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傅雷等大翻譯家們都曾懇切地談過作為譯者的尷尬,如今進口電影的字幕譯者們,同樣遭遇過許多相似境遇。從前神秘的行業(yè)拋入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可見了,也更尷尬了。
2012年,威爾·史密斯主演的科幻電影《黑衣人3》(Men in Black Ⅲ)在院線上映。署名翻譯賈秀琰在字幕里使用了當年流行詞匯“瘦肉精”“地溝油”,以及若干詞被認為不達意,這些被網(wǎng)友集體“捉蟲”。
“捉蟲”的意思是挑錯兒。豆瓣上《黑衣人3》的“捉蟲”影評帖回復(fù)有近2000條。網(wǎng)友集中火力,列舉了許多條臺詞,對比賈秀琰的翻譯和英文原文。這條影評貼后,爭議四起,要知道上映前兩天,賈秀琰得到的反饋還是以贊揚為主,當時主流的聲音是“官方字幕還能這么接地氣”。最多的一天,她能接到30多個媒體的采訪電話。
字幕翻譯賈秀琰
幾年后的現(xiàn)在,賈秀琰跟我說,“當時的確挺膽大”?!逗谝氯?》是科幻題材,卻是部典型的喜劇電影,劇中主角J和K聊起天像在說相聲,你來我往,盡是機鋒。這是譯者的尷尬中最典型的困境:有些笑點轉(zhuǎn)化成另一種語言是行不通的,照實翻,觀眾失去了笑點,想個法子在字幕里逗個樂,又面臨歸化過度的風險——除了當時的網(wǎng)絡(luò)流行語,賈秀琰還將其中一句臺詞意譯為“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也被網(wǎng)友調(diào)侃“怎么還吟詩作對上了”。
也就是從這部電影開始,身為正規(guī)軍的八一電影制片廠字幕翻譯,賈秀琰被網(wǎng)友盯上了。第二年,她署名翻譯的《環(huán)太平洋》(Pacific Rim)上映,這部科幻大片同樣十分受關(guān)注,連帶她的字幕翻譯再次進入網(wǎng)友視野。在諸多爭論中,最醒目的是她將“elbow rocket”譯作“天馬流星拳”,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迅速被網(wǎng)友提煉出來攻擊。
到了2014年,經(jīng)過前兩年的鋪墊,網(wǎng)友對賈秀琰翻譯的不滿累積到峰值?!躲y河護衛(wèi)隊》(Guardians of the Galaxy)上映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風口浪尖,并且這一回比《黑衣人3》和《環(huán)太平洋》都要猛烈。以至于后來她打開微博前都要深吸一口氣,上千條評論提醒閃爍著紅色數(shù)字,令她發(fā)毛。
有翻譯界前輩問她:“小賈,你是想靠微博掙錢嗎,想成為網(wǎng)紅嗎?”有一天她再登錄,突然失去面對評論里咒罵、侮辱和譏諷的勇氣,她覺得自己一個姑娘家,為什么要看陌生人來罵自己祖宗十八代呢。那時候,她前幾條微博的評論都有上萬條,她把這些一股腦兒都刪了,然后退出登錄,從此再沒上去過。
逃出微博喧鬧的世界后,賈秀琰松了一口氣。但這并不妨礙網(wǎng)友依舊跑去她的微博發(fā)泄。每當有一部翻譯署名賈秀琰的電影上映,她之前微博里的評論數(shù)量仍會激增。
最近一次是《敦刻爾克》上映,時間為今年9月??死锼雇懈ァぶZ蘭是國際大導演,代表作諸如“蝙蝠俠三部曲”和《盜夢空間》,是許多電影迷的心頭好,無論在美國、英國:還是中國,都很受關(guān)注。消息一出來,就有網(wǎng)友跑去賈秀琰微博留言說“放過諾蘭”。再往前,她被刷屏是去年李安導演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上映。
