǎn)的歷史深處。
開素筵,舉離杯,用酒的熱驅(qū)走陣陣襲心的寒冷。醉意朦朧中,吳王、伍子胥、西施、真娘,一個個魂魄紛至沓來,默默演出千年來的悲歡憂懼、盛衰興替。古往今來,曾有多少英雄美人登臨此地,江山留勝跡,后世登臨者當(dāng)于此憑吊英魂。已是黃昏,松柏點(diǎn)染的山色在靜謐的暮靄里顯出濃翠,飄來蕩去的山霧漸濃,沉在霧中的藍(lán)與綠越顯幽冷,像是冰化成了水。一點(diǎn)點(diǎn)洗去酒的熱力,讓人飄飄欲仙的微微醉意也漸次退去。酒不能暖人暖心,那就酹地吧!劍池便在旁側(cè)。據(jù)說,闔閭葬于虎丘,風(fēng)雷動,天地暗,扁諸、魚腸等三千名劍隨葬地下,劍池寒水之下,怕有魚龍潛躍。問問同行者,誰曾在夜間留宿此地,想那時,山空水冷,清涼的月光如水瀉下,月光在枝柯間跳蕩,漏下的光灑在劍池的細(xì)波上,恰如星光點(diǎn)點(diǎn),風(fēng)乍起,水紋生,滿池的碎月光也有了清妙的花紋。吳文英由劍池而生聯(lián)想,他想那龍泉寶劍埋于地下,氣沖斗牛,這劍池中的劍氣也當(dāng)如此,只可惜寶劍光華不顯于世,雖是利器,卻無用武之地,正像腹內(nèi)錦繡、身著白衣的士人,正像位沉下僚、懷才不遇的自己。念及身世,吳文英心中密密麻麻的委屈、不甘、幽怨,只能化成長吁的一口白氣。
沒有歌妓佑酒,沒有粉淚簌簌,男人間的送別情緒在酒里,在突然安靜的空氣里?;⑶鸩桓?,山風(fēng)也不特別凜冽,但離別的寒冷依然沁骨,只能用一杯一杯的酒去抵擋。山川幽勝,只是此番既是登臨,亦是送別。魏益齋大概不會覺得特別冷,畢竟他是告別昔日沉淪、馬上赴京的幸運(yùn)者,京城杭州有萬丈軟紅,有溫柔如碧的西湖,抵達(dá)后,很快他就會遇到一個嶄新的春天。春天里的杭州“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fēng)如酒,波紋如綾”(袁宏道《初至西湖記》),“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歌吹為風(fēng),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艷冶極矣”(袁宏道《晚游六橋待月記》),魏益齋探春尋芳,比吳文英更早嗅到春的氣息;陳芬窟、李方庵二人也將結(jié)束蘇州倉幕生涯:他們都算是探尋人生春天的使者。吳文英寫這三句,一則以悲,一則以喜。悲的是友人云散,自己滯留他鄉(xiāng);喜的是同僚被拔擢,連著他的前途出現(xiàn)些許亮色。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從陰郁之晨,到落照盡消、煙雨將至的傍晚,敘舊情,說掌故,聊將來,不覺間到了該說“走吧”的時刻。細(xì)雨開始飄下,雨絲織成灰色的網(wǎng),將天地包裹起來。雨落在滄波水上,波上慢慢升騰起白霧。站在虎丘回望長洲苑——那曾是闔閭游獵之地,叢莽深林,在煙雨中更顯蒼茫。雪里綻開的梅花也該落了吧。梅花如雪,落在這離別前夕,落在春天將至的黃昏里,也落在縈繞著萬千思緒的詞人心里。
人生動如參商,聚散恰如浮萍。山迢水遠(yuǎn),層層阻隔,古時舟車不便,別后相會難期,因此古人的離別很少有“揮一揮衣袖”的瀟灑,總有更多憂愁,更多感傷,送別詩詞往往情詞哀苦,也因“別時容易見時難”,古人對相聚時的情誼格外珍重:“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詩句里滿是李白臨別時真切的感念;“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杜牧《贈別二首》),委婉訴說著惜別不舍的情衷;“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jīng)r是客中過”(李頎《送魏萬之京》),盈滿羈旅游子的別時悲痛哀愁;“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孟浩然《送杜十四之江南》),傾吐著目送友人遠(yuǎn)去時的牽掛思念……吳文英寫過另一首餞別詞《惜黃花慢·次吳江小泊》,“離亭黯黯,恨水迢迢”,秋色里有人癡望悵恨,句句是惜別,字字都惆悵。而這首《木蘭花慢》卻將離別的蒼涼、感慨身世的悲涼、英雄美人逝去的荒涼,凝成化不開的冷。這冷來自人生,來自生命,來自歷史。內(nèi)心熱情不能將其消去,幾杯酒怎可抵御?
人們總愛說“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難以向外人道的獨(dú)特體驗(yàn)構(gòu)成了每個人的真實(shí)人生。但總有些時候,我們需要一個“樹洞”盛放“放不下”的愛恨情仇、離別相思。對古人而言,詩詞便是最精致的“樹洞”。千年后,這些“樹洞”里的秘密讓時間凝成琥珀,屬于過去的冷暖人生都有可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