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至今22年的時間里,但凡是涉及周作人著作權的訴訟,皆節(jié)節(jié)勝利,可讓周家人感到不解的是,只要案件涉及物權,例如手稿的爭議,訴訟便遲遲未有定論
年68歲的周作人長孫周吉宜退休后,全部精力都用來與祖父留存下來的手稿打交道了。理工科出身的周吉宜,如今轉變?yōu)橐幻氖费芯空?,這種身份的變化被他歸結為“家族的責任感使然”。
? 2017年10月24? 日下午,周吉宜在? 家中整理案卷。(本? 刊記者張哲攝)
周吉宜告訴《方圓》記者,早在20世紀80年代,周家人就對家族中留存的珍貴史料有了很強的責任意識。那時國家剛落實政策,將一些“文革”時期的抄家之物歸還,周作人的一部分手跡、譯稿、書信及著述失而復得。在周吉宜看來,“一方面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抄家之痛了,不想再有滅失史料的遺憾;另一方面,自己也已步入老年,當撫摸著那些從別處返還的已被蟲蛀鼠咬且發(fā)霉破損的心血之作,越發(fā)覺得搶救工作刻不容緩”。
從經(jīng)濟上考量,周家人也有理由將周作人的史料好好保存。以周作人手稿為例,收藏家韋力曾將2011年定為一個轉折年,“從這年開始,跟周作人有關的所有物品價格大漲,且漲幅有點平地而起的意味”。
韋力曾在《失書記之十九》一文中提到過一次拍賣會上的所見,“可能是他(周作人)的東西價值太過珍貴,拍賣圖錄上把他的每一篇文稿都數(shù)出了頁數(shù),定價的高低跟頁數(shù)的多寡有直接的聯(lián)系。我不妨列幾個讓大家看看:《藥堂雜文》81頁,估價是80萬至120萬元。《書房一角》中《桑下叢談》總計31頁,估價則是35萬至50萬元?!稌恳唤恰分械摹犊磿嘤洝房傆?3頁,跟上一篇頁數(shù)差不多,所以定價也相仿,是35萬至45萬元。而《秉燭后談》頁數(shù)是最多的,有105頁之多,估價當然也是最貴的,是100萬到150萬元”。
周家人也是通過2012年的那場嘉德春季拍賣會感受到了周作人手稿被追捧的現(xiàn)實。然而,手稿價格上揚的趨勢伴隨而來的是事關物件流轉與權益歸屬的紛爭,作為周作人后代的周家人亦不可避免身陷其中。2012年5月,以周吉宜為代表的12位周作人后人因祖父手稿權屬問題將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嘉德公司)告上了法庭,此事曾轟動一時。
而其實,通過訴訟方式、以原告身份追討周作人的合法權益,以周吉宜為代表的周作人后人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他們的第一場訴訟要追溯到1995年,周作人的著作權被一家出版社侵犯,由于對方不承認侵權,周家人將其告上了法庭,并贏得了官司。至今22年的時間里,但凡是涉及周作人著作權的訴訟,皆節(jié)節(jié)勝利,可讓周家人感到不解的是,只要案件涉及物權,例如手稿的爭議,訴訟便遲遲未有定論。
《方圓》記者見到,作為周家人維權的主要人物,周吉宜儒雅有禮,未有半分沉迷于訴訟的偏執(zhí)感可尋。如今“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他打起有關著作權的官司,已經(jīng)到了不請律師可以“單槍匹馬”的地步。在周吉宜看來,維權僅占他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他的大部分時間還是用來做對祖父的研究。但周吉宜又表示,維權的確很重要,既為端正態(tài)度,也是一種正面積極的發(fā)聲。至于為何有關周作人手稿的官司遲遲未有結果,周吉宜認為,“這些案子都涉及了法律的一些盲區(qū)”。