按照歷史分配習慣,像《敦刻爾克》和《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這類戰(zhàn)爭題材電影,字幕和配音工作通常都會分派到賈秀琰所在的八一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八一廠”)。分派者是中國電影集團進出口公司。浪漫愛情片會分到上海電影譯制廠(以下簡稱“上譯廠”),長春電影制片廠則往往是動畫片或者日韓電影,再加上中影譯制中心,它們并稱為中國“四大譯制廠”。中國每年34部進口分賬大片,都由這四家來完成字幕譯制和配音。
《敦刻爾克》不出意外地分到了八一廠。制片人王進喜根據(jù)手下每位譯者的個人特色,來決定具體派給誰。比如另一位翻譯崔曉東,個人特色也是幽默,擅長翻譯喜劇——最容易產(chǎn)生爭議的類型,但他不用微博,網(wǎng)友想罵也抓不著人。賈秀琰還替八一廠另一位已經(jīng)退休的老翻譯挨過罵,他身上最著名爭議點,是將《復(fù)仇者聯(lián)盟》里的“son of bitch”譯成“你這個老伙計”。
今年7月,賈秀琰拿到《敦刻爾克》樣片和英文劇本的時候,比歐美首映還早了一個禮拜。片子是個打滿水印的黑白版。在片方為保護片源做了各種技術(shù)處理后,《敦刻爾克》還算是個“能看”的版本,有些片方發(fā)過去的片子,干脆畫面里全是毛玻璃,只留給翻譯一點清晰的嘴形——這也是片方寧可選擇擔得起版權(quán)責任的機構(gòu)的原因之一。
《敦刻爾克》上映后,臺詞里對“home”的翻譯迅速被關(guān)注起來。爭議之一是,賈秀琰將其中若干處翻譯成了“祖國”,而非更直白的“家”。
如果全都譯成“家”,自然沒什么問題。但賈秀琰說,動手翻譯前,她在亞馬遜上買到一本參考書,6月份剛出版的《敦刻爾克:電影背后的歷史》(Dunkirk:The History Behind the Major Motion Picture),作者約書亞·萊文(Joshua Levine)是歷史學家,他在書中與諾蘭展開對話,賈秀琰在該對話中“讀到了諾蘭的家國情懷”。她又想起此前《戰(zhàn)狼2》制片人曾分享過的見聞:當年撤僑,在利比亞等待救援的中國人,最后終于盼到了中國救援隊,當他們看到五星紅旗,都抑制不住激動地下跪?!斑@種強烈的感情,跟我們平常路過長安街,看到國旗時的平常心情肯定不一樣吧?”賈秀琰這樣問自己。
片中出現(xiàn)“home”7次。士兵湯米說“take me home”,譯的是“帶我回家”,而到了指揮官波頓,他看到大批飄著英國國旗的漁船出現(xiàn)時的那個鏡頭,那句卻譯成了“我看到了??祖國”這個更具情感色彩的詞。對網(wǎng)友的嘲諷,賈秀琰自己覺得有點委屈,“簡單粗暴就統(tǒng)一翻譯成‘家,也沒人會說什么。但傅雷先生翻譯時講究‘行文流暢,色彩變化,這里就太需要對色彩變化進行區(qū)分了”。
經(jīng)歷了幾年網(wǎng)絡(luò)的群起“捉蟲”,賈秀琰承認,“不敢像當年一樣膽大了”。翻譯最壞的情況,當然是出現(xiàn)硬傷,行內(nèi)所謂“黑白錯”。但實際上,從一部電影的譯制流程看,硬傷其實很難出現(xiàn)。
首先在片方發(fā)給字幕制作者的劇本里,注釋往往十分詳細,笑點和文化背景都會寫得很清楚,如果是專業(yè)術(shù)語,也會一一注明。這使得閱讀者但凡英語過關(guān),一般都不會產(chǎn)生理解性錯誤。
但也有意外風險?!抖乜虪柨恕分芯陀羞@樣一處。片中湯姆·哈迪(Tom Hardy)扮演的飛行員在調(diào)教飛行高度時,出現(xiàn)幾次“angels”一詞。最初,賈秀琰錯看成了“angle”,即角度,因此最開始她將“vector one-two-eight,angles one”譯為“航向128,角度1”。飛行情景里,聽著挺對味。后來校對中,賈秀琰發(fā)現(xiàn),“天吶,這是‘天使那個詞,那翻譯角度肯定是錯的”。她查了資料,請教了同事,搞明白了,原來這詞是“二戰(zhàn)”時期英國皇家空軍的專用術(shù)語,指1000英尺。發(fā)現(xiàn)這個錯誤,賈秀琰說她長舒一口氣。
