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璇
在媒體融合的背景下,紀錄片走出電視屏幕、開辟網(wǎng)播渠道已是大勢所趨
2017年4月19日,導演張景將自費拍攝的《尋找手藝》上傳到了視頻社區(qū)嗶哩嗶哩(以下簡稱“B站”)。在此之前,這部表現(xiàn)即將消失的手藝與老手藝人的紀錄片,已經(jīng)先后被十幾家電視臺拒播。
但就是這樣一部沒有資金、沒有技術、沒有品牌加持,甚至連導演本人都吐槽其“土得掉渣”的“三無”紀錄片,卻在B站悄然走紅。
截至發(fā)稿前,《尋找手藝》在B站的總播放量已達84.7萬次,彈幕5.3萬條,被9.7萬人收藏,其豆瓣評分也飆升至8.8分。
值得注意的是,《尋找手藝》并不是唯一一部在B站獲得“重生”的紀錄片。2016年,故宮博物院90周年院慶的獻禮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在央視紀錄頻道播出后不溫不火、反響平平,也是在被搬上B站之后才走紅,并讓故宮的文物修復師群體在宮墻之外成為二次元社交平臺上的“網(wǎng)紅”。
這些展現(xiàn)匠人生活的紀錄片,為何能與B站產(chǎn)生如此奇妙的化學反應?
《尋找手藝》中,有一個疑似“穿幫”的鏡頭:錄音師手持設備的身影,也連同手藝人展現(xiàn)技藝的高光時刻,一起被保留在了畫面中。
在B站上,不少觀眾都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不僅沒有指責這樣的“粗糙”,反而表示接受,彈幕甚至將其調(diào)侃為“把正片與花絮融合在一起的新型紀錄片”。
對此,張景坦言,在拍攝中他們并沒有刻意去制造這樣的鏡頭,但在后期剪輯時,考慮到敘事的需要,最終還是留下了這些看似“違和”的場景。
不同于傳統(tǒng)紀錄片客觀全知的敘事方式,“這個片子從敘事方法上是第二人稱,從真正的情感上是第一人稱。”張景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具體而言,這部紀錄片以張景沿途寫下的導演手記為敘事主線,將紀錄片三位主創(chuàng)和數(shù)位手藝人所帶來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經(jīng)過剪輯,埋進尋找手藝人的故事中去。
在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化產(chǎn)業(yè)系講師楊慧看來,《尋找手藝》一方面表現(xiàn)手藝本身,另一方面也真實呈現(xiàn)著拍攝團隊尋找手藝人的過程,形成了“戲中戲的套層結構”。
在張景的早年記憶里,“手藝人往往是全村最聰明的人”?!暗谶^去的一些紀錄片里,他們看起來卻是憨憨的、傻傻的,這就是創(chuàng)作者的高姿態(tài)造成的,把手藝人的自信都給弄沒了?!彼f。
正是基于這樣的思考,《尋找手藝》選擇了“戲中戲”的拍攝方式和呈現(xiàn)手法。
為了能夠呈現(xiàn)出手藝人最真實、最自然的形象,《尋找手藝》的三人團隊以一種類似“自駕游”的方式,用126天走訪23個省市,找到199位手藝人,記錄下了144項傳統(tǒng)手藝。
前期拍攝過程中,團隊沒有基本文案,更沒有拍攝腳本,制作現(xiàn)場沒有任何場景設計。所有拍攝對象是根據(jù)資料上的模糊信息實地尋訪到的,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全程隨機抓拍。
攝影師何思庚說:“的確很多地方看起來是走馬觀花,但我們能保證的是,你看到的,可能就是那個角落今天仍在真實發(fā)生的?!?/p>
沿途隨機拍攝所帶來的粗糲感,與種種不期而遇的驚喜相伴。這種不加掩飾的“粗糙”,顯現(xiàn)在從268小時素材中剪輯出的5集成片里?!斑@樣就能夠讓觀眾跟著鏡頭,一點點去尋找未知的東西,其間有反省、有成長、有互動,從而產(chǎn)生代入感?!睏罨壅f。
表現(xiàn)手藝人的精湛技藝、展示故宮文物的靈與美,這樣的選題在紀錄片領域并不鮮見。