資料價值不能用金錢衡量
“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50年前,周作人在遺囑中這樣寫道。2012年2月,包含這些對話的《周作人譯文全集》出版,可謂了卻周作人曾經(jīng)的心愿。然而誰也不曾料到,周作人自謙的那些“無足稱道”的手稿,竟被人們爭相追捧,在拍賣會上拍出了高價。而這種情形,周作人的后人們也始料未及。
“那些手稿的價值怎么能用金錢去衡量?”周吉宜為祖父鳴不平,隨著他對祖父研究的日漸深入,他越發(fā)覺得,祖父這些手稿涉及的內容龐雜,與其對它進行長期保管和收藏,對它的整理和披露要更有意義。
2016年7月,周吉宜將整理后的周作人手稿《1939年周作人日記》發(fā)表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主辦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上。讓他沒想到的是,此事竟牽出一段半個多世紀的中日文化交流佳話。
2016年年底,日本九州大學語言文化研究院教授中里見敬讀到了這篇發(fā)表出來的周作人日記,其中1939年10月5日的一篇引起了他的注意,“十月五日,晴……下午又整理舊報。得《春水》原稿,擬訂以贈濱君”。周作人信中所提“濱君”,恰是1934年至1936年期間來華留學研究中國戲劇的日本學者、后來的日本著名學府九州大學的教授濱一衛(wèi)。濱一衛(wèi)去世后,留下大量珍貴藏書和資料,為此,九州大學圖書館建立了“濱文庫”。
多年來致力于發(fā)掘整理“濱文庫”的中里見敬,按照周作人日記中所提到的線索,竟然順利找到了周作人當年寄贈給濱一衛(wèi)的《春水》手稿。在2017年第6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上,中里見敬發(fā)表了對該手稿的最新研究成果,這一前一后兩篇刊文的互動,引發(fā)了中日學界的高度關注。
周吉宜對此事頗感欣慰,“這充分證明了歷史資料中信息的重要性……如此有價值的資料若淪為私人收藏不見天日,價值何在?”這也是為什么周吉宜對5年前周作人手稿案據(jù)理力爭的原因之一。
5年前,嘉德公司春季拍賣會上,由周作人撰寫、魯迅批校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fā)達》的珍貴手稿在世人面前亮相。周吉宜得知后,認為該手稿是周家“文革”抄家時丟失的物品,要求嘉德公司說明該手稿來源,在確認所有權之前停止拍賣。開拍前,他向嘉德公司發(fā)出了要求停拍的律師函,被嘉德公司以他未能提供相關抄家清單或確權證明為由拒絕。手稿最終以184萬元的價格落槌。
周吉宜清楚記得當初周家人在家里談論這份手稿的情形,“手稿何以落入他人之手,又為何拿出來拍賣”?這是他想要弄清楚的事情,于是便有了他和嘉德公司長達5年的訴戰(zhàn)。
拍賣行業(yè)存在法律缺失
2014年年底,周吉宜上訴后又“敗訴”,二審法院維持了原判,法院認為,嘉德公司基于第三人的委托對訴爭手稿進行拍賣,其本身對訴爭手稿負有保管義務。在不能確認委托人對訴爭手稿為非法占有、周吉宜等人為手稿所有權人的情況下,要求嘉德公司返還手稿的請求缺乏法律依據(jù),也沒有合同依據(jù)。拍賣結束后,嘉德公司已不持有訴爭手稿,原告要求嘉德公司返還手稿是告錯了對象,屬法律上的“不適格”。但與一審判決有一個不同的是,二審判決書寫明周吉宜等可另行起訴作為拍賣委托人的唐弢后人。