譯完臺本后,還要打印出來交給配音導演。導演有時候也會改。有一次賈秀琰將一句臺詞譯為“你在覬覦我的王位”,導演認為“覬覦”這個詞過于書面化,不一定所有觀眾都能懂,配音演員說起來也會覺得別扭,落到字幕上,也顯得密,就把這個詞改成了“偷窺”。
配音導演過完臺本后是進棚錄音。配音演員在錄音過程中仍有校對的成分在?!逗谝氯?》開場幾分鐘,J有句臺詞是“讓我把監(jiān)獄打個洞”,這顯然是個直譯。到了配音演員那兒,他一張口就說成“讓我給你開個窗”,這句話一下子就生動了。最后這句話在字幕里變成了“讓我給你開個窗涼快涼快”。為了配合手勢、口型和情緒,配音演員還會進行其他調(diào)整。
實際上配音版和最后字幕版仍有區(qū)別。為趕工期,通常會先出配音版,之后,才會在此基礎(chǔ)上完善字幕版。此時,賈秀琰需要去掉語氣詞,刪掉標點,控制長短,一句話一行,一行不超過16個字。最后字幕員上字幕時,還會進行一次校對,至少,錯別字不能再有。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字幕臺本最終翻譯出3.5萬字,而《敦刻爾克》才1.4萬字。諾蘭電影的臺詞極為精簡,一句話里總有雙重深意,這使得翻譯工作比臺詞多的電影更困難。最微秒的一處在電影最后。道森船長載著一船士兵終于駛回英國,飛行員柯林斯從船上下來,神情恍惚,上岸就被路邊一個老兵劈頭問道“Where the hell were you?”,直譯過來是“你他媽的去哪兒了”。道森安慰柯林斯的“They know where you were.”,直譯過來是“他們知道你去哪兒了”。這樣翻譯聽上去沒什么問題,但仔細琢磨,岸上士兵為什么問柯林斯去哪兒了呢?他們又不認識。賈秀琰想這里的“you”可能不是“你”,而是“你們”。而這個“你們”指代的,應(yīng)該就是柯林斯所在的空軍。敦刻爾克大撤退時,空軍雖然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可英國這邊卻并不知情。所以他們對空軍充滿埋怨,賈秀琰跟配音導演商量,覺得最可能的情況是,當士兵看到柯林斯的RAF(Royal Air Force英國皇家空軍)標識,質(zhì)問的其實是“你們空軍他媽的去哪兒了”。
她為自己發(fā)現(xiàn)這微妙之處很感到慶幸。
從前這個行業(yè)顯得神秘。因為講究“集體創(chuàng)作”,電影字幕譯者不曾署名,做無名英雄。在賈秀琰受到網(wǎng)絡(luò)圍攻之前,人們也的確很少關(guān)注一部電影的字幕翻譯是誰?,F(xiàn)在署名了,風波迭起。從這個角度,“網(wǎng)紅”賈秀琰承擔了這一行去神秘化過程中的一些炮火。這些炮火,一方面源自于網(wǎng)絡(luò)表達空間的自由度膨脹,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翻譯本身就是一門仁者見仁的技藝。換句話說,就像傅雷這樣的大翻譯家仍受質(zhì)疑之累,電影這樣的大眾化產(chǎn)品,更是“人人都知其一”。
上海譯制廠的張悠悠是今年上映的《蜘蛛俠:英雄歸來》(Spider-Man:Homecoming)的翻譯,她告訴我,因為這部講的是蜘蛛俠返校,整體青春洋溢,所以她也選擇在字幕里使用了諸如“別撩我”“老鐵”和“戰(zhàn)衣姐姐”這樣輕松的字眼,并沒有因此遭到網(wǎng)友攻擊。但2016年,張悠悠和同事夏恬曾共同翻譯湯姆·漢克斯主演的《但丁密碼》,也經(jīng)歷小風波。這部改編自美國暢銷書作家丹·布朗的《地獄》,是幾年前《達·芬奇密碼》延續(xù)下來的大IP。故事男主角蘭登是哈佛大學符號學教授。但是片中卻很少出現(xiàn)“Havard”字眼,卻一再提到“Cambridge”。英語水平能夠分辨出這兩個單詞的觀眾,立刻開始捉蟲?!叭思颐髅髡f的是劍橋,字幕卻翻譯成哈佛,是因為當年劍橋沒給你offer嗎?”其中一位網(wǎng)友如此譏諷。