其實,《尋找手藝》與《我在故宮修文物》是在老生常談的題材中挖掘出了話題,這些話題都具有普泛性的討論意義,恰好契合了B站互動性強的平臺特點。
“你的夢想是什么?”這是張景在《尋找手藝》的第一集向觀眾拋出的問題,也是他賣掉燕郊的房子來拍攝這部紀錄片的初衷。尋夢的主題,其實超越了手藝題材本身,進入更寬泛的話題場。
在行進過程中,張景不斷以畫外音的方式向觀眾剖析著內(nèi)心。他遇見不慕名利的佛像專家土旦后,對自己踏上旅途的動機不禁產(chǎn)生了懷疑:“這次的拍攝,以為是為了夢想,其實仍然是為了錢,只不過這次的賭注更大了,但這一次,卻害怕了?!?/p>
B站彈幕對此的回應是:“官方吐槽,最為致命?!?/p>
到了最后一集,為手藝人的工匠精神所感召,張景找到了“夢想”一詞最終的注腳:“這些手藝人沒有光環(huán),不被人關注,分散在中國一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但是,在他們身上卻延續(xù)了中國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寄托和溫度,如果要說夢想,這些執(zhí)著的人生,才是對夢想最佳的詮釋?!?/p>
在與故宮相關的眾多題材中,《我在故宮修文物》選取了文物修復師這個較為冷門的職業(yè)為切入點,融入了人與工作關系的思考。其導演葉君說:“它其實是一個在歷史縱橫感中思考工作意義的片子?!?/p>
“修復文物,是穿越古今、與百年之前的人進行對話的一種特殊職業(yè)和特殊生命體驗。鐘表館里這些藏品,很多是王津年輕時修過的鐘表?,F(xiàn)在,他步入職業(yè)生涯的晚期了。這也是跟自己的人生對話的過程,更何況修復的是提醒時間的鐘表。我們的職業(yè)生涯,能留下點什么給后來人?”
這是《我在故宮修文物》中的一段旁白,也道出了文物修復師的職業(yè)困惑,但如何看待工作、一份工作能夠留下些什么,這樣的疑問是每個普通人都要面對的。
在楊慧看來,這兩部片子在題材上對觀眾有親近性,在內(nèi)容上又有新穎性,“其相通之處在于從手藝人與傳統(tǒng)手藝、修復師與文物間的互動關系中,突出了‘人的層面,展示出當代都市人審視自己的人生意義以及自己與工作關系的過程,因此能夠喚起觀眾的共鳴?!?/p>
通過在熟悉的事物上找到“意料之外”的生發(fā)點,這新的生發(fā)點本身,又能讓觀眾在其中找到自身的投射,這樣的紀錄片備受矚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走尋常路”的敘事方式、極具代入感的現(xiàn)代趣味,讓《尋找手藝》與《我在故宮修文物》具有了與傳統(tǒng)紀錄片不一樣的特質。
要想知道這些“非常規(guī)紀錄片”拋出的“梗”究竟能否被觀眾接住,在電視平臺是難以獲得直接反饋的,但B站上的彈幕,卻能實時呈現(xiàn)觀眾的反應。
在彈幕里,《我在故宮修文物》中“擇一事,終一生”的鐘表修復師王津被稱為“男神”,《尋找手藝》攝制三人組和形象突出的手藝人也分別被冠上了符合各自性格的“人設”。
觀眾對紀錄片中人物的感情,也隨著彈幕而被放大。
在貴州小黃村,《尋找手藝》攝制組記錄下了兩位侗族老人用剩余的全部原料最后一次手工造紙的過程,面對鏡頭,兩位老人笑容滿面地說道:“這下我們的名字到北京了,照片也到北京了,就算名字到了北京也好啊?!?/p>
如果在B站上觀看這個片段,那么一定會注意到飛滿屏幕的一行行文字:“已到北京”“已到上?!薄耙训饺珖薄@些在不同時空留下的高低錯落、密密麻麻的彈幕,是一場圍觀互動的集體狂歡,也是觀眾情感的直接表達。
“當時我的眼淚就下來了?!睆埦罢f。在拍攝這個場景時,他雖然也印象深刻,但是B站觀眾能及時捕捉到這個細節(jié),并利用彈幕加強了情感震撼效果,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
在張景看來,B站的彈幕文化與《尋找手藝》的氣質是相輔相成、十分契合的,互動彈幕甚至對片子內(nèi)容產(chǎn)生了補充、完善的作用。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曾將彈幕與金圣嘆評《水滸傳》、脂硯齋評《紅樓夢》相比,認為彈幕能夠讓使用者介入內(nèi)容的制作、分享與傳播,不再是被動的接受者,而由此形成的網(wǎng)絡社群也就成為新的文化形態(tài)。