在外人看來,此事似已走到終點。但周吉宜在意的卻是,通過這一場訴訟,他終于知道嘉德方面遲遲不肯透露的委托人到底是誰。2017年8月,周家后人與唐弢后人、嘉德公司在法院的所有權確認糾紛訴訟正是上一場訴訟的延續(xù)。
在沒有所謂的“抄家清單”,周吉宜目前也拿不出“確權證明”的情況下,8月29日,周吉宜在庭審現(xiàn)場提交了一封唐弢于1963年6月19日寫給周作人的信。唐弢在信中寫道:“先生擬將魯迅修改過的講稿捐贈,足見關懷魯迅手澤,也是對學術界的貢獻。此件或由先生直接交給文物局,或由我轉,都無不可,但得先睹,自是快事。”周吉宜又在周作人日記中找出周作人記錄讓人給唐弢寄件一事。周吉宜認為,此信足可證明,周作人的意愿是把這份手稿捐獻給國家,并未有贈送給唐弢的任何意思表達。
唐弢是中國著名作家、魯迅研究家,且他的藏書以收藏期刊及現(xiàn)代作家著作珍本聞名(書捐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作家巴金曾有言:“有了唐弢先生的藏書,就有了現(xiàn)代文學館的一半。”唐弢的家和藏書在“文革”中并未受到?jīng)_擊。
手稿為何落入唐弢的收藏?周吉宜的律師推斷,有可能是唐弢借閱后未歸還周作人,唐弢去世后此手稿由其繼承人持有或拍賣;也有可能是抄家之物流落社會,后被唐弢取得。但無論唐弢以何種方式取得,律師認為,都屬違法行為。唐弢后人應就手稿的合法取得提交證據(jù),而嘉德公司也沒有盡到對委托人所有權審核的義務,將涉案手稿予以拍賣,應當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目前,該案還在進一步審理中。
除此案之外,2017年的6月28日,周家后人與嘉德公司還打起了另外一場官司,這場官司源于一枚壽山石印章。20個世紀60年代,藝術家金禹民與文人方紀生將這枚印章送給了他們的老師周作人。據(jù)周吉宜說,和《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fā)達》手稿同樣的命運,這枚印章在“文革”抄家時被抄走后,也一直下落不明??伤鼌s出現(xiàn)在了嘉德公司今年6月的拍賣預展上,估價2.5萬至3.5萬。在致函要求嘉德公司立即停止公開拍賣該印章未得到任何回應的情況下,周吉宜再一次將嘉德告上了法庭,法院在拍賣前查封了該印章。
這些年與嘉德公司的幾場交鋒下來,周吉宜自己有了頗多感慨,有朋友和他議論起講稿和印章之所以難以追回的原因,認為更多的是歷史遺留問題,也有之前的政策適用與如今的法律之間銜接的問題。但周吉宜覺得不止如此,他的發(fā)聲似乎揭開了拍賣行業(yè)目前存在的法律缺失,“只要求我們提供確權證明,卻不要求委托人提供合法持有證明的所謂‘行業(yè)慣例有欠公平,實在讓人難以理解。非法占有他人的財物如果可以順理成章地據(jù)為己有,并變現(xiàn)獲利,那將會給人們一個危險的暗示,對社會安定具有巨大的危害”,周吉宜說。
庭審之后相約一起吃飯
除了手稿和印章的事情,周家還有一個未結的案子有關魯迅寫給周作人的17封家書。
29年前,周豐一(周作人之子)、張菼芳(周豐一之妻)和周吉宜(周豐一長子)曾從北京魯迅博物館等不同的渠道共收回周作人收藏的約2萬件信件、書稿、照片、日記等物品,其中有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兩千余人的信件外,還有魯迅寫給周作人的17封家書。周吉宜告訴《方圓》記者,這17封家書共計22頁,內容豐富,包含魯迅報告家中老少、讀書、文章、友人等情況。