但很快,譏諷者自己立刻被反過來譏諷,溫和一點地會奉上掃盲貼:哈佛大學所在地就叫劍橋,片中是用城市地名代替大學。如果字幕翻譯成“劍橋”,會被誤解為“劍橋大學”,所以這里使用“哈佛”一點毛病沒有。大量誤解都因類似的一知半解而起。
夏恬是“90后”,在她入職之前,整個上譯廠一度只有張悠悠一位翻譯。賈秀琰又不同,她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上的是中文系。分配到八一廠后,制片人某一天發(fā)掘了她。她有熱情,喜歡英語,又喜歡電影,跟老師摸索了一年多,2008年譯了她的第一部電影《誰主名花》(La doublure)。
上譯廠一度只有一位在職翻譯。張悠悠從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后,先是在一家話劇工作室,她校譯的劇本被上譯廠一位配音導演看到,覺得不錯,就推薦她到上譯廠兼職字幕翻譯,一年后,原來那位翻譯要離開,她才轉(zhuǎn)了正。從工作量上來講,一年翻譯七八部分賬片的確并不多,可一旦項目到手,工期又非常倉促。這種情況一直到不久后才略有改善,上譯廠招聘了第二位正式翻譯夏恬。后者是上海師范大學翻譯碩士畢業(yè),90后,對翻譯充滿熱情。
一個常常為人忽略的事實是,盡管一線城市電影院線很少會給配音版排片,配音版卻并沒有因此而被省略。事實上,三四線城市觀眾仍然對此有需求,而一些面向兒童觀眾的動畫片的有時也會讓配音版成為主力。
上譯廠承擔了不久前上映的新版《東方快車謀殺案》的譯制。夏恬在接受采訪時分析該片更適合做成配音版的原因:因為它有12個性格各異的角色,而上譯廠歷史上又有過許多傳世譯制經(jīng)典。上譯廠主管業(yè)務(wù)的副廠長劉風是配音演員出身,尤其重視這一部的配音版。他請到俞飛鴻和王千源兩位明星,福斯公司還專門為配音版做了一場發(fā)布會。但這其實是配音版式微市場下一次“懷舊式努力”。
不得不承認的現(xiàn)實是,國內(nèi)配音版電影越來越不流行。金海娜是中國傳媒大學影視藝術(shù)學院的教授,該校2003年創(chuàng)辦了影視譯制專業(yè)。她告訴我,中國本土影視字幕的特點是,電視劇通常都有中文字幕,因為當年認字率和普通話都低,而這個習慣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而電影,中文字幕之外,還會同時有英文字幕,這個習慣可以追溯到無聲電影時期,1922年上映的《勞工之愛情》就已是雙語字幕。
而金海娜在與國際譯制工作者交流過程中發(fā)現(xiàn),法國人和德國人至今仍然挺愛看配音版,美國和英國當然以字幕版最受歡迎,而在俄羅斯和波蘭,仍在時興一種叫作畫外音的觀影方式,即原音和配音兩個音軌同時進行,觀眾也看得挺習慣。但中國觀眾,正在越來越不需要配音版。
另一個現(xiàn)象是,隨著電影越來越市場化,尤其是中國進入全球同步首映行列的次數(shù)增多,留給譯制的時間越來越少。從拿到片子到出成品,上譯廠只有一個多星期時間譯制《東方快車謀殺案》。最終留給翻譯夏恬的時間不到三天,最終用兩天半時間做完整部114分鐘電影的配音版翻譯工作。兩天半時間里,夏恬只睡了幾個小時——雖然總要趕工期,還是本能地不喜歡聽到制片人“翻譯隨便搞一搞”的催促。去年上映的《降臨》最終因為時間原因索性放棄了配音版譯制。
但是電影翻譯需求會一直在。2013年,有一部叫作《看不見的字幕君》(The Invisible Subtitler)的紀錄片流行在電影字幕譯者中間。其中有句話令人印象深刻:每部電影,都會在某個時刻對某位觀眾,以外國電影的身份存在。對賈秀琰、趙悠悠或夏恬這樣的充滿熱情的譯者說,這是她們作為字幕譯者的角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