根據(jù)極光大數(shù)據(jù)《2017年嗶哩嗶哩app研究報告》,B站30歲以下用戶占比92.8%,其中20~24歲用戶占比為53.6%。
嗶哩嗶哩董事長陳睿曾基于自己的觀察公開表示,“95后”和“00后”等新一代年輕人,是真正具備文化自信的一代。
張景也坦言,B站上《尋找手藝》和年輕人的互動,打破了他對年輕人的預期:“我能感覺到,他們對國家的感情是很深厚的,片子里對手藝人、對這個國家的文化流露出的熱愛,完全能被他們接受?!?/p>
“95后”“00后”們,以新的文化形態(tài)為介質,改變著人們的固有印象,這也為紀錄片從業(yè)者提供了新的發(fā)展想象。
楊慧認為,由于受固定播出時間限制,傳統(tǒng)電視臺無法容納過多的電視節(jié)目,勢必選擇能夠吸引最大多數(shù)觀眾的節(jié)目類型來播出。如此說來,《尋找手藝》被十幾家電視臺連番拒播并不難理解,有類似經(jīng)歷的獨立紀錄片也不在少數(shù)。
多次碰壁后,張景在北京一家社區(qū)文化生活館組織了一次80人規(guī)模的首發(fā)活動,B站紀錄片頻道的一位工作人員恰巧看到了片子,便主動與張景取得聯(lián)系,希望他能帶著作品入駐B站。
張景用“心花怒放”來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在技術人員“手把手”幫助下,他很快就完成了B站會員注冊,將紀錄片順利上傳,B站也對《尋找手藝》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宣傳。
在《尋找手藝》爆紅后,B站對此保持著低調(diào)。B站公關部相關工作人員對《瞭望東方周刊》說:“《尋找手藝》這部片子能夠成功,首先是作品本身好,第二是我們的用戶喜歡它、認可它,愿意口口相傳去為它宣傳。”
《尋找手藝》與B站結緣看似偶然,其實背后卻有脈絡可循。
首先是B站突破“次元壁”的努力。在B站誕生早期,內(nèi)容以二次元文化產(chǎn)品為主,可以看出,如今B站在保持二次元文化社區(qū)特色的基礎上,根據(jù)自身特點豐富著平臺內(nèi)容。
無論是《我在故宮修文物》的熱播、直接參與《我在故宮修文物》大電影的出品,還是向用戶推薦《尋味順德》《世界遺產(chǎn)在中國》《三十二》等紀錄片,紀錄片始終是B站近年來試圖打破“次元壁”的努力方向之一。
2016年12月,由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和廣東省人民政府主辦的2016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第四屆“中國紀錄片推動者大會”在廣州舉行,B站獲得“中國十大紀錄片推動者”稱號。
2017年10月24日,B站對站內(nèi)的影視分區(qū)作了調(diào)整,把原來位于科技區(qū)的紀錄片條目與電影、電視劇獨立分區(qū),聚合成為“放映廳”。
另一方面,在媒體融合的背景下,紀錄片走出電視屏幕、開辟網(wǎng)播渠道已是大勢所趨。
2016年12月30日,央視紀錄頻道便入駐了B站??梢园l(fā)現(xiàn),相比于其他視頻網(wǎng)站,B站推廣紀錄片的效果似乎更明顯。有分析認為,個中原因可能是紀錄片有了彈幕互動之后,更能寓教于樂。
B站的用戶族群是純粹的互聯(lián)網(wǎng)一代,對于豐富多元的內(nèi)容本就有更高的接受度和渴求度,這為紀錄片這種相對小眾的內(nèi)容,創(chuàng)造了“以小博大”的條件。
中央電視臺紀錄頻道總監(jiān)梁紅的話,道出了紀錄片界的一種期待:“在網(wǎng)絡時代的刺激下,如果能夠做到通過媒體融合,讓電視受眾和互聯(lián)網(wǎng)受眾從割裂走向互融,這樣一來,新媒體就不再是紀錄片發(fā)展的障礙,而是中國紀錄片振興并走向成熟與壯大的最強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