周吉宜回憶,對于這“17封信”是保留還是捐獻的問題,父親周豐一與母親張菼芳等其他成員未達成過一致意見。但考慮到當時條件,1990年5月的時候,借舉家回紹興掃墓之便,周家人將“17封信”全部交付紹興魯迅紀念館代為保管,同時周豐一出具了代為保管的委托書。
1997年,周豐一去世,紹興魯迅紀念館曾就“17封信”向張菼芳提過建議,希望把“委托保管”轉為“捐贈”,但被張菼芳婉言謝絕。2012年,張菼芳去世,周吉宜覺得自己有必要梳理一下家族中未解決的諸多遺產(chǎn)問題,便在2013年的時候給紹興魯迅紀念館發(fā)去郵件,要求其提供所代管的“17封家書”的照片。但讓周吉宜沒想到的是,“17封信”的照片是要到了,另一個消息卻讓他無法接受,紹興魯迅紀念館在郵件中同時告知他,這些信現(xiàn)在已不是“代管”,已屬于該紀念館所有——他的父親周豐一已于1991年9月遞交其個人署名的捐贈聲明,將這“17封信”捐贈給了該紀念館。
從“代管”變成“捐贈”,周吉宜感到詫異又不解,“由父親一個人署名的捐獻聲明顯然是無效的,父親不是遺產(chǎn)的唯一繼承人,按照國家法律一個人獨自做主捐贈共有遺產(chǎn)是無效的”。
也就是在這一年,一封魯迅于1934年6月8日致民國時期著名出版人陶亢德的信函以655.5萬元的天價被拍賣,這封僅有200余字的信件,一字就價值3萬元。市場上對魯迅及周作人作品的熱捧,也促使周吉宜加快進行家族遺產(chǎn)和物品的保護工作。
在與魯迅紀念館商議未達成一致意見后,周吉宜將紹興魯迅紀念館告上法庭。去年6月,一審判決認為周豐一出具的捐獻聲明有效,為此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周吉宜不服,上訴至紹興市中級法院,該院受理后做出裁定:原審事實不清,發(fā)回重審。越城區(qū)法院重新組織了合議庭,于2016年12月開庭重審,目前尚未宣判。
有意思的是,據(jù)周吉宜所說,這并不是一次劍拔弩張的訴訟。雙方在法庭上見了面熱情地招呼,庭審后就一起約著吃飯,閉口不談案情?!拔矣X得是因為都互相理解,各有各的立場和難處”,周吉宜說,他意識到此案雖小,但也涉及對一個國家博物館的捐獻問題,“他們有顧慮是正常的,可能我們國家館藏的很多東西都有‘手續(xù)不全的情況,他們可能擔心如果把這個還給我們了,其他人看了也來要怎么辦”。
“兩難的情況下就交給法律處理吧,我想雙方都希望依法辦事?!敝芗苏f。
探討理想的解決辦法
“大家不要因為我們的追究就不敢去觸碰周作人的東西了,我們是鼓勵研究、支持發(fā)現(xiàn)的,我們真正的態(tài)度是,主張還原歷史,尋求公平正義?!敝芗藢Α斗綀A》記者說。
維權的同時,他也在思考解決之道。在物權流轉復雜的情況下,他希望業(yè)界可以借鑒一下匡時拍賣公司對周作人致鄭子瑜的84通信札的處理方法。
“匡時在征集這批信札時,主動聯(lián)系了我們,跟我們協(xié)商解決相關問題。另外他們也愿意通過拍賣來推進文化建設,這個初衷讓我覺得難能可貴。在拍賣前,匡時邀請了作家后人、學界專家、出版社等各方參加他們組織的座談會,共同討論周作人的通信、日記、手稿等文獻資料的整理、出版與研究”。
“這樣既滿足了我們收集資料的需求,也能讓研究者們利用這些資料做學術研究,更不影響收藏者的收藏和轉讓,實現(xiàn)多贏”。
“‘合理取得者在歸還原物中如果蒙受了損失,應得到責任方的補償。如果是國家的責任則應由國家補償,其他案例里已有先例。法律不應允許非法所得合法化,這事關每個人,事關社會的長治久安,事關公平正義,不可忽視?!?/p>
至于那17封魯迅家書,“我們致力于如何將這些書信利用起來為研究服務,它們的價值不該僅等同于那些虛妄的高價,它們是中國文化史、現(xiàn)代史的一部分”,周吉宜